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結)
我喜歡赫連奕五載不能如願,終於在我朝亡國之後,以罪奴的身份被他帶回西域。
紅燭帳暖,他總愛挑著眉笑我。
「若你嫁給宋清時,還能做上幾年太子妃。」
「不像現在,成為孤的榻間玩物。」
每當他說到此,我都會回他一吻,道我心甘情願。
可我的心甘情願,只是為了成為插在他心臟上的,最後一把利劍。
〈1〉
赫連奕每次和我歡好時,手中都會握著一塊玉。
那是他在大周為質時,我送給他的一枚弦月狀的玉佩。
還有一半是我留著的,但後來大周亡國京城兵亂,不知被我遺落在了何處。
那時候滿城的硝煙,他一身黑甲自迷霧中而來,將一眾百姓官員逼至皇城門外。
宋清時牽著我躲在人群中,明明整個人都在顫抖,卻又一直安慰我「不要怕」。
而赫連奕只是淡漠的把玩著手中的長劍,最後輕輕揮手,那劍便割破了最前方百姓的喉嚨。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他未發一言,卻逼得宋清時主動站了出來。
「你死,他們活……」
長劍被扔到地上,劃破了宋清時的衣衫。
那夜的大霧啊遲遲沒有散去,宋清時的鮮血染紅了青石板,蜿蜒又綿長的流進了我的心中。
〈2〉
此時赫連奕熟睡著,雙臂緊緊抱著我的腰,嘴角揚著半分笑。
想我最初愛上的便是他的笑,愛他臉上漾起的酒窩,還有那彎彎的雙眼。
如烈陽,又似殘月,或是清冷冬日裏被冰凍的溪水。
我愛他和宋清時不一樣的冷冽,可又被這冷冽殺的片甲不留。
手中是他前日裏送來的白玉簪,尖頭輕輕抵在他的頸間,只需要稍微使力便可以刺進去。
明明這五年來,這樣的機會有過無數次。
可是啊,可是每每這時,宋清時的臉總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在滿京城的春色中,他送我一捧迎春花,誇我是這世間最璀璨的景色。
「婉婉可要記得將雙手和懷抱都留給我。」
「終有一日,我會送你這世間所有春色美景。」
宋清時最愛說:「婉婉的雙手是用來捧花的。」
用來捧,他送我的花的……
那時候我尚未及笄,沒聽到他向我表達愛意,也不明白愛為何物。
直到十五歲那年春日,從西域來的質子一身利落的騎裝,自馬背彎腰而下奪走我手中的迎春花時,我終於體會了人生的第一次心動。
我告訴宋清時,我好像喜歡上赫連奕了。
少年的笑容在那瞬間枯萎,就如同許多年後,他的生命一般。
〈3〉
我醒來時赫連奕已經離開。
起身收整時,擡手觸碰到了空落落的發髻。
白玉簪碎在了地上,不知是不小心落下去的,還是赫連奕所為。
倒是屬於他的那枚弦月,被系到了我的腰間。
宮女說今日春分,可花園裏的花卻還是沒有開。
西域不比大周,那裏四季如春,花兒能開到立冬。
照顧我的小丫頭見我興致缺缺,跑過來拉著我說話。
她說她剛得知一個訊息,我聽了定會開心。
我想了許久,也不知道我這一生還會因為什麽而開心。
「姑娘,聽說明日會有大周人抵達皇城。」
「見到故人,就一定會開心的。」
故人……
我真的還有故人嗎?
現在的大周朝堂上留下的,不都是投靠赫連奕的賣國賊嗎?
可我還是在第二日跑去宮門口瞧了瞧。
遠遠的從城樓上望過去,那舉著大周旗幟的車隊中領頭的,確是一位相識已久的故人。
是李綏,宋清時的朋友,他一手提拔上去的人。
如今卻取代宋清時,代為執掌大周大小事宜。
他們曾把酒言歡,發誓要創太平盛世,護萬民安康。
也曾月下起誓,此生以知己相待,互相信任彼此扶持。
可那夜,宋清時以自己的命換回皇城門外百姓官員的命時,李綏卻站在了赫連奕旁邊。
沒有人替宋清時收屍,我便在孤月迷霧下一次又一次的試圖抱起他,然後一次又一次的倒在地上。
赫連奕吩咐李綏幫我一把,然後我就那樣,眼睜睜的看著李綏砍下了宋清時的頭。
記得小時候的我會因為目睹廚娘殺了一只雞,從而嚇到好幾夜睡不著。
可那一刻,我竟可以抱著滿是鮮血的宋清時,輕輕、輕輕的告訴他。
「宋清時,我不害怕了。」
〈4〉
那日夜半,赫連奕來找我。
他將我禁錮在床榻間,從輕柔到狠厲的吻落在我唇上。
我不願回應他,他便咬我,咬到我的唇流血為止。
「姜婉!睜開眼看著孤。」
他早知道我沒有睡。
我的行蹤他盡在掌握,今日城樓上那與故人的單方面相見,他又怎會不知?
我只是有些累。
累在不知我和赫連奕的牽扯要何時才能結束,不知我要如何做才能對得起宋清時。
我睜開眼和他相對,扯出一個比哭還苦澀的笑。
赫連奕的怒氣卻平息了很多。
他摸著我的頭發,輕輕咬在我的耳垂上。
「你可知李綏此次來,是為了什麽?」
我心裏發笑。
能以待客之禮迎接,定是帶來了對西域有利的東西。
赫連奕也無需我回答。
他附在我的耳邊,輕聲道。
「宋清時雖死,但他培養的死士還沒有。」
「李綏帶來了這幾十個人的下落,以表忠心……」
「明日,你和孤一起去見他,如何?」
他無需獲得我的回應。
要我和李綏相見,本就是他的目的。
他就是要看故人相見,看我們為了活命、為了能繼續依傍他,自證忠心,互相詆毀……
〈5〉
殿中燈火輝煌,我看似只與李綏隔著幾盞燈火。
實際上這中間卻是宋清時被砍下的頭、是他噴濺在城門外的鮮血。
他皺著眉看我,最後疑惑的望向赫連奕。
「殿下,此女是,姜婉?」
赫連奕晃著酒杯,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
李綏急了,大喊著讓赫連奕小心我。
「她接近殿下定有目的,絕對不能留!」
五年而已,李綏已成了赫連奕最衷心的狗。
我問他我有何目的?
「誰人不知在殿下去大周做質子時我便心悅於他,甚至想盡辦法想退掉和宋清時的親事。」
「可你終歸同他感情深厚!」
他說出這話時,我心中生出幾分恍惚。
若不是曾親眼見過他和宋清時把酒言歡,還真的難以相信他曾也將宋清時視為知己……
「那是假的……」
我無力的垂下雙手,強忍住滿腔的悲愴,說我和宋清時曾經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從不曾愛他,礙於他太子身份無法遠離,現在他死了,只能感嘆他死得好……」
「好讓我留在所愛之人身邊……」
赫連奕的笑聲打斷了我的話。
他是不信我的,那雙眼中藏著十分冷冽,若化為刀劍,定會將我碎屍萬段。
「回去吧,婉婉。」
他勾著我的下巴,將他杯中剩下的酒灌進我口中。
「孤和李大人,還有事相商。」
他又怎會讓我知道宋清時死士的下落。
可縱使我心中有萬般渴望,也只能裝作不在乎般頭也不回的離開。
那晚他們聊到了亥時。
赫連奕喝了不少酒,沖到我房間就開始咬我的脖子。
「死得好?」
「姜婉,五年前你為了宋清時哭到斷氣。
如今怎又說是假的了?」
我沈默的承受著身上的痛,不知要如何作答。
直到有風吹開床紗,他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正巧對上院子裏的那棵迎春花樹。
枝芽光禿禿的,在昏黃燈火的映襯下有些淒涼。
赫連奕嗓間溢位半聲輕笑,最後攏上繁雜的外衫,推門而出。
第二日,他命人砍了我的迎春花樹。
這樹我種了五年,還沒來得及開過一次花。
就像宋清時曾送過姜婉十年迎春花,卻沒來得及聽她說上一句。
「我心悅你。」
〈6〉
我病了一場,沒人給我送藥,房間的炭火也被克扣了許多。
燒得迷糊時總能夢到宋清時,夢到他摸著我的頭說:「婉婉,忘了我吧。」
每次夢醒總是有滿臉淚,它們冰冰涼涼的糊在臉上,怎麽擦都擦不幹凈。
照顧我的小宮女不見了蹤影。
我出去找她,才聽人說她正被逼著走禦湖。
如今禦湖的冰還未化,卻已不足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
我趕過去時,小宮女跪在地上,一張小臉黑乎乎的,卻又緊緊抱著懷中的東西不撒手。
那是她給我偷來的炭……
「我家主子病了,她很冷……」
「求你們,求你們把這些炭給我吧……」
小姑娘跟了我半年,平時唯唯諾諾的從不敢得罪宮裏人,如今卻為了我去偷東西……
其實已經有許多年了,許多年沒有體會過被愛的滋味。
我穿過人群走過去,蹲到她的面前。
「你如今怎就如此大膽了?」
她見我後竟是笑了起來,笑著問我是不是病好了?
「我們不要炭了。」
我將她扶起來,卻又被人攔住去路。
那是個皮膚如細雪,眼中透著光亮的女子。
她說宮中規矩,偷炭者需赤腳走禦湖。
在寒冷的西域炭火尤其珍貴,堪比黃金。
我環顧四周,人們指指點點,有說有笑。
惹上赫連奕,便應是這般下場吧。
從十五歲那年他搶走我的迎春花時,便已經註定了他會搶走我的全部生命。
我的宋清時,我的世間春色美景,我的家、我的國、我在這世間所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脫下鞋子,轉身走入禦湖的冰面上。
今日比前些日子冷些,冰面沒有立刻碎掉。
只是腳底寒意刺骨,頭也有些暈乎乎的。
模糊中,似聽到有人叫了我聲「婉婉」。
聲音遙遠,如同從異世中傳來一般。
我驚喜的回頭,卻沒瞧見我想見的人。
赫連奕眼中有萬般驚慌,讓人以為是錯覺。
冰面就是在那一刻破裂的,我被冰冷的湖水扯住,不停的、不停的往下墜落。
意識混沌時看見有人朝我伸出手,我以為是宋清時。
我朝他伸出手,想告訴他,我想離開這裏了。
可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他時,才清醒那遊向我的人是赫連奕。
若被他拉回去,不是又回到了那地獄嗎?
我想開口告訴他,告訴他我要去見宋清時了。
可一張嘴就有水湧進五臟六腑,似要將身體撕裂。
五年來,我竟是從未如此輕松過。
……
〈7〉
赫連奕在大周為質四年,受盡欺辱。
官家子弟最愛笑他來自蠻荒之地,笑他被人拋棄,給他送餿了的飯菜。
皇帝不是不知此事,但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大家都以為這是他預設的。
宋清時雖貴為太子,可京中有許多眼睛盯著他,故他從未明面上表現出和某人交好過。
可我碰見過,碰見他命人給赫連奕送西域的水果,或費盡心思為他尋一個西域的廚子。
宋清時總說:「阿奕定是想家的。」
「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
他是嫡長子,自小受盡恩寵,卻並沒有養成刁鉆的性子。
他時常帶我站上城樓,說他愛這江山愛這百姓,說他定會給他們一個繁華盛世。
所以他建書院請老師,用來扶持貧困書生參加科舉。
李綏,就是其中之一。
宋清時他啊,就如冬日暖風夏日細雨,是這世間最溫柔的人。
他怕別人想家,卻未曾想那人會奪了他的家。
他怕別人才華無處可施,卻未曾想那人會取代他,成為大周的主人。
溫柔之人,最後落得了個國破家亡、身首異處的結局。
這場夢繁雜冗長,道盡了宋清時的一生。
我醒來時,小宮女眼睛都哭腫了。
她說她好怕我醒不過來,然後偷偷從懷中抽出了一支迎春花。
她笑得燦爛,說宮裏有人在倒賣花束,有許多人都在買。
「我問過那宮人了,這是大周的迎春花……」
「姑娘見到這支花,是不是就不想家了?」
我又落了滿臉淚。
不想五年已過,思鄉之人變成了我後,也會有一個怕我想家的人。
……
〈8〉
我昏睡的這些日發生了許多事。
原來老皇帝身體抱恙是假,已經仙逝是真。
赫連奕藏著這個訊息,用來引大周的最後一批死士。
宋清時死後,他們一直在計劃刺殺西域皇帝。
如今以李綏為首,五十七人盡數被捕。
他從沒信過李綏。
赫連奕帶我去地牢時,李綏正渾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墻頂,只瞧見搖晃的燭火光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問了我一句。
「你說若是我們死了,這世上還會有人記得殿下嗎?
姜婉,你會記得他嗎?」
我只是笑著搖頭。
「我會忘記他。」
會在未來的某一日,忘記他哭著的笑著的、悲傷著的熱烈著的,所有模樣……
我蹲到李綏面前,將手中的發簪刺入他的心臟。
「你不該背叛阿奕……」
鮮血流了滿手,淚在眼中轉啊轉,最終也沒有流下來。
走好啊,李綏。
如果能見到宋清時,別忘了告訴他。
姜婉真的,很想很想他。
……
赫連奕濕了手帕,細細的為我擦著手上的鮮血。
「為什麽要殺他?」
我抱住他,在唇間落下一吻。
「他騙你。」
赫連奕在笑,目光落在床邊花瓶上的那支迎春花上。
「那你呢?」
「你可有騙我?」
「怎會?」我將頭貼在他的肩上:「你知道的阿奕,我喜歡了你許多年。」
他將我抱起,扯下了床間的紅紗。
燈火透進床榻間,將他的臉照的紅紅的。
他問我何時喜歡上的他。
以往赫連奕從沒問過我這些問題。
他總是坦然的承接著享受著我的愛,不問緣由。
「你可知道,我為何喜歡迎春?」
赫連奕頓了頓,又發狠般咬住我的脖子。
「孤不想知道。」
他如此說,我也只能自顧自的告訴他。
我說十五歲那年的春日,有個少年棕馬黑衣,在京城的長安街上搶走了我的迎春花。
「而那天之後,少年就變成了我的迎春花。」
赫連奕眼中是驚喜。
「那人……」
我笑:「是你,赫連奕。」
他吻住了我,近乎癲狂的笑著,卻又落了許多淚在我臉上。
那夜,他一遍又一遍,癡癡的喚我「婉婉」。
……
〈9〉
院子裏被重新種上了迎春花樹。
赫連奕正式登基,立了皇後。
是那次在禦湖邊的那位姑娘,那位皮膚如細雪,眼中滿是光亮的姑娘。
至於我……
雖無名無分,卻是可以勾引赫連奕日日來這裏過夜的狐媚子。
大周沒了李綏,現由駐守的將軍代為執政。
天氣回暖時,宮中組織春獵,赫連奕為我置辦了一身騎裝。
可我身子不爭氣,臨到出發前卻病了。
赫連奕走時說以往常見我去看太後娘娘的白兔,所以這次定會為我捕一只回來。
春獵隊伍浩浩蕩蕩的離開,宮中霎時間陷入寂靜。
病好的那日天氣大晴,我又在太後的宮外見到了那只白兔。
一路小跑著追上去後,正與太後相遇。
宋清時同我講過,說西域的高貴妃是個有手段有頭腦的女人。
當初若不是她,老皇帝不可能登上皇位。
只不過利用完了便是拋棄,他打壓高貴妃母族,甚至還將赫連奕送去大周做質子。
此時我抱著她的那只兔子,擡頭仰望著這位沒見過幾面的太後娘娘。
她將兔子接到懷中,請我去殿內喝茶。
期間,她同我說了很多。
說赫連奕是五國之君,如今大周歸西域,我到也算不上是罪奴了。
「模樣確實是好的,怪不得皇帝喜歡。」
她端詳著我,突然笑了聲。
「但你也知道,你和那大周前太子有過婚約,這身份,確實是低賤了些……」
「做個暖床婢倒也還不錯。」
她字字句句,無一不是刀刃。
看似在割我,傷的卻是宋清時。
「奕兒在大周為質四年,回來時更不得君心。」
「但這孩子聰明,看似是寄人籬下,實則早就將你們的朝堂摸了個透徹。」
「所以我告訴他,若拿下大周,君心臣心民心,皆手到擒來……」
我的心在發顫。
回想起那半年,大周處處血流成河,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皇帝被斬於大殿,太子自刎於宮門,臣民四散而逃,哭喊聲在京中經久不散……
可真相就是,這一切不過是一個皇子為了奪取皇位的一步棋而已。
我朝太後告了別。
青石板路在眼前蔓延開,看不到盡頭。
可小宮女卻為這條路開啟了一個口子。
她小跑著到我面前,說今晚她親自為我煮了湯,如今我病剛好,還是要註意身子。
我朝她點頭,恍覺我竟是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叫什麽?」
她有一些吃驚。
「姑娘,奴叫有寧。」
「奴的阿爹生前是個秀才,是我們村裏最有文化的人啦。」
「阿爹說希望奴這一生,能長有安寧……」
長有安寧。
記憶突然回到了那年的上元節,宋清時看著人來人往的長安街,在孔明燈上落下幾字。
那燈飛向空中,而他喃喃自語。
「願天下百姓,長有安寧。」
……
〈10〉
這次春獵沒能進行完。
那夜宮中敲響27聲喪鐘,太後娘娘薨逝。
我躺在床上,身體如刀割般的疼,腦海中全是宋清時死前的模樣。
想開口問他是不是很疼,是不是要比我現在疼上上百倍。
回答我的,只有蔓延到腳邊的鮮血。
能感覺到房間裏有人來來往往,或是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感覺到赫連奕親吻我的臉,求我活下來。
我無法告訴他我不會死,至少現在不會死。
畢竟委身在西域五年,才剛來得及在他心臟上插上第一把劍。
太後中毒身亡,毒物來源自那只她養了多年的白兔。
而因為那日我也抱過它,所以不幸牽連。
赫連奕一直在調查這件事,只是遺憾沒有半點線索。
他們甚至查不出那是什麽毒。
意識混沌了許多日,赫連奕會來,但也時常不在。
醒來前的那晚,他捧著我的手,聲音哽咽著說了一句。
「婉婉,朕沒有母親了……」
他是那樣難過,像是這世間最可憐的人。
可是赫連奕啊,我早就沒有母親了。
這世間,我甚至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他們啊,都是被你奪走的。
……
我醒來時見到的不是赫連奕,而是他的皇後。
桌子上擺著兩盤兔子肉,顧元兒說她將太後娘娘的兔子燉了,特地來給我嘗嘗鮮。
我縮在床角,看著眼前被他遞上來的盤子,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姜婉,你裝什麽?」
「皇上信你,不代表所有人都信你。」
她掰過我的臉,將那只兔子腿塞進了我嘴裏。
我掙脫不開,只是哭著喊赫連奕的名字。
直到他匆匆趕來將顧元兒推開,我才忍不住趴在床邊幹嘔起來。
耳邊依舊是顧元兒喋喋不休的聲音。
她說我手上染著太後娘娘的鮮血,卻在這裏裝得好一個無辜模樣。
赫連奕吩咐人將她帶下去,她便開始將矛頭轉向他。
「皇上不會真的以為,她姜婉會愛一個讓她國破家亡的人吧?」
「滾出去!」
他像是被人掐中了軟肋,連帶著抱我時都用了更多的力氣。
從來運籌帷幄,就連覆滅一個國家,殺害一國之君時都不會眨眼的人。
卻在此時顫抖著身體將我緊緊擁在懷裏,然後重復著同一句。
「不要離開我。」
〈11〉
我身體轉好時已到了夏日。
院子裏的迎春依舊沒有開。
過去的五年來,我苦苦等待著一份希望,希望迎春能在寒冷的西域盛開,然後為我這黑暗的生活破開一道光的缺口……
可這一年,我依舊沒有等到。
顧元兒是太後娘娘一手帶大的姑娘,太後待她親厚,視如己出。
所以她一直在找我行兇的證據。
只是啊,這姑娘還是太偏激了些。
唯一的證據,已經被她燉了。
找不到把柄,她便克扣我的三餐,布匹,茶葉……
倒也沒什麽,因赫連奕每次來都會給我帶。
他朝我解釋,說元兒自小任性慣了,讓我見諒。
「阿奕喜歡她?」
他像是聽到了笑話。
「姜婉,朕只喜歡你。」
我低頭不語,未曾想過我那遙遠又模糊的愛意,竟會在今日得到回應。
可我明白,顧元兒之於赫連奕,是極重要的存在。
不然他又怎會任由著她克扣我的東西,還勸我見諒?
我將手扶上小腹。
這幾日來總會莫名惡心,然後吐些酸水。
我猜想,這裏該是有了一條小生命了。
所以赫連奕啊,你準備好迎接我為你準備的,第二把劍了嗎?
……
我有身孕的事情在宮中傳開後,顧元兒拿著鞭子闖到了我殿中。
她橫掃掉桌子上的茶盞,質問我又在盤算著害誰?
我告訴她我只是想好好和赫連奕過日子。
顧元兒卻是笑,她坐在桌子上蕩著腿,長鞭對折著拖住自己的下巴。
她問我:「姜婉,你晚上做夢嗎?」
「你會夢到你阿爹阿娘嗎?
還有你那個青梅竹馬,他入你夢時是什麽模樣?」
「頭還在嗎?」
那一刻,遠山的夕陽透過窗戶照在她的身上,美得如同一副畫卷。
我想了許久,試圖記起宋清時的模樣。
可無論如何湧入腦海的,都只是他自刎於宮門前的畫面。
顧元兒還在等。
我走到門前仰起頭,本是想將眼淚憋回去,卻驚覺自己竟是沒有流淚。
原來已經很久了,久到這些痛在心裏結了痂,哪怕哪日突然被揭開,也只是會笑著說上一句。
「都過去了。」
〈12〉
赫連奕為這個只有三個月的胎兒準備了許多小衣裳。
他會趴在我身上,小心翼翼的對著我的小腹說上一句「你是男孩還是女孩啊」。
我從未見過這般的赫連奕,他單純熱烈,每一絲每一寸的感情都是真實的。
孩子四個月大的時候他給了我名分,封為德容,賜號曦。
他承諾會好好保護這個孩子,會給他自己的所有。
這幾個月來,赫連奕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
「婉婉,謝謝你給朕的家。」
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照例去給顧元兒請安,她也依舊閉門不見。
我和有寧被困在廊下,她一個勁的幫我攏身上的披風,生怕我著了涼。
其實赫連奕已經許久沒來見我了,這一個多月西域大旱,他一直在操持賑災事宜。
君王親臨災民營,為百姓施粥布糧,短短十幾日,人人傳頌赫連奕為一代明君。
所以連上天都感動了,然後為這土地降下甘露。
我一直在想,他會是宋清時曾想成為的那種、為生民立命的君王嗎?
我讓有寧給顧元兒傳話,問她想不想知道太後娘娘中毒的真相。
殿中人盡數退下,只剩我與顧元兒遙遙相對。
「我常會夢見宋清時。」
外面雨幕重重,模糊了整個皇城。
「夢到宋清時為我捕一只白兔,承諾送我世間所有春色美景。」
「在很久之前,大周捕獵時會用一種植物汁液。
我們稱它為見血封喉,汁液被塗於箭上,只要箭頭能擦破動物的皮肉,它便會當場喪命。」
「後來宋清時覺著太過殘忍,遂請旨取消了這種狩獵方式。」
「上次李綏來時,帶來了這麽一株植物。
但西域太冷,它只活了幾日。」
顧元兒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太後的小兔子常愛咬人。
多年來她被咬傷過很多次,但因為太過喜歡才一直養著。
就是在春獵的那幾日裏,我取了它的汁液,讓其成為了殺死太後的利劍。
大周已亡,可還有許多生命因它而活。
譬如見血封喉。
譬如,我……
顧元兒的長鞭已經箍住了我的身體。
我卻只是笑,笑太後罪有應得,笑她活該見不到她兒子創造的盛世。
「你知道嗎皇後娘娘?這種毒在大周啊,只有畜牲才配用呢……」
身體被重重的甩到地上,顧元兒聲嘶力竭的朝我身上打下一鞭又一鞭,直到老嬤嬤趕來抱住她。
能感覺到有東西從身體裏流逝。
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尚未燦爛過的生命,亦是我這早已腐朽的生命。
〈13〉
赫連奕將我鎖在了殿中。
聽說那些小衣裳燒了許久,火光能沖到天上。
像是在報復我似的,他命人用黑布封上了窗戶,撤走了房中的所有蠟燭。
我看不到太陽,見不著光。
有寧偷偷跑來和我說過一次話,後來再也沒出現過。
門口的侍衛低聲交談,說我的小婢女被皇上賞了幾十板子。
我拍著門嘶喊,直到發不出聲音,指甲折斷流出鮮血。
可沒有人理我,沒有人。
後來我便藏在角落裏,閉著眼和宋清時說話。
我問宋清時,你為什麽喜歡我呀?
他說因為我是姜婉。
我的意識開始混亂,後來我回到了五年前,赫連奕質子之期結束返回西域的那日。
他依舊一身黑衣,背著光取笑我。
「姜婉,你可不要偷偷跟上來。」
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晰的記著,那時候的宋清時緊緊握著我的手腕,生怕我真會跟赫連奕離開。
而我的心中亦是五味雜陳,因為在那一刻,我恍覺自己喜歡的,好像並不是赫連奕。
那天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的印在腦海中,譬如宋清時冰涼的手掌,縈繞在鼻間的雨後泥土的氣息,亦或者我那飄忽不定的思緒。
只有赫連奕的臉是模糊的,他被太陽的光圈包裹住,我想要努力看清,卻刺的眼疼。
赫連奕走後的第二日,我去宮中尋宋清時。
他避而不見。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我日日來,他日日避著我。
阿娘說,太子殿下這是傷心啦。
「婉婉告訴阿娘,你的心是不是早就飄去西域了?」
我有很想赫連奕嗎?那夜我仔細思考了許久,但答案是否定的。
後來我又問自己,若離開的是宋清時,我會很想他嗎?
那時候的我沒有答案。
而多年後,宋清時用生命,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是從窒息中醒來的。
睜開眼時房中點亮了一盞燭火,赫連奕蹲在我身前,右手緊緊的掐著我的脖子。
我喘不過氣,只是流淚、不停的流淚……
我甚至不願意用雙手去觸碰他,或者嘗試著將他推開。
他眼底是一片紅,是明明續滿了卻怎麽都沒有落下的淚水。
他質問我:「姜婉,你怎麽這麽狠心?」
是啊,我怎麽這麽狠心。
狠心到殺死自己的孩子。
所以赫連奕啊,你我二人都活該,不得善終。
……
〈14〉
我被關了好久好久。
見不到太陽,只依靠著一日三餐來計算時間。
床梁上被用簪子刻了許多銘印,那日我細細摸著,才發覺竟是有三月之久了。
那次之後,赫連奕沒再來過。
倒是顧元兒在門外和我說過一次話。
一石二鳥,她說她如今才知我的計策。
利用她殺死我肚子裏的孩子,讓赫連奕失去孩子的同時,也讓他們兩人生出嫌隙。
顧元兒問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我沒有回她。
沒有人知道自大周亡國那日起,我所想要的就只是讓赫連奕和我一般,失去所有珍惜之人。
想讓他如我一般孤獨痛苦,然後死去。
除夕那夜,房外煙花聲不絕於耳。
我坐在那個角落裏,聽了半晚上煙花。
後來房門被推開,赫連奕攜一身酒氣而來。
外面的火光忽明忽暗的照過來,我看到他盤腿坐在我面前,臉上揚著淡淡的笑。
他問我:「姜婉,你恨我嗎?」
而我回:「一直都,恨你。」
「那便好……」他趴到了我身上,雙手箍在我的腰間,低聲呢喃:「既是恨我,那便好。」
一年又過,新歲第一日的太陽照進房間時,赫連奕依舊在我身上趴著。
已經許久沒見過光了,我下意識的想閉上眼,而他卻先一步遮住了我的眼睛。
「姜婉,新年快樂。」
「以後的每一年,我都要你陪我過……」
我抓住眼前的手,仰著頭去看外面的紅日。
我問他難道不怕我再傷害他身邊的人嗎?
他卻是笑,反手將我的手緊緊握住。
「沒有人了婉婉,我現在啊,只剩你了……」
是啊,他身邊,現在只剩一個我了。
……
〈15〉
再見到有寧,她已被分到了浣衣局。
十七歲的小姑娘,在寒冷的冬日裏,需要將手泡在冰水中洗上十幾個小時的衣裳。
嬤嬤說這姑娘堅強得很,來了兩月沒叫過一聲苦。
可見到我的那一刻,她不知怎的卻哭了。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抹了我滿身。
她說她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將她領回了自己宮裏,告訴她以後再不會有人欺辱她了。
「姑娘和皇上和好了嗎?」
和好了嗎?算是吧。
如今赫連奕似乎想就這樣依靠著我對他的恨,將我永遠留在身邊。
顧元兒再沒來找過我,春天時宮中新來了許多姑娘,後來赫連奕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
那時已是深夜,月亮掛在正當空。
赫連奕來找我,說那是個皺皺巴巴的男孩。
「若是我們的孩子沒有死,現在也該一歲了。」
他瘋得很,咬破了我的唇還不夠,非要吸吮著流出的鮮血。
「姜婉,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
我攀上他的脖子,吻在嘴角。
「好啊。」
外面吹了一整夜的風。
它吹散了厚厚的烏雲,而圓月高高的掛在空中,照亮了迎春的枯枝。
我在心中描摹阿爹阿娘,描摹宋清時的樣子。
我怕到時候,會認不出他們。
那年秋日,我被診出了喜脈。
其實蠻離譜的,初時赫連奕對第一個孩子有多驚喜,如今對這個孩子就有多平淡。
我時常覺著懨懨的,看著他安排在我身邊監視我的宮女嬤嬤,倒是覺著沒什麽必要。
孩子快要出生前,宮中依舊沒有為他準備任何東西。
赫連奕總會皺著眉,問我還有什麽手段來殺死他。
我也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裏,一針一線的為這個小生命準備衣裳。
我問赫連奕有沒有想好孩子的名字。
他不解,許是早就認定我會和之前一樣殺死這個生命。
臨走前,赫連奕停在門口,聲音輕輕淡淡的。
「就叫子期。」
子期……
宋清時的字,便是子期……
手中的針紮破指腹,血珠染紅衣裳。
他倒是周全。
是篤定我不會對和宋清時同名的孩子下手,還是故意以此來報復我呢。
……
我的孩子出生在溫暖的春日。
當嬤嬤抱著他遞到我面前時,我卻是越過他看向了緊閉的房門。
「迎春開了嗎?」
有寧聽後開啟了門。
我瞧見了,瞧見了院外的陽光萬裏。
瞧見了金黃色的迎春花,明媚了整個春日。
〈16〉
赫連奕會時常抱著我們的孩子,滿身的不自在。
他似乎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平安的生下來,然後安然的長到一歲大,長到會抓著他的衣襟、含含糊糊的喊上一聲父皇。
那晚赫連奕傻傻的笑了許久,笑著說原來一切都在變好。
有寧也到了出宮的年紀。
我問她幫她找個好兒郎如何?
她卻紅了臉,說家鄉還有個少年在等著她。
兩人分別在村莊的小橋邊,一人走向了皇宮,一人走向了疆場。
他們約好的,約好一定要再次相見。
有寧出宮時抱著我,說等到時候,一定會給我送來喜糖的。
我看著她走出這困了她整個青春的宮墻,亦是困了我整個青春的宮墻。
我等啊等,等過了一年春夏。
等到了那被包裹在油皮紙裏的飴糖送到我的手中。
有寧的字歪歪扭扭,紙角畫了一朵迎春花。
「姑娘,我已經得償所願啦。」
「希望姑娘,也能得償所願。」
那糖明明甜得很,可我的淚卻是苦的,苦到沖散了這短暫的歡喜。
我去找了赫連奕,求他帶我出宮看看。
那天之於西域來說是個太過平常的日子。
可那是七月初七,在大周,有情人會在今日相會,互訴愛意,互許終生。
長街上有許多人,令我驚奇的是,許多百姓都認得赫連奕。
他們稱呼他為公子,一聲又一聲的感謝他曾送給他們的糧食,為他們建的書坊成立的武院……
我們沒走多遠的路,懷裏就被塞滿了百姓們送的禮物。
沒什麽珍貴的東西,赫連奕笑得燦爛,將它們全挎在了身上。
我瞧著他左肩掛著一串大蒜,右手提著一籃雞蛋,脖子上還有好幾串蘑菇。
瞧著有煙花從他背後綻開,將他收進了明亮的光中。
瞧著街上人們歡聲笑語,叫賣聲一聲蓋過一聲。
孩子們在追逐打鬧,有情人在河邊相擁,書生隔船對詩,武生當街比武。
人來人往,一片祥和熱鬧。
我似乎看到了宋清時想要的盛世。
「在想什麽?」
他握著我的手,問得漫不經心。
可我卻失了神,久久未曾言語。
在想什麽,或許是想赫連奕你究竟是善是惡。
在想,若不殺宋清時不滅大周不統一四國,難道就不能有如今的盛世嗎?
或者,若宋清時是我,如今會如何選擇……
赫連奕,我該怎麽選擇呢。
〈17〉
那晚回宮後我便病了。
高熱退了燒燒了退,反反復復。
禦醫說是心病,心病不除,身體早晚得毀掉。
我知道我的心病是什麽,赫連奕亦知。
我們無可奈何,無可奈何這病在身體裏藏了許多年,無可奈何這病無藥可醫。
那晚我抱著赫連奕,將頭埋在他身上說:「阿奕,我想回大周了。」
「你帶我回大周好不好?」
他重重的咬在我的唇角,哽著聲音問我:「你是不是還忘不掉宋清時!」
宋清時,其實我已經好久沒有想起他的模樣了。
我快要不記得他了,就連他此生的最後一個畫面也變得模糊。
我沈默了許久,久到赫連奕又發了瘋。
他將我裹在被子裏,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大周的土地。
我想了一晚上,想我為什麽連死都不能回到家鄉呢?
下第一場秋雨的時候,我拖著身體跑去了子期的殿中。
他很久很久之前便會叫父皇了,卻一直沒有學會叫母親。
我想我是不配做母親的,從我殺死我的第一個孩子起便不配了。
此時此刻,他站在搖床裏仰著頭,雙手朝我張開。
他似乎想讓我抱抱他。
我真的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我蹲在他身前,一遍又一遍的告訴他。
「阿娘真的很抱歉。」
抱歉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像其他孩子的阿娘一樣,抱著你為你唱搖籃曲了。
……
子期發燒了。
一開始所有人都認為是我將病氣過給了他。
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又怎會如我一般有心病,遲遲不見好?
赫連奕想到了太後娘娘,想到了被我殺死的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他沖到我的床前,那只冰涼的手再次掐住了我的脖子。
「姜婉,你該殺的人是我啊!」
我卻是笑,笑著笑著就落了滿臉淚。
我說我啊,只是想回家而已。
「赫連奕,求你……
帶我回家吧。」
……
〈18〉
但其實,我已經沒有家了。
大周成為了過去,赫連奕以西域國字為贅,改其稱號為西周。
如今大周也只不過是西域一國的最南境而已。
姜府被翻新,成為了駐周將軍的府邸。
赫連奕領著我站在門口,漫不經心的問旁邊的小廝:「把姜府的牌匾換上去。」
或許,這便是赫連奕理解中「家」的意思。
我走進了府中,看見百花盛開,春光明媚。
看見人們衣著鮮艷,穿梭在庭院中。
看見前廳的那塊父親的匾,還好好的掛在那裏。
「海晏河清。」
海晏河清。
我有些恍惚,低頭時卻瞧見父親站在回廊下,皺著眉訓我成日就知道追著西域那個質子跑!
母親卻是笑著勸他,說只要我家囡囡喜歡就好。
「婉婉……」
我沒有回過神。
我看著父親和母親從面前消失,靜靜的等待著那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
「婉婉……」
他的聲音如此繾綣又如此溫柔,似裹挾著春日細雨與花香。
我轉過身去,而宋清時就站在門口看著我。
陽光灑在少年身上,他眉眼彎彎,從身後遞出來一捧迎春花。
「喏,今年的迎春花。」
我想朝他走近,卻怎麽怎麽都動不了。
最後只能長久的凝望著他,扯開嘴角想回他以最明媚的笑,如十五歲的姜婉一樣。
再彌補那尚未來得及說出口的遺憾,對他說出那句。
「宋清時,我心悅你。」
他便是在那一刻消失的。
消失在我面前,連帶著耀眼的陽光,鮮艷的迎春花。
只剩下了赫連奕和一眾低著頭不敢看我們的人。
我吐出了一口鮮血,暈倒在地。
模糊中,似見赫連奕將我摟入懷中,見他滿目倉惶的擦著我嘴角流出的血。
這場景是如此熟悉。
一如十年前,宋清時死時一般。
〈19〉
我被用無數藥材吊著一條命。
當年給赫連奕母妃下毒時就傷了身體,我早已知自己沒有太多年歲可活。
我只是撐著,撐著去想明白一些事情。
去做出一個我一直拿不準主意的決定。
我醒來時,赫連奕正從背後抱著我。
他身上涼得很,讓我下意識想遠離他。
可他卻越摟越緊,緊到我動彈不了一分。
最後,他哽咽著聲音問我:「姜婉,我已經帶你回家了。」
「你為何還是如此,還是如此對我?」
我想,可這不並是我的家啊。
這裏的床幔是白色的,而我明明最討厭白色。
曾經的姜婉明媚熱烈,別人都覺著紅色太招搖,可我偏喜歡這招搖的色彩。
即使見過那麽多的鮮血,也依舊喜歡。
我說:「赫連奕,我已經沒有家了。」
「所以,我也要沒有家了嗎?」
他將我翻過去,我這才發現他流了淚。
「姜婉,我也要沒有家了。
對嗎?」
我閉上了眼,沒有回他。
他的痛苦算什麽,那一切是他應得的。
真正無辜的人,是我的子期。
我那才一歲,我還尚未抱過他一次的,子期。
〈20〉
我昔日的院子還被保留著。
待我身體好些時,那裏已經被重新修繕。
赫連奕帶著我住了進去,墻邊的迎春花樹、院子中的秋千架、我們曾一起玩葉子牌的石桌,都還完完整整的存在著。
屋裏的桌子上,放著我曾經的那枚弦月玉佩。
赫連奕將其系在我的腰間,拽走了曾經屬於他的那枚。
我看著他若有其事的將它系在腰帶上,說愛就和某些東西一樣,一旦給過某人了,就萬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
「若非要收回來呢?」
我的聲音淡淡的,讓赫連奕的手頓在了半空。
「哪怕是死,也絕無可能。」他鉗住我的手,將額頭抵住我的。
「姜婉,你拋不下我的。」
他的姿態如此虔誠,如我最忠誠的信徒。
若我不是早見過他的手段、見過那些因他喪生的人的鮮血,怕是就要被他騙了去。
「赫連奕,你可曾夢見過宋清時?」
他猛地睜開了眼,帶有萬分狠厲的眸子緊緊的扣住我。
「那些對待大周忠心耿耿的官員,那些至死還在護衛家國的士兵。」
「那些被你、被你的人殺死的無辜百姓。」
「他們,可曾入過你的夢?」
我後退幾步,硬生生的扯開他抓著我的手。
「哪怕是一次,你可有為他們的死覺著抱歉過?」
他的嘴角挑起幾分譏笑,一步步的朝我逼近,最後問我:「成王敗寇,朕為何要為他們感到抱歉?」
我曾動搖過,在看到他創下太平盛世時,在看到他愛民如子、民尊他敬他時。
可我又如何,能替那被他殺死的千千萬萬百姓,說原諒?
我被他逼至墻角,卻第一次挺起了背,仰起頭不帶有一絲懼怕的看向他。
「赫連奕,我不僅要收回我的愛。」
「還要收回你欠我大周千萬百姓的命。」
頭上的發簪被拔出,塗滿見血封喉的簪尖,只差半寸便可以沒入他的血肉。
赫連奕抓著我的手,突然笑了起來。
「姜婉,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我為五國所做的一切,你看不到嗎?」
「用那些人的命換來如今盛世,他們死得其所……」
赫連奕的話,被我盡數堵在口中。
手中的發簪落到了地上,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沈浸於我予他的這一吻。
而我卻像以往他吻我時一般咬破他的唇,吸吮那腥甜的鮮血。
他扣住我的頭,道他此生就算是死,也會將我綁在他的身邊。
就算是死。
是啊赫連奕,我們這般罪無可恕之人,就該死在一起。
見血封喉已經起作用了。
它被我磨進口脂塗在唇上,成為了殺死赫連奕的,第三把利劍。
我跌坐在地上,看著他不可置信的望著我,最後竟是大笑了起來。
我抵著門,遙望院子中被風吹動的秋千,告訴他:「你怎知,宋清時登基後創不下這般盛世?」
「怎知沒有侵略,百姓就不會安居樂業?」
可是偏偏因為他,我大周千萬百姓的短暫人生中,只剩下了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身死異鄉。
只有滿城的鮮血、無盡的哭喊。
一個侵略者,從不在意會有多少人為他的野心犧牲。
他踏著千萬屍骨登上王座,卻連低頭看他們一眼都不願。
〈21〉
我暫時沒有死。
自知道我曾用見血封喉對太後下手後,他便尋了天下最好的毒師,研制出了針對這種毒的解藥。
所以,他也沒死。
我們再沒見過,小院子被封了起來,但好在大周國雖破,卻依舊溫暖如初。
這些日子我靠著各種藥吊著命,每日咳出的血都不知道浸濕了多少衣裳。
下人們都嚇的要命,生怕我哪日死了赫連奕會不分緣由降罪他們。
那日起了風,院子裏的花飄落了許多。
我醒來便覺著很有精神,膳房裏送來的東西吃了大半,還仔仔細細為自己落了唇紅撲了粉黛。
翻出了櫃子裏已經積灰的紅衣,套在身上後才發現已經大了許多。
照顧我的小丫頭為我系著腰帶,勸我還是要多吃些好。
我沒說話,只是折了一根樹枝握在手中,回想起許多許多年前,宋清時曾教我舞過一段劍。
想起那花瓣會落在劍尖,再被他輕揚起送至我的面前。
之後他便送我了這身紅衣,讓我學會了定要跳給他看。
後來我的確學會了,可卻只跳給了赫連奕看。
猶記得那時的宋清時躲在門外,最終也沒邁進來一步。
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提過要看我舞劍。
如今,正是好時候。
在故國,在春日,在落滿花瓣的小院子……
我穿著松垮垮的舞衣,為已經離開我很久很久的宋清時,送上這場欠他已久的舞。
後來風停了,最後一片花瓣落到了我的指尖。
這次躲在門外的,變成了赫連奕。
想我前半生多是無憂無慮,所以當這命運發生如此落差後,我竟是不知要如何是好。
我貪戀這世間,怕死後會永遠忘記宋清時。
貪戀我的故鄉,不想做一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魂魄。
我貪戀的太多太多,畏手畏腳了這麽些年,最終還是沒能殺死我最恨的人。
卻又有些慶幸,慶幸至少終於如願回到了故鄉。
我又吐了血,將粉色的、金黃的花瓣,都染成了和我的衣裳一樣的顏色。
赫連奕沖進來抱著我,口中的血湧個不停,他怎麽擦都擦不幹凈。
我越過他,看到空中綻開了許多煙花。
今日是大周的祭祖之日,百姓們這個點約摸著都開始點香擺供,許願家人歲歲安康了……
記得小時候我高傲得很,聲稱只有無能的人才會將希望寄托於神明。
後來,我變成了自己口中的無能之人。
所以我啊,真的有許多許多願望。
想重活一世,想再見一次宋清時。
想穿著這身紅衣,認認真真的為他舞一次劍。
想多和阿爹阿娘磕幾個頭,再多要些守歲錢。
想和他們所有人一起看一場煙花,一起許願家人歲歲安康……
可如今,我只有一個願望。
「赫連奕……
我只有一個願望。」
他停下擦血的手俯身靠近我,淚一滴滴的砸在我的臉上。
「姜婉,你不是想要我死嗎?
那你好起來啊,好起來殺了我啊!」
我只是笑,最後看了一眼遠處的煙花。
「赫連奕啊,我此生最後的願望。」
「便是希望你年年磨難。
歲歲,孤苦……」
如今,正是好時候。
在故國的春日,在落滿花瓣的院子裏……
我擡起頭便能看到阿爹阿娘,看見捧著花皺著眉滿眼失落的宋清時。
阿爹斥責我,命我往後不許再去找那西域質子!
我朝阿爹笑,然後跑到了宋清時面前。
「宋清時,你什麽時候娶我啊?」
「就明日,好不好?」
風停了。
少年的眉頭舒展,彎腰在我側臉印下一吻。
「好,就明日。」
(全文完)
這是一篇超久遠的文了。
數據差勁到刪文然後坑在資料夾裏連單機的欲望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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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讓我振作起來,決定給我所有深愛的角色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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