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個故事有問題，而不是這個電影有多大問題。
白蛇傳展現了一個中國傳統社會理論的迷茫——那就是道德規範和倫理規範孰重。
白蛇報恩是道德規範，法海除妖是倫理規範，這兩者沖突，成了兩種善不能妥協，搞出了1+1<0，這個迷茫其實在整個人類文明裏長期存在，只要揭露出來，就會像電車難題、洞穴奇案一樣，有著近乎永恒的生命力。
因為理想而言，善與善應該是和諧的，如果善與善矛盾，乃至於你死我活的鬥爭，那就意味著善不能成為確保平安和幸福的承諾了。
善如果連平安——甚至更壞，連無罪、甚至是只是免罪而已——都不能確保，那麽善還值得作為人生的基本價值來追求嗎？
這才是白蛇傳原本的精神價值和核心命題。
白蛇傳作為文學作品，還有另一重傳播學的優勢——富有獵奇性和情色暗示。
上有價值追問，下有獵奇情色，「雅俗共賞」的配方就全了，就足以世代流傳了。
問題是，這玩意被搞成了「愛情故事」。
當愛情故事看，這事就不好講了。
也許這對古人沒什麽問題，但對現代人，這故事裏有一個巨大的問題——許仙毫無性魅力。
這跟他的經濟條件、社會地位、相貌體力沒有關系，而是人格上的虛弱、殘疾。
許仙全部的努力幾乎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哀求，所有的成功都幾乎建立在ta人的同情、可憐上。
甚至可以說，他的方法論就是「把x事辦成的關鍵就是讓特定的人同情我」。
他在不斷的尋求這個人那個人同情自己，如果沒有獲得這個必要的同情，那就長嘆一聲，加大悲慘感，進一步的爭取同情。
誰造成了問題，就去誰門前哭——大師可憐可憐我吧。
他一切都在訴諸權利（right），而從來不訴諸權力（power）。
要獲得更多的權利（right），你要做的是不斷的說服和辯論，因為權利是別人承認出來的。
要獲得更多的權力（power），你要做的是不斷的承擔勞動和風險——前者靠努力，後者靠智慧。
power不需要別人特許，只需要自然規律本身批準就即刻生效。
right是人類授予的，power是天授，看懂這區別沒有？
換言之，right就像從代理商手裏買，power則是直接找廠家，中間少一層轉手，少一道手續、也少一層變數。
愛——尤其是情愛——要的是超強的堅韌性，要最大限度的剛性和確定性，來對抗長達數十年的風險和不確定。
這就意味著愛極為看重power，看重對方直接從自然規律中獲得更大的能動性的能力。
所以肌肉發達、思路敏捷會極大的加分，而唯唯諾諾、低聲下氣、處處祈求特許（always asking for permission）這類強烈pro right而anti power的行為會被極大的扣分。
因為這是一種靈魂級的weakness。
大丈夫頂天立地，直接從天地要授權，對一切的人類都是出於同情、關愛而友好溫柔相待。
這種「出於同情、關愛的友好和溫柔」，和「拜托你允許我活著」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前者才是正確的社會化，後者卻是去人格化。
社會化必須是在人格成立的基礎上達成的 人 與 人 之間的有效合作，它要達成的不是人與人之間的無抗拒的奴役關系，不是以大部份人損失人格為代價的所謂合作。
因為社會一定會把許仙社會踩在腳底，導致它解體。所以「許仙社會」不可以作為可行的社會理想去追求。
某種意義上，pro power的情愛本能是這一隱患的看門人。
所以白蛇傳作為「愛情電影」被罵，實際上是社會自我糾正的機制在透過人的本能直覺在生效。
它在禁止活的「白素貞」們真的去喜歡活的「許仙」。
它是對的，不然它自己也要完蛋。
做人的正道，是去從自然規則手裏直接獲得權力，然後憑這個權力，去給別人權利。
不是自己無法從自然規律裏獲得權力，於是全副心思都拿來去找別人哀求權利來找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