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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中國拍的僵屍片裏面的僵屍大多穿清朝的官服呢?有什麽依據嗎?

2011-05-18影視

寫過一篇【談僵屍】的文章。在裏面談到一些: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正是港片的黃金時代。市面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電影,電影毫無顧忌地揮灑自己的才情。1985年,由劉觀偉導演,林正英、錢小豪、許冠英、樓南光主演的【僵屍先生】橫空出世,狂收票房2000萬,成為當年香港票房排行第七名,由此引發了一股「僵屍片」的熱潮。在接下來短短的五年裏,港台兩地就拍攝超過了100部電影。但在1987年,「僵屍片」熱潮已經開始降溫,到了九十年代,僵屍電影票房更是一路走低,再也沒有重現【僵屍先生】當年的輝煌。到了2013年,麥浚龍請出陳友、錢小豪、樓南光、吳耀漢等當年創造「僵屍片」輝煌的主要演員們,拍攝了一部致敬傳統僵屍片的電影【僵屍】。在電影中,陳友所飾演的道長是「大隱隱於市」,成為了一家大排檔的老板。錢小豪所飾演的功夫明星,無戲可拍,落魄難堪。麥浚龍的意思再明顯不過的了,曾經輝煌的僵屍電影已經衰落,幾乎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成為人們記憶的一部份。所謂致敬,其實是人們在透過各種方式重現往日時光,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緬懷。

現在我們想起僵屍片,第一時間浮現在腦海的幾乎是林正英,畢竟他所塑造的茅山道長的形象實在是過於經典。從【僵屍先生】到電視劇【僵屍道長】中,林正英主演了十余部僵屍片。他的對手從「僵屍先生」到「僵屍叔叔」再到整個「僵屍家族」,林正英所飾演的道長卻幾乎是不變的:身穿道袍、不茍言笑、使著一把桃木劍,法力高強,降妖除魔。可以說,在僵屍片裏是「鐵打的林正英,流水的僵屍」。

事實上,林正英已經成為僵屍片的代言人。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僵屍片的消亡其實是在1997年,因為在那年冬天,林正英病逝於九龍聖德肋撒醫院,終年45歲。在接下來一部紅透半邊天的「僵屍」電視劇【我和僵屍有個約會】中,片頭便向林正英送上崇高的致敬。可在這部電視劇裏,況天佑等與其說是「僵屍」,不如說是吸血鬼。他不再像是以往僵屍片中那麽呆滯、毫無思想,只單純地嗜血為生,甚至還打破了僵屍在陽光下無法生存的規則,變成了擁有人類感情與思想的吸血鬼。

香港電影裏的僵屍,經典的形象是身穿著官服、身體僵硬、沒有思想和感情、有著長長的指甲和一對尖牙,害怕日光,夜晚出動,喜吸人血。在僵屍的形象設定上,香港電影人融合了中西文化。驚悚的屍變、傳說中的趕屍、西方的吸血鬼等元素,混搭在一起,變成了一個令人心驚膽戰的存在。

僵屍喜歡吃人血,這是中西方都存在的設定。在袁枚的【子不語】中,便記載了僵屍食人血的故事。它不像是電影裏的僵屍,直接用獠牙要人的脖子吸血,而是折斷人頭,抱在換懷中,用手來吸。袁枚筆下的僵屍,品類較多,有毛僵、綠僵、紫僵,也有動物僵屍。這些僵屍一樣是夜晚活動,但他們卻不是蹦跳著行走的,而是常人無異。當然,吸人血之後,便要回到棺材裏去。顯然,袁枚的僵屍是鄉村怪談的產物。

不過,中國的僵屍雖然兇惡、吸人血,但並沒有傳染的風險。被僵屍咬了,自己也會變成僵屍,這是吸血鬼的設定。也許這樣的設定,與歐洲在中世紀的時候,遭遇過幾次大瘟疫相關。因為,吸血鬼的形成與傳染病的擴散其實是相差無幾。香港電影裏的僵屍,吸收了吸血鬼的傳染功能。

為何僵屍都穿著清朝的官服,而不是明朝或者其他朝代的官服?如果你熟悉傅滿洲的形象,自然會瞧出端倪來。傅滿洲是英國小說家薩克斯·羅默系列小說中的人物,是世界上最邪惡的存在。傅滿洲的形象來源於十九世紀英國人對清朝人的觀察與想象。在談論中國淩遲刑罰的專著【殺千刀】一書中,蔔正民揭露了在19世紀歐洲人對中國人野蠻的刑罰制度充滿了興趣。清朝官員顢頇、殘暴的形象,透過當時在華記者的敘述,便一步步地成為歐洲人腦海中的「偏見」。傅滿洲這個人物著實影響深遠,仿佛是一名邪惡的幽靈,存在於文學、漫畫、電影之中。

撇開傅滿洲的影響,香港電影人設計的「清朝」僵屍,恐怕會有更深層處的心理因素。如今論及上世紀80年代時期,香港恐怖片風行的原因,幾乎都會說「中英簽訂了聯合聲明,97回歸問題等‘大限’,無形中形成了一種集體宿命意識,而社會上便浮現了疑神疑鬼及迷信心態」。未來的不確定性,讓當時的香港人非常焦慮。

「清朝官服」,無疑是帝制時代的象征。這種莽莽的危險,指向哪裏,自然是不言而喻。在李碧華的電影【鬼幹部】中,這種危險則體現地更為明顯。「鬼幹部」裏的邪惡,是侵略日寇所殘留的,而在【我和僵屍有個約會】裏的「僵屍」,也跟日寇侵略相關。

不管是在【聊齋】裏,還是在其他筆記小說中,中國人眼裏所理解的鬼怪,其形成幾乎都是」吸收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像是常見的狐、蛇、花妖等,有些是靠自己的修煉,有些是無意間吸收了天地之靈,成為了妖,甚至成仙。或有兇惡的妖,往往嫌常規修煉太過緩慢,便鋌而走險,吸人精血,達到成仙的目的。

「油盡燈枯,人死身滅」,死亡最直接的體現是肉體的消弭。然而,僵屍卻打破了死亡的規律,成為不死不滅的存在。僵屍既不從屬於妖,更不能歸類於仙。妖和仙是有明確的譜系的,特別是仙,有著極其森嚴的社會體系和權力機構。僵屍應該歸類於「怪」,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是也。「怪」在中國靈異文化裏的地位極其低下,遠不如「妖」。畢竟妖還是可以修煉這個上升通道,可以透過個人努力登上仙界。

僵屍的形成,是出於屍變,沒有修煉成仙的目的。這種屍變,仿佛是死亡過程中的一個「基因突變」,發展出令人驚悚的結果來。蒲松齡在【聊齋】寫有一個【屍變】的故事,講得是四個旅客夜幕投宿客店。店家的媳婦新死,「停屍室中」。豈不料當晚發生了屍變。這女屍有點兒僵屍的味道,但並不吸血,而是會對著睡著的人「吹氣」——凡是被它所「吹」,皆會殞命。

不過,有意思的是,這裏的僵屍竟然有體力的限制:「……門外有白楊,圍四五尺許,因以樹自幢,彼右則左之,彼左則右之。屍益怒,然各寖倦也」。寖倦,便是慢慢疲倦的意思。可見,這具「僵屍」還是保留著人性,直到後來才變成一具一動也不會動,名副其實的僵屍。考慮到小說中強調「寂靜」和「鼻息漸粗」兩個對比因素,也許我們可以理解為蒲松齡其實在講一個帶有恐怖色彩的冷笑話:呼嚕打得太響,那是會引發屍變的。不過,蒲松齡並沒有直接寫明屍變的原因。

那麽僵屍到底是因何而起?在【僵屍先生】中,林正英所飾演的茅山道長九叔解釋僵屍形成時說:「人分好人壞人,屍分死屍僵屍……屍變成僵屍是因為多了一口氣……但凡人死之前生氣、憋氣、悶氣,到死了之後,便會有一口氣積聚在喉嚨裏……」在這裏,僵屍的形成與人生前的執念有關。一口氣頂在喉嚨裏,便是死不瞑目,心有不甘,對人世有執念,故徘徊於人世。中國人眼中的惡鬼,亦多半是由怨氣而成。可見,林正英把惡鬼的設定嫁接到僵屍上。

僵屍由「氣」而成,這裏的「氣」尤其能顯現中國人的人生觀。在【金瓶梅詞話】裏,開篇「酒色財氣」四貪詞:酒損精神、色亂朝政、財斷情義,氣禍及身。「一時怒發無明火,到時憂及禍及身」(【四貪詞·氣】。顯然,這裏的「氣」不屬於天地之靈氣,而是一種與人為善、恪守中庸、甚至是明哲保身的處世態度。我們在許多典籍裏能瞧見這種人生哲學,原因便是在帝制社會裏,權力高度集中、政治變幻莫測,社會動蕩不安,人們缺乏恒定的安全感。

死亡是解脫,也是新生。解脫的是現世,新生的則是來世。死亡是生命的終點,也是輪回的開始。先人們設計了嚴謹的輪回和轉生的體系。比如說,這輩子的善能換下輩子的幸福,現世的惡行會在冥冥中遭到懲罰。一個人若是多行不義,來生可能就會成為牲畜,用苦力來償還他所傷害過的人。這種等價交換的體系,深刻地影響著中國人的生死觀念。

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僵屍」,便是三界之外的存在,不能進入輪回。所以,僵屍的可怕並不在於「身死」,而是沒有了來生的希望。

人有人的敬畏,僵屍也有僵屍的擔憂。僵屍的生長與道家文化密切相關,所以電影中僵屍的對手往往是茅山道長。公雞血、桃木劍(金錢劍)、糯米、八卦鏡、符箓,這些都是民俗之中的常見辟邪物品。僵屍不能見光,見光便化為虛無,這是吸血鬼的禁忌。但在香港電影裏,僵屍害怕大蒜,卻耐人尋味。不壞好意地揣測一下,大蒜的設定,或許是對常吃大蒜而導致口氣奇臭的人,一種溫和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