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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知否】的改編成功嗎?

2019-01-03影視

評價一下59,60集中對宋英宗朝濮議之爭的改編。簡單說一下吧,歷史上的背景復雜,編劇不是不能改編,但是好的改編,應該是讓一群有理想有能力的人戰勝另外一群有理想有能力的人,兩方惺惺相惜,讀者各自嗟嘆;但劇中恰恰是最糟糕的改編,歷史本是精彩紛呈,改得卻讓台面上無論勝者還是敗者都成了醜角。勝者犬儒媚上,敗者愚頑不通。

為歷史上的曹皇後韓琦相公範純仁相公等等等等一嘆。他們本是名臣賢後啊。

1. 濮議之爭在爭什麽?禮法為何重要?

濮議之爭爭的是宋英宗是否能稱自己的生父濮王(劇中舒王)為皇考。

現代人往往難體會禮法制度的重要,但任何一個社會體系下權力的傳承,過渡和穩定都是最重要的問題之一,而禮法是古代社會討論秩序和權力合法性的奠基石。簡單而言,為確保權力傳承的穩定,宗法制度規定了嫡長子繼承制,繼承家主之位的為宗子,家主這一支稱為大宗,而宗子的兄弟,叔伯、堂兄弟等等就自動成為小宗。

拋大宗而顧小宗的風險是,皇位到底如何傳承?宋英宗是以小宗(宗室)入繼大宗(皇帝),以宋仁宗過繼之子的身份繼承皇位方才名正言順,倘若英宗禮法上仍然是濮王(劇中為舒王)之子,那是否暗示皇家其他宗室也有資格繼承皇位呢?長久來看對宗法秩序的穩定並非好事。劇中說「陛下為先帝之子,繼嗣承祧,稱承繼之家為父母,出身之家為親眷。民間尚是如此,天潢貴胄,豈能違逆」;「所謂大宗者,尊之統,陛下以繼大宗而有天下,亦不能掩先帝之義,豈能拋大宗而顧小宗」,也就是這個道理。拋開局勢,純以道理本身而言,這並不是不為了皇帝著想。

(當然,濮議中支持皇帝的韓琦歐陽修這一方也並不是不能從禮法中找到論據,但並不如上述立場能論述完備。這當中也有儒學內部的學術之爭,不贅述)

2. 歷史上的濮議之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知否劇中是如何改編的?

簡而言之,濮議之爭是一次極為復雜的政治事件。 劇中將其簡化為了曹太後和皇帝的權鬥,但現實中不僅如此,它更加士大夫群體內部的一次紛爭,以及北宋文官體系下皇帝中書和台諫系統的爭端。

- 台諫,是禦史台和諫院並稱,機構設定中一者監督皇權,一者監督相權 ,但實際操作過程中兩者多有交叉因此台諫並稱,也有學術界討論的宋代台諫合流。宋代設定了非常完備的制度避免皇帝和宰相幹涉台諫以完整地履行監察系統的職能,但可以想見,君權和相權肯定和監察權有天然沖突。——這兒岔開說一句,劇中齊國公的話是對的「哪朝哪代諫院不是忤逆上意的」,甚至諫院這個機構本身就是為了匡正君主過失。而郡主的話「禍及全族」則不對,宋代從來不殺台諫的人更不會累及家族。

宋仁宗重士人,台諫一度達到頂峰,而濮議之爭往往被列為台諫制度的一次挫敗,對後期的政治格局有持續的影響。(當然也不宜把台諫浪漫化,北宋晚期,台諫漸漸淪為黨爭的工具和馬前卒,到南宋更加成為秦檜等權相的玩物,已經早就偏離了台諫機構最初的制度設計)。

- 歷史上,濮議之爭發生時曹太後已經撤簾,濮議與其說是太後黨和帝黨之爭,不如說沖突的核心是皇帝中書諸臣要面對台諫和其他大臣的壓力,而太後成為了前者爭取影響力的物件來彈壓群臣。 台諫諸臣有司馬光、王珪等人支持,在禮法上又占據優勢,因此頻頻論奏猛烈攻擊歐陽修代表的宰執,雙方相持不下勢成水火,韓琦無奈請出太後手諭,說允諾尊濮王為皇。罷斥反對的諫官,結束了這次爭議。

- 但到底這封太後手詔到底怎麽來的,歷史記載中有不少疑點,學術界也莫衷一是,有人說是韓琦趁太後醉酒騙來的。在此摘錄一篇專業論文中的辨析:「關於太後降手書一事,其是否出自太後之意難以確知,但其中疑點重重。首先,治平二年六月時太後曾堅決反對稱皇考,半年之後卻同意尊濮王為皇,前後態度迥異;其次,對於太後手書如何降下的記載差異甚大。(【長編】,歐陽修,呂誨彈章,朱熹的記載等)……但結合到一起來看,英宗與中書暗中運作的痕跡十分明顯。」

- 太後手詔出現後,劇中齊衡代表的台諫依然持反對立場,是歷史上真實發生的事。呂誨、範純仁等人認為這個太後手詔是歐陽修私撰,是權臣假借太後名義行事「權臣欲為非常之事,則必假母後之令以行其事,往往出於逼挾,而天下卒不知事由權臣」。但劇中因為略去了宰輔與台諫之爭的背景,所以台諫的堅持看著有點奇怪。

- 劇中台諫認為皇帝不能采納他們的諫言,言而人君不用,則自請解職也是宋代的政治傳統。濮議之爭中並沒有直接記載呂誨範純仁等反對者自請貶官,編劇應當是化用了兩宋屢屢出現的諫官待罪、求罷官職的案例。

出自【宋代台諫制度研究】

P.S. 以上辨析,參考了何忠禮【宋代政治史】英宗部份,以及虞雲國【宋代台諫制度研究】。這兩本都是宋代制度史政治史不錯的著作。另參考論文【北宋中期士大夫集團的分化:以濮議為中心】。如果僅僅對濮議之爭這個事件感興趣可以看看這篇文章,連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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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簡單評述一下劇中對歷史的改編。 總體而言,這一段化用歷史還行,但總有些讓人如鯁在喉,十分難受。

劇中略去了官制的背景和禮法的詳盡理由,把曹太後撤簾的事件推後,強化了太後和皇帝的爭權,整件事情改編為太後主導欺騙韓琦(劇中為韓章),蒙蔽齊衡為他出頭的事件。化用史實其實是可以的。有兩個瑕疵,其一,歷史上英宗是過繼,而劇中的皇帝是平定叛亂登基。按理來說平亂而上位的帝王本身應當具有極大權威,而歷史中濮議之爭的背景則是英宗法理和權威都不足不得不依賴曹太後和士大夫。歷史背景和知否原故事嫁接在一起會讓人覺得皇帝的緘默不言有點違和。其二,濮議之爭的參與者都是在朝堂上頗具分量的人物,齊衡今日的官位諫議大夫則是諫院的最高官職。齊衡中進士時日不多,火箭升官,升到諫院最高的諫議大夫,甚至能夠主導台諫對於中書的反抗,太不合理。

但我不是很理解的是,劇中太後費盡心機玩這麽一遭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歷史上這個事情的邏輯是順暢的,但是在劇中,對太後而言,事情本身還是妥協了,皇帝還是認了生父為皇考,朝堂也搞得亂糟糟,難道純粹是為了惡心一下皇帝?

還有,齊衡的台詞從他的立場上還比較合理,但是歷史上的韓相公還真不是這麽一個輕易受人蒙騙,講道理也講不出什麽特別出彩的人。這是韓琦韓相公啊!他采取這個立場也有他成熟的考量,他本人也是北宋數得著的名臣。而顧廷燁的發言更加只是純站隊,胡攪蠻纏……編劇既然都讓他讀書中過進士了,能不能也給他幾句像樣的台詞若不是像大老粗一樣只會按照民間經驗在朝堂上論爭呢?

更重要的也最根本的是我一貫不滿意這劇的地方, 沒有精氣神。正午以前的古裝劇一向是重濟世,講家國,並不是說不能講現實的繁雜,但即使如此,也總得讓人看到某種如何生活如何立世的心氣。 編劇抽幹了這個復雜政治事件的學術爭端和制度史背景,單獨把歷史上名臣做過的事情拎出來,在劇中邏輯裏把這些事情定義為一個不識時務的蠢貨的私心引發的慘案,這很難不說一句強奸歷史。

如此改編歷史,卻偏偏理想主義虛無化了,讓權術玩弄了精神,暗示家國理想不過是虛妄和愚頑。破了,如果不立,這就非常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