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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余年】講的是什麽故事?

2019-12-17影視

【慶余年】,別名【範閑復仇者聯盟】【範閑和他的5個老婆】【看,這是為娘替你打下的爹】【假如年近不惑的靈魂遇上了二八年華的身體】。

一句話形容,講的是範閑一路開掛的恣意人生。

範閑內建金手指,不僅攜帶範慎時代具有的、儲備了超大記憶體唐宋詩詞並且讀取無障礙的大腦,還有範閑時代眾多幫助他的「女朋友們」、「叔叔」和「爹爹們」。本劇更核心的爽點在於順暢的復仇劇情:範閑這位看似京城十裏八荒外私生子,從沖冠一怒為藍顏(滕梓荊)開始,挖掘親娘(葉輕眉)被殺真相,並一一拆招,最終還摧毀了親爹(慶帝)的大謀大誌。

毋庸置疑這是一部爽劇,一部成功的男頻網文翻拍劇。但劇中隨處可見宏大敘事和價值矛盾,範閑或許並不是一個英雄,而是一出弒父悲劇的主人公。

(預警:本回答略有劇透)

「我最近在看【慶余年】逗自己開心。」

近期剛分手、忙畢業論文答辯、忙找工作的閨蜜在聊天時如是說。對於她而言,當壓力逼近臨界值,與其找人訴苦,不如去看爽劇,後者反倒能為她「續命」幾分鐘,畢竟她再也不想接觸什麽與「挫折」相關的劇情了。

這或許讓你聯想到2016年新垣結衣的日劇名——【逃避雖可恥但有用】。這句話是很多青年人的處世道道,作為諒解自己「肌無力」的口號。而網絡小說經常被人們當作逃避的出口。就像哲人靠修辭與世界爭執,詩人靠詩歌與世界達成和解,大眾尤其年輕人也可以借遊戲、動漫、網文故事等與人生為戰。

【慶余年】的作者貓膩,在網文圈有不小的影響力。而貓膩本人對於網絡小說的書寫非常清醒,知道在這個時代如何能夠做到既守護作者的寫作快感,給讀者帶來閱讀快感,同時在商業市場占據一席之地(參見【以「爽文」寫情懷——專訪著名網絡文學作家貓膩】)。網絡上對於小說和這部改編電視劇的評論看似走向「非贊即黑」兩個極端,但大部份人都是從一些細節出發作較為合理的評價,並且與【慶余年】保持適當距離:我知道這只是個博大家一樂的「故事」。

不過【慶余年】的「火」,不只博君一笑那麽簡單。

【慶余年】中的主角範閑。

01

「慶余之年」

網文大興時代的產物

在網絡文學的發展史和改編史中,【慶余年】占據了何種座標?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回顧一下網絡文學的階段史。

關於網文作家與作品階段的劃分,研究者們各自有不同見解。研究者歐陽友權以網文釋出平台的發展史為參照,劃分了網文作家「四世代」:

第一代:20世紀90年代
自由寫作期。
代表作家:安妮寶貝、黑可可、寧財神等。 第二代:2000—2003年
開辟歷史、玄幻、言情、都市等題材,融合文字、影片、flash、圖片等媒介的多媒體小說出現。
代表作家:今何在、慕容雪村、西門大官人、何員外、藍晶、木子美等。 第三代:2004—2008年
文學網站開啟VIP制度,網文大神井噴出現。
代表作家:蕭鼎、天下霸唱、唐家三少、南派三叔、貓膩等。 第四代:2008年至今
盛大文學成立,網文成為體系龐大的產業。
代表作家:蒼天白鶴、我吃西紅柿等。
貓膩小說【將夜】改編的影視劇劇照。

研究者邵燕君則以作家年齡為參照,劃分了網文作家「三世代」。

「70後」世代: 以 1975 年前後出生者為中心,他們從小讀港台武俠言情等小說,在 20 歲左右成為中國大陸最早的個人電腦使用者,網絡文學網站的創始人。

「80後」世代: 以 1985 年前後出生者為中心,青少年時期接受了上一代所開創的網絡類別小說,同時也看動漫玩遊戲。他們將網絡文學進一步向網絡化方向推進,打造了「爽文」核心模式。

「九千歲」世代: 以 1995 年前後出生者為中心,是與互聯網一同長大的一代。他們與歐美日韓「網生代」同步接收最新網絡文藝的滋養,在精神上擁有一個二次元世界,正在把網絡文學推向二次元方向。

【慶余年】是網文作家貓膩2007年的作品,屬於歐陽友權劃分的「第三代」與邵燕君劃分的「80後」世代,是網文大興時代的產物。它原為向「後時代」穿越的類別小說,正選於起點中文網,撈得一群鐵桿書迷和持續10余年的美名。一方面,因作者文筆流暢,語言詼諧,內容上又對正義、生命意義等情懷給予了正面關切;另一方面,因文學網站已開啟VIP制度,「追更」模式讓讀者路徑依賴,商業盈利化模式已經開始。

如今,【慶余年】還成為了IP劇代表。2015年被公認為「IP元年」,有人做過統計,在IP元年後,每年IP改編作品能占到影視化作品六成以上。2017年因改編質素不高,出現了唱衰IP劇的言論。2018年從【大江大河】【流浪地球】到【延禧攻略】,IP劇不僅熱度不減,而且評價不俗,讓「IP已死」的言論不攻自破。【慶余年】出圈成為年度IP劇代表作,年末引爆觀劇高潮,也讓2019年的IP改編以「慶余之年」完美收關。

02

【慶余年】的影視改編

令人「安之」的「現代建築」?

【慶余年】小說搬上熒屏後,被改編成了疊套的故事:

第一層是張慶視角,一個文學院大學生,他為說服教授用「現代觀念剖析古代文學史」,采用寫小說(而不是寫論文)的方式,讓現代思想碰撞古代制度,主題是「假如生命再活一次」。

在片頭現代場景中,飾演教授的袁泉。

第二層是「肌無力」患者、「無用好男人」範慎視角,主角年齡大概20來歲,已臥床10余年(電視劇未詳述,可參見【慶余年】小說)。

以上兩層都匆忙帶過,第三層故事才是核心重點。範慎一日醒來獲得了新生,來到了一個看似古代卻和自己的時代有莫名聯系的時代,成為了擁有無敵內容的「範閑」。網友們的刷劇彈幕給【慶余年】起了各種別名:【範閑復仇者聯盟】【範閑和他的5個老婆】【看,這是為娘替你打下的爹】……也許還可以給他加一個【假如年近不惑的靈魂遇上了二八年華的身體】。

範閑在劇中經常獲得男性長輩的幫助,這些男性長輩中有他的親生父親,也有養父、師傅等人。

作為一部歷史架空劇,在男頻網文翻拍劇紛紛撲街的情況下,【慶余年】一枝獨秀,不僅上映之初在豆瓣上評分沖上8分,還引發眾人上網「慶(共)余(狂)年(歡)」的現象。原著黨沖著文本還原度去欣賞去批判,眼尖的掰手指數著老戲骨數量,啃雞腿的調侃一番「宋鐵」,熱血的叫好復仇計劃,愛德雲社的坐等範思轍,愛推理的拿小本本畫圖分析人物關系,大數據的編了個程計算大家都在評論啥……這些都是觀影「彩蛋」。

劇中飾演範閑妹妹範若若的宋軼,「軼」被某些網友錯認為「鐵」。
劇中搞笑擔當範思轍,飾演者為德雲社相聲演員郭麒麟。
圖片來源:【Python 分析到底是誰操縱<慶余年>上了熱搜?】

「男頻」和「女頻」其實是一種粗放劃分,【慶余年】的成功,與此分類並無關聯。它的大熱,還是因為它的「爽」。爽文的慣用套路是:主角一路開掛,懲惡揚善成為英雄。在【慶余年】中,範閑內建「金手指」,不僅攜帶「範慎時代」具有的、儲備了超大記憶體唐宋詩詞並且讀取無障礙的大腦,還有「範閑時代」眾多幫助他的「女朋友們」、「叔叔」和「爹爹們」,本劇更核心的「爽」點在於順暢的復仇劇情:範閑這位看似京城十裏八荒外「私生子」,從沖冠一怒為藍顏(滕梓荊)開始,挖掘親娘(葉輕眉)被殺真相,並一一拆招,最終還摧毀了親爹(慶帝)的「大謀大誌」。

當表面上嘴硬、實際上對範閑以兄弟相待的侍衛滕梓荊身亡、範閑無法接受這個世界認為「一個侍衛的死不重要」的價值取向並展開復仇行動後,劇情開始變得懸念叠起,時常有讓人意想不到的情節發生。

【慶余年】大熱,還在於它給予了觀眾親切感。古今時差非但沒帶來隔離和陌生感,反倒因為貢獻出「笑點」讓人欲罷不能。另外,除了博采古今(從唐詩宋詞、【紅樓夢】到順豐快遞)的全國高普及類要素,還雜糅了動漫(【聖鬥士星矢】【十二國記】),遊戲(【超級瑪麗】配樂、打怪升級套路等)等流行元素,在寫法上,還「長」了一張擬宏大敘事的「臉譜」:

不止一條主線,架構「宏大」;

不止一個主角,架勢「宏大」;

不止一個主題,反轉「宏大」。

【慶余年】的人物取名的「隨意」,成為網絡熱議的話題,如範思轍(諧音時尚品牌範思哲)、高達(取自日本動漫【機器戰士高達】)。

如果文本本身可以視為一座建築,用台詞、劇情和表演圍合起來一個與讀者、觀眾平行的空間。前面提到的「彩蛋」,其實是這個空間裏各式各樣的擺件,它們以鮮明的特征邀請你進入其中。建築可以透過較為中心的特點和風格進行劃分,讓人一眼辨認它是羅馬式、哥特式、巴洛克或者洛可可。但是網文並不是以建築師(作者)為中心,而是以波德萊爾所言的「漫遊者」(Flaneur/Flaneuse)——即讀者——為重。重心置換,作者無法擅自為王,主宰作品。

在所謂「註意力經濟」的時代,敞開大門發出邀請只是其一,要想最大化地吸引他們的「註意」,需要打造讓受眾最輕易就「安之」的空間。從這個角度看,【慶余年】的「包容性」在於它將各個要素混剪、拼接,男女老少通吃,它「宏大的敘事」也的確難得一見。它混剪和拼接出一幢模糊歷史和未來、文本內和文本外的現代建築,一種「全景式」的建造,歷史性的、價值性的、代際間的事物被拉平了,一股腦全部展現給你。

03

【慶余年】中的價值矛盾

做夢,為了更好地忍受

【慶余年】的「爽」,來源於範閑的恣意人生。

改編劇中的主角範閑,一出生就被放逐到邊遠之地,從一歲起練霸道真氣,四歲開始學「醫」(制毒),六歲習武,十六歲入京,成為公主駙馬掌「內庫」財權,剽竊【紅樓夢】開書局以及背誦唐詩宋詞封「詩神」,監察院兜底無視城邦律法辦事,接著平北齊知道自己王室私生子身世,決意主動出擊打破皇權的陰謀……名為」範閑」卻一點「不閑著」,他一直在探究「活著的目的是為什麽」。

莊墨韓的「快活」人生是一段無悔的人生,既不委屈自己,也不欺騙自己。範閑,字安之。「安之」的字與「犯嫌」正好形成對比,安之其實是主角在這一截人生想要守護的,但「犯嫌」卻是「不安」推動的,「不安」的原因既來自他對因果論人生的推崇,也來自期待「命運」公平、人人平等之類的情懷。

劇中範閑和海棠朵朵的對話,揭示出他想在這一截人生實作的價值:

範閑:「人做了事,都應該有結果,做對了有糖吃,做錯了就應該受罰,如果一件事過去了就可以不提了,那我心裏不平衡。心有不平,我怎麽能過得愜意。」
……

朵朵:活著需要證明嗎?

範閑:不做點什麽怎麽證明活著。
【慶余年】中的範閑。

但從【慶余年】最「掉粉」的幾處改編就可以看出,範閑的人生「理想」,其實也是「肌無力」的,充滿了價值上的自相矛盾:他在對愛人林婉兒二哥林珙被刺殺這件事上,對婉兒撒謊說「不知情」(林珙為從小教範閑習武的五竹叔所殺);他對滕梓荊之死秉持的「仁義」和「侍衛也是人」的人道主義,建立在每一次行動對其他侍衛不仁義和非人道主義之上;他對母親的愛不是接續她「人間平等」的理想,他對父輩的尊敬很快瓦解,並偽裝成為復仇利器。

因此,網友們熱議說,範閑及其人格本就不被推崇,而這個故事原本就是個兒子弒父的悲劇。

飾演慶國皇帝的陳道明。小說中範閑殺死了父親慶帝,但是改編劇第一季還沒有涉及這個情節。

表面的「弒父情節」即範閑成功殺了慶帝(慶國皇帝,範閑的親生父親),深一層則是說範閑動搖了城邦的權威和等級社會根基。但從「空間」的視角分析,架空歷史的敘事,仿造著歷史敘事寫著「國-家-人」的關系,卻是去歷史化的,去邏各斯(即理性)的重新立法。 這裏的法打著「正義」和「人人平等」旗幟,肯定的是粗暴簡單的因果論,以及沖動激情的「欲愛」。

齊澤克說,「正是幻象這一角色,會為主體的欲望提供座標,為主體的欲望指定客體,釘選主體在幻象中占據的位置。正是透過幻象,主體才被建構成了欲望的主體,因為透過幻象,我們才學會了如何去欲望」。換言之,我們在現實的故事中多麽「肌無力」,一眼望到底,一念想到老,可能在這個幻象的故事裏就多麽「爽」地宣泄了某些欲望,想象了某種律法、愛情和生活。

正像學者董麗敏所分析的(參見【角色分裂、代際經驗與虛擬現實主義——從網絡玄幻小說【慶余年】看當代中國青年文化癥候】),主角範閑看似四方遊歷,並不是因為「慶國人」的身份在進行開疆拓土,而是為了自我保全經營以「自我」為中心的各方勢力。他在四方遊歷之中、「父母—自己」代際間、「敵—我」的劃分縫隙中,都能處理得遊刃有余、得心應手,恰巧說明他本質上拒絕承認任何系統性建構理念,但他作為一個現代人,也承認了由自我出發、親疏有別的差序格局;作為在等級森嚴的社會成長了16年的人,從尋找「神廟」情節開始就在為「君權神授」祛魅,但又不預設原初狀態或構建什麽契約論。

「空間」原本是存在,或者「活著」「生活選擇」的那個「保護」。空間最基本的意義是「居穴」,提供遮身庇體的地方。更進一層,它還是庇護精神的地方。居住者與該空間應該是保持為「互相承認」的關聯。居住者一俟承認該空間暗示的那個生活選擇,該空間就應該讓居住者享受被其「庇佑」的饋贈。但【慶余年】展現的全景式空間看似精彩紛呈、驚喜不斷,實則「空空如也」,有對價值觀模糊的試探,沒有踏實的饋贈。

或許,就應該把它當做一個夢中之境,而它的功能就像邵燕君所言「做夢是為了更好地忍受」。阿瑪蒂亞·森分析一個人的「可行能力」(capability)是此人有可能實作的、各種可能的功能性活動組合,真正的貧困不是沒錢的那種貧困,而是可行能力的被剝奪。不僅現實生活摧枯拉朽之力讓人頻繁自嘲「窮」,當下的虛構也讓人清醒知道這是發泄欲望的臨時旅館,一時慰藉,到點了還得繼續忍耐。大眾並不會買下這間房、選擇這個空間就此「詩意地棲居」,而是期待下一次網紅地點的出現,瞅準時機打卡入住。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村之築;編輯:榕小崧;校對:薛京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