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剛剛接電話的竟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這就意味著客戶114514號已經不再使用那種叫」電話」的工具了——那種叫做電話的,用語言而非思維為媒介的工具。
哈,「電——話」,我至今還未能很好地將這個古老的詞語輸入我的思維。沒辦法,在我服務的十幾個,甚至可能在是公司服務的幾十萬個客戶中,514那個老頭子是最抵觸腦機介面和思維波通訊的,所以,我不得不去博物館借了兩台那種古董來和他交流。
確實,這種古老的東西會給人以「優雅和特殊」的一點點愉悅感。這種愉悅感的數值並不大,但是卻奇怪的能持久。也難怪如今的世道上還有不少懷古主義者,他們喜歡這種博物館裏的老物件也確實有一定道理。
可是,話說回來,我的那個老家夥現在卻把他唯一用來和外界聯系的工具還回去了,這是為什麽?腦機告訴我0.8個單位的疑惑和差不多等額的焦慮在我的意識中形成,這兩個數值不算小,它們趨使著我加快了腳步。
在走向我的飛行器的時候,我向老板的腦機發送了一條思維波來匯報這個新的情況。個人一直覺得奇怪的是,公司對這個麻煩至極的冬眠客戶居然會這麽關心,就連老板那種日理萬機的人,都要直接收到這一位的動向才會滿意。作為老板最器重的員工之一,我向來工作勤勉,業務優秀,也牢記老板那句「冬眠公司不僅負責讓古人來到現代更要讓古人適應現代」的教誨。但說實話,讓一個連去做一個最最基本的腦內芯片植入手術都會有自殺念頭的偏激古人,去接受25世紀這個早就不同於四百年前的時代,實在是讓人沒有太大的把握。
坐上飛行器的座椅,我舒展了一下身子,掏出一片精神緩沖劑吞咽下去,看著腦機顯示出的焦慮指數從1.1開始下滑到合理的數值,我才感覺到自己又回到了高效員工的狀態。
我的腦機收到了老板的回信,老板給我的居然是思維連線的請求,不可思議!能和這位活過三個半世紀的商業巨擘直聯思維可是個大大的榮幸之事(足足1.7個單位的驕傲),不過,我還是盡量不把情緒表現出來,以免被老板批評不理智。
「你做的不錯,沒有因為說話的人是我就心緒大亂,能藏起自己的緊張和期待是一門藝術,這是優秀的心理素質。」
老板頓了一下。
「現在和我說說那個老人的事吧,這位客戶出了什麽問題?」
我楞了一下,不是因為老板看穿了我隱藏情緒的行為(他的腦機當然比我高級,看出來很正常)而是因為我的老板居然叫那個客戶「老人」。
以我的年紀,吐槽那家夥一句老東西很是自然,但老板已經活了三百六十年了。514只有65歲(不過中產階級三分之一的壽命)不過一個不到老板年齡五分之一的人,在老板眼裏他應該只是孩子而已。這個「老」,莫非是出於對迂腐和守舊的調侃?
「哈,你的想法很有意思。」
老板的語氣輕快了一些,聲調卻又裏似乎有一種失落。
「我第一次更換器臟的時候恰好也是65歲,那時候的器官複制還只是為了治病,人們也還是叫我老人家——快點到他的居所去看看吧,應該會有很有意思的事情。」
說完這句,老板的思維頻道從我的腦機裏隱去,這讓我的思維放松了一些。
不知為何,雖然我的低位腦機完全沒辦法感知老板的思維,但我卻我感覺老板此時產生著一種較為復雜的心緒,也許是興奮中帶有一種感慨的意思,用我在514老人家的小說裏看到的說法,那可能就像「成功了的白發英雄」的情緒狀態。
我的腦機規劃了最近的路線,所以沒有刻意繞開商業區上空。雖然飛行器飛在超出商業區法定影響範圍的高度,但仍難免有兩條頑強的廣告思維波傳到了我的腦機裏。
「三石制藥,生產最好的精神緩沖劑!」
「保爾伏特加——讓史詩之火恒燃!」
啊,這些具有思維誘惑性的廣告會潛入人的意識,讓你在一定程度上以為廣告詞的內容是你自己產生的念頭接著掏空你用來訂購備用肝臟的錢去買致幻劑和虛擬伴侶。所幸老板對我的腦機做過最佳化,我可以很輕松的辨識那些腦內蛀蟲,不過……伏特加,那個詞語是個古代酒名,也許我確實需要這種酒了。為了伺候好514老人家,我認真搜羅了種種古代家具,服裝和食品,其他的東西都能勉強討他歡心,只有酒,514總說我們給的有問題,這也許是古代的工藝和如今不同所致——腦機告訴我這家賣古代酒的公司還原度很高品質也不錯,於是我下了單,打算先試一試。
飛車開始下行,我快到了。為了和客戶交流舒暢,我習慣性地在存取前把思維重新收攏到客戶本人上來。自從蘇醒以來,客戶114514就是我的服務物件,他幾乎不接受任何現代的東西,還喜歡在喝了酒以後叨念一有些怪異的韻文資訊,那一句叫……「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對吧,真是奇怪,不用情緒指數表達情感的客戶很多,但這位表達感情用的居然是毫不相幹的自然事物!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也許,古人真的能體會到我們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想想看,那時候人的器官只有一套,器官的耗損對富人窮人差不多公平,人們居然都能接受幾乎完全看不見自己剩余壽命的隨機生活;腦機通訊不存在的日子裏,情人們不能掃描對方的意識形卻認可對方的專一,這確實不可思議。那些古代的故事都是514老人家跟我講的,雖說是為工作而聽,但我確實也對三百年前的歷史細節產生了一些(大概1.7個單位的)好奇。我的同事都抱怨老家夥的要求高,但我卻覺得聽故事帶來的愉快也許大於對老家夥的厭煩。
就在我整理著這個總體印象時,飛行器著陸,我到了。面前那種低矮的古代建築除了這裏我只在歷史書上見過,它一點都不好看,不過114給它取的那個叫「家」的名字念著倒挺好聽。那是我在老板的允許下花了點公司的預算雇人造的。我拿出那種叫鑰匙的古代工具,開啟了那棟建築的門。
我大吃一驚,是足有2個單位的驚訝。房間裏有兩個人,一位是客戶114514老人家——這並不讓我吃驚。但老板——肉身的老板,他居然也坐在那裏,就在514的對面——我知道老板對於514的重視,但上一次老板不以虛擬形象露面的時候我甚至還沒出生呢,這確實是大大地真是令人驚奇(1.9個單位)。
老板今天到底是來做什麽,他何必要親自拜訪這樣一個普通的棘手冬眠客戶?我實在不明白。
但更讓我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面,在514老人家站起來的時候。
就在514站了起來向我打了招呼的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私下叫他「老東西」的行為似乎無法延續了——此刻的他看上去比我上一次見的時候的的確確「年輕」了不少。那不是「容光煥發」所導致的心理感覺,而是他真的看起來變年輕了。很明顯,他的老年斑消失不再,皮膚也已經不再那麽起皺松弛了,不是吧,他難道……
「呃,我接受了第一次身體改造,新的皮膚真的很適合我。」
514的笑臉給我一種強烈的陌生感。我知道 他不再是我的服務物件了。
「真的很感謝你一直以來的遷就和照顧,現在我終於想通了。」
「您想通了就好,不必致謝,這也是我們公司的職責。」
老板的語氣和緩友善,的臉上也掛著漂亮的微笑。他的笑我並不陌生,大人看到自家孩子考得不錯的時候大概就是這樣笑的。
「啊,你們公司的服務確實是周到嘛!我沒辦法適應的時候,你們就給我專門蓋了房子遷就我,慢慢慢慢等我接受了,你們老板居然親自來和我講解怎麽適應現代生活,這我才終於想明白了——」
514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把手伸向了自己的額頭敲了敲。
「謝謝你們,從今天開始我要開啟新的生活!」
這條資訊,是用思維波發出來的。
那條思維幸福而熱切,完完全全顛覆了我對他的印象。我的驚愕直逼3個單位,514還在忙著和我道謝,說謝謝我們公司送他了一輛飛行器讓他體驗新時代的駕駛愉悅。我接收了那些思維,卻感覺它們比商業區裏的廣告思維波更加讓人想要避開。
怎麽回事?難道我一直認識的那個,無數次咒罵這個時代的老頭子只是我的臆想嗎?
客戶114514和我做了自我介紹,他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也不再是需要我們公司服務的客戶了,我最後一次在腦機的資訊裏感知到114514這個數碼,是他給了我的服務五星好評。
這棟不再有必要存在的建築裏只剩我和老板兩人。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腦機發出了一條感知資訊,告訴我房間裏檢測到的微粒攝影機,請註意不要暴露私密。
「哦,網絡攝影機是我布置的的,我錄下了這位客戶剛剛說的話。」
老板自然知道我想到的,看向我解釋起來
「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拍攝下最難適應現代的客戶轉變的一幕,你一直忙著工作,不知道他最近在一些懷古主義的小圈子裏有多出名。行銷部覺得我可以們利用他的巨大的態度變化展現公司的耐心和細致,再配上一個他開著飛行器馳騁天際的結尾,做成廣告一定會大受歡迎。」
老板繼續談著我們的計劃,他說在這位客戶的轉變也有我的功勞,宣傳片裏會多次提到我,完成手頭的工作後,我還會被調到更好的崗位。升職了我應該高興的,但我卻沒有感覺到哪怕0.1單位的愉快,我似乎還沈浸於剛才的驚愕中。
「那位客戶明明一直不願意……為什麽突然就?」
老板還是微笑著,他揮了揮手,關掉了這裏的微粒網絡攝影機。
「是冬眠適應劑,我們的新產品。它能讓人對新事物和現世生活的好奇亢奮大幅提升,也會適當地幫助人淡忘過去——我們把它加在他的酒裏。這完全正當合法,因為你也看到了,這位與世隔絕的客戶確實已經形成了嚴重的心理問題,作為優秀的冬眠公司,我們自然有治療他的義務。這人體完全無害,我們也有相應的資質。」
「他已經適應了新生活,他很快樂;我們的服務得到了報酬和名聲,我們也很高興,所以這有百利而無一害。公司將會對其他客戶陸續地使用適應劑,我們做得到讓古人適應現代。這也將將帶領我們企業走向一個新的階段。
是這樣嗎?
我聽見自己問了毫無意義的問題。
老板說,是這樣的,回去工作吧,我很看好你。
我走出那棟仿古的屋子,心裏想著那個「老家夥」——不是此刻那個開著飛行器即將離開我視野的人,而是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厭世懷古者。我清楚的知道他是現世的野獸和病人,他拒絕了解,拒絕融入也拒絕生活。因此,他和他那樣的人對他自己,我們企業以至整個現代社會都是個麻煩。可是,當我想到他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消失的時候,我卻又覺得很……別扭。
他就這麽被修正了,和他那些用語言而非思維波講述的故事一起被修正,那些人與人之間用花言巧語相互連線和欺騙的故事早就衰老不堪以至落在了時間的後面,仿佛它們和他從未出現過。
想到這裏,我的胸口有一陣莫名的窒悶,仿佛有什麽負面的情緒要湧出來,那種感覺似乎很小又似乎很大,腦機居然測不出它有幾個單位。我只覺得這種悲傷很特別,它居然會讓我聯想到一條河流的流動。
於是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包裏,摸索到了裝精神緩沖劑的盒子,因為我不確定負面情緒的數值所以一次拿出了三顆。
我吞咽下這現代生活的助手,就這樣消滅了這妨礙我效能的情感,並為存錢買我的下一個肝臟複制體而奔赴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