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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金店的老板娘

2022-06-06家居

荷西·安東尼奧·干沙里斯,是這條小巷裏唯一一家五金店的老板。他在這裏已經生活了快半個世紀。大家都知道,在巷子盡頭處,那個招牌已經磨得發白的小店中,住了一個平頭絡腮胡,脾氣暴躁的中年大叔。你若在他店裏挑三揀四、廢話連篇,他必定抄起櫃台上的扳手,嚷嚷著把你趕出去。並且在你下次光顧時,照舊不會給你好臉色看。

這不,現在就有這麽一位並不了解情況的外鄉人,在店裏閑逛了一圈後,拿著五個要在新家使用的掛釘,叮叮當當地一把灑在荷西先生身前的玻璃櫃台上。

「總共一百克,兩歐元。」荷西瞥了眼櫃台上還在微微顫抖的掛釘,淡淡道。

「對不起,不過您是怎麽知道的?」

「知道什麽?」

「知道是一百克,而不是八十克?」他操著一口法國口音的西班牙語慢悠悠地問道。

荷西緩緩擡起頭,用隱藏在老花鏡後鷹一般的眼睛盯著這位客人。對方是一個人高馬大,長相油膩,有著一頭絲滑娘炮的發型以及一副帶有文藝氣息棕色眼鏡的青年。荷西頓覺胃裏一陣痙攣,剛下肚不久的午飯在裏面翻江倒海。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抓起五個釘子甩到了旁邊的電子測量秤上。

秤上紅色字型躍然跳出,一百一十克。

「您說的對,是我弄錯了……」荷西把頭一擺。「兩歐元。」

青年人不緊不慢地掏出兩個銅板放到了荷西手裏,說了句謝謝就出了門。

「狗娘養的小混蛋!」荷西暗暗咒罵道。他今天的心情極度糟糕,整間店裏都似乎充滿著他的怒火。這一切都源自於今早起床後,放在餐桌上的那封信……

「親愛的小荷西,

請原諒我最後一次這麽稱呼你,和你在一起的這麽多年,我非常的開心。雖然你經常對我大吼大叫,嚇得鄰居都報了警。你也經常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毫不理會我的感受……不過沒關系,哪對夫妻不曾遇到過一些小問題呢?和你那熾熱如火的愛相比,這些都微不足道。

只是如今的我,想要離開昆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該不會責怪我的不辭而別吧?不要傷心,不要難過,我的小荷西。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嗎?請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我自己,也請你好好保重,不要再來找我。

愛你的

勞拉」

「不要再來找你?你當自己是個什麽東西!狗娘養的!」荷西憤怒地將信件撕毀,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一飲而盡後用手扶著額頭癱坐在餐桌旁。他一生經歷過雙親早逝、學生運動、恐怖襲擊等等,這點事還不足以令他傷心落淚。對他而言,女人是令人心亂的生物,為女人苦惱的男人是愚蠢、怯懦的。只是如今這屋子裏空空蕩蕩徒留他一人,不免顯得有些許落寞。不管怎樣,生活總要繼續,他揉了揉自己的臉,起身套上那件牛津紡襯衫去了店裏。

他的脾氣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地暴躁,店裏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冷清,直到這一天他又遇到了那個娘娘腔的外國佬。

「您這裏難道就沒有金色的鐵環嗎?就是那種Bling Bling會閃光的那種。」青年興奮地朝他比劃著。

「沒有。」

「那太遺憾了,您知道這附近哪裏還有更大的五金店嗎?我是說,是那種什麽都有的,而不是缺貨少貨的五金店。」

荷西摘下老花鏡。

「聽我說先生,您能幫我個忙嗎?在我舉起鐵鍬弄死您之前趕快離開這裏吧,別再讓我看見您,我可不想坐牢!」

他伸手去拿身後的鐵鍬,回過頭來卻只看到在風中搖曳的老舊店門。他剛放下鐵鍬,卻聽見輕微的「砰」「砰」聲,一個身穿櫻桃紅色連衣裙裏的美麗女人正彎腰敲著櫥窗外的玻璃,沖他微笑。

他認得這個女人,他怎麽會不認得呢。從他在昆卡城誕生的那天起就和他一直是鄰居的馬天妮絲夫人的小女兒,那個從孩童時期起就跟在他後頭滿大街亂跑的可愛姑娘,艾琳娜小姐。

荷西在胸前蹭了蹭手,推門而出。還沒站穩,艾琳娜就撲了上來,抱著他不住地親吻他的臉頰。

「好久不見啊荷西!你怎麽樣?你看起來憔悴了不少。昆卡最近的天氣不好嗎?把你折磨成這樣。」

「我……我很好艾琳娜,你要是再不松開我就要窒息了……」荷西喘著氣說道。艾琳娜笑著松開他,他打量起她來。

「你看上去氣色好極了,這幾年在馬德裏過得好嗎?你丈夫呢?我是說達裏奧……」

「別提他!那個負心漢……」她臉色一沈,又轉而一笑。「我這次回來是來準備我母親七十歲的生日的,就在這周五,你忘啦?」

荷西的笑容凝固了一秒,是的,他忘了。

「這周五家裏有晚宴,我特意來請你一起來參加的!快告訴我你會來的好嗎?」艾琳娜興奮地說道。

「謝謝你我親愛的艾琳娜。真是不巧,周五我有事……」

「你有什麽事啊?是跟勞拉有關嗎?你帶她一起來嘛,又不是第一次了。來嘛來嘛!」她撒嬌道。她知道只要她這麽做,荷西什麽都會答應他的。有哪個男人拒絕得了撒嬌的女人呢。

「那好吧,我去。」

「太好了!地址你總不能忘了吧?我會準備你喜歡的羊羔肉。那我先走啦!」

她拎起挎包,揮揮手走了。荷西目送著她柳條般扭捏的腰肢,心裏泛起陣陣波浪……

周五的夜晚最是迷人,春風輕拂,月白如牙。馬天妮絲夫人的家中燈火通明,一大家子圍坐在桌前,為老太太唱著生日歌。荷西也跟大家一起鼓掌、歡呼,末了上前親吻老太太的手問安。馬天妮絲夫人輕撫著荷西的臉,面頰紅潤,今天她格外高興,拉著他的手說起了很多從前的事。荷西還不會走路的時候,趁著父母不註意,一個人從自己家爬到了她們家,還是她親手抱著荷西送回了他那差點報警的父母面前。還說艾琳娜很小的時候便跟她說,以後要嫁就嫁荷西……艾琳娜在一旁羞得滿臉通紅,不住地打岔:

「媽,差不多別說了,您今天喝太多了……」

話雖如此,她也跟其他人一樣開心地笑著。

飯後,荷西獨自端著高腳杯來到院子裏透透氣,艾琳娜緊跟其後也進來了。

「勞拉怎麽樣了?她怎麽沒跟你一起來?」

「她……呃,好吧,她離開我了。」荷西終究發現自己不會說謊。

艾琳娜眼裏閃過一絲光。他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聽我說荷西。」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道,「我很遺憾,非常遺憾,但生活還是要向前看,不要沈浸在過去的憂傷裏,你說是不是……」

「我不憂傷,有什麽好憂傷的。」荷西飲了一口手中的紅酒,「現在想想,這麽個人離了我,我倒清閑自在了。」

「你說謊。」

「你知道的,我不會說謊。」

「嘖嘖,男人的話都不可信。」

艾琳娜俏皮地吐著舌頭,也喝起了酒。他們是一對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在院裏互相傾訴著這些年各自的種種遭遇,開心、難過、憤怒、傷感。如果這時有一個陌生人路過這裏,透過籬笆看見他們,一定會認為他們才是正經八百的一對兒。即便是上帝在這個時候看見他們,也不會有絲毫的懷疑。

「人就是這樣,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後總是回到原點。」

他一聲長嘆,把杯中最後的一點酒根飲盡。

「我該走了,時候不早了。」

「我送你。」

荷西沒有拒絕,兩人放下酒杯,回屋裏穿上外套,和馬天妮絲夫人道了別就出門了。兩家離得很近,他們一路嬉笑著就到了家門口。

「去我那坐坐吧。」荷西意猶未盡地道,一面掏出鑰匙開門。

艾琳娜沒有拒絕,跟著他進了屋。

「坐啊,喝點什麽?」他徑直走進廚房。

「都行,你這幾年過得挺清貧的啊,一點也不像個五金店的老板。」

艾琳娜打量著久未踏足的屋子,施施然地走到窗前,擡起頭眺望夜空中的星星。荷西端著酒從廚房走出來,欣賞著她的柔美的曲線。他走上前,把酒遞給她。

艾琳娜小酌一口,放下酒杯,突然用手勾住了荷西的脖子,目光熾烈地看著他。

「我愛你荷西!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愛。還記得我多年前在那片樹林裏和你說過的話嗎?我覺得我們就應該在一起,這是上帝的旨意,如何能違背呢?可你個不知趣的男人就那樣跑開了,弄得我……」

她還未來得及說出下一句,荷西的嘴已將她的嘴堵住。他們擁吻在一起,兩個各自被束縛了許久的靈魂掙脫了出來,跳躍在一塊兒起舞。這是多麽感人的瞬間啊!

「你還像從前那樣活力四射,充滿力量,喔!我的小雄獅……」

第二天早上當荷西醒來時,身邊躺著的已不再是平時的那個女人。

他用充滿愛意的眼光註視著她,陽光從窗外一點點升起,仿佛預示著荷西先生新生活的開端。不知就這樣過了多久,艾琳娜睜開雙眼,看見自己心愛的男人,溫柔地笑了。

「早上好呀。」

「早上好,艾琳娜小姐。」

「幾點了現在?」

「這不重要,不是嗎?」

荷西摟著他,在她耳邊輕聲低語。

「現在跟我說說,達裏奧那個狗娘養的怎麽欺負你了?」

艾琳娜慵懶地翻了個身。此刻的她正沈浸在這甜蜜的軀殼裏,女人在甜蜜的時候往往會忘乎所以。

「不提他寶貝兒,你看這陽光多好啊!讓達裏奧和他的狗情婦勞拉見鬼去吧……」

荷西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將她翻過來。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別這樣荷西!你弄疼我了。該死!我一定是昨晚喝多了,腦子不好使,才胡言亂語的……」

「不!你剛才說了,我聽見了。達裏奧和勞拉,他們怎麽了?」

「不不,我胡說的,你別……」

「我沒喝多,艾琳娜,你看我像喝多了嗎?我現在非常清醒,你快告訴我!」

艾琳娜嚇壞了,她快要哭出來。

「別這樣,你這樣子太可怕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她苦苦哀求道。

荷西掀開被褥,抓起床邊的褲子開始往腳上套。

「你不告訴我是吧?很好!我自己去馬德裏問!」

「別!荷西!別!我說!我說還不行嗎。」她帶著哭腔道。「達裏奧和勞拉……他倆從幾年前我們聚會時就看上眼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這事。他們……他們一直非週期性秘密地約會,背著我們倆……幾個月前,勞拉決定放棄你了,她來信給達裏奧,說她厭倦了和你整天待在五金店裏密不透風的日子,她想和達裏奧在一起,去馬德裏住。她勸達裏奧和我分開,還說了我們很多壞話……」

「說什麽了?」

「說……說我們很早就認識,一定不是純粹的朋友關系,不如各自成全對方……」

「呵!他倒沒說錯。」荷西自嘲道。

「求求你荷西!我們讓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過去好不好,現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你回來之前就知道這個事了對不對?直到現在你才告訴我,而我像個小醜一樣被你們耍得團團轉!你……」

「我不是故意隱瞞你的,真的荷西……你相信我,我……外面有人按門鈴親愛的。」

荷西迅速穿上衣服,不再理會床上啜泣的女人,徑直走過去開門。

門開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身穿一套黑色長裙,腳下是個大的牛皮行李箱,眼圈哭紅了,臉上滿是淚痕。老天爺啊,她要是好好梳洗一下,一定是個大美人!

她一見到荷西就撲了上來。

「親愛的小荷西,我的心肝兒!我被騙了,一個無恥下流的騙子!不過沒關系,上帝會替我懲罰他的。重要的是我回來了,我祈求你原諒我,在外面這麽久我才知道,家是最溫暖的港灣,丈夫是最堅強的靠山,這一切……她是誰啊?」

女人越過荷西的肩,看見內屋床上,原本屬於她的位置,躺著另一個一絲不掛的女子。

荷西推開她,單手扶著墻壁,他在笑。

一個苦笑的男人,和兩個哭泣的女人,這世界可真奇妙。

五金店的老板依然是我們所熟知的荷西·安東尼奧·干沙里斯先生,不過老板娘嘛……估計下個世紀才會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