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段真實經歷。有天上班,正開著車,遠遠看見前車車窗架著一團白色物體。車速很慢,開得小心翼翼。
超車時,我特意減慢車速。 謔,好一條傲腿!
SUV車窗高,腿又包得瓷實,把車主也擋住了。它在陽光下悠然自得,旁若無人,只管認真地打燈、並線、轉向……
它成了整條街的焦點。我相信很多司機已經開啟手機網絡攝影機,當然也包括我。
我覺得很好笑,拍了幾張,發了微博。
很多人跟帖,說承包了整天的笑點,還跟了很多表情包。
不過,笑勁兒過後,我再想又不是那麽好笑了。
我甚至覺得: 這背後會不會是個悲傷的故事?
他可能孤獨到連送去醫院的朋友都沒有。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卓別林說的: 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
這句話很重要,以至於後來我每次刷周星馳的電影,都會想一遍。
再回到【唐伯虎點秋香】, 這無疑是部笑點密集的喜劇, 無論節奏、用梗、造詞,都堪稱星爺作品裏的上品。
這完全符合卓別林的後半句:遠看是喜劇。
【唐】本質上還是才子佳人的傳統敘事, 如果刻意在畫幅畫30萬兩、坐擁8個老婆還再抱得美人歸的唐伯虎身上尋找悲劇性, 實在有些強說愁。還是真誠點好!
但是別忘了,還有卓別林的前半句: 近看是悲劇。
這個「近」,就是放在顯微鏡下,拉近、截取、放大,悲劇性才會浮現。
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淪陷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
兩位大師的話結合起來細品,味道就出來了。
再看我笑了整個上午的那條馬路傲腿。
我為什麽會笑?因為那條腿不是我的,疼不在我身上,我只看到滑稽、錯位、反差。
它於我是無價值的。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它是喜劇。
但後來我為啥又笑不出來了呢?因為我漸漸意識到對腿的主人來說,它會痛,會無助,會孤獨,這些對他都是有價值的,甚至可能是切膚之痛。
然而,那天它不得不在陽光下被展示、被圍觀、被拍照、被轉發,最終被「撕碎」。
從這個角度看,它又是悲劇。
那麽,現在再來看,【唐伯虎點秋香】有沒有悲劇性呢?
有,但是局部。
這個局部就是「有價值」和「無價值」的交集。
既然價值是相對的,也就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的部份。
我認為是劇中「純華安」那段——即從華府門口賣身葬父比慘送小強開始,成為低等下人9527,再到迷途小書童,到最後自曝身份中了華夫人劇毒「一日喪命散」為止。
這段就是個懷才不遇的底層小人物,一路踩著同類的屍體、遭人欺壓、被女神冷落陷害、自賤求生、為主擋槍、出賣良心的黑血歷程。
具體怎麽說呢?他得以進入華府當下人,是靠逼死旺財主人補位的。
他先成了9527,吃飯被老人欺,畫畫還被武狀元打。
遭遇四大淫俠後,他首先跑去救秋香,卻被一棍子打出來,還被女神構陷和淫賊是一夥兒的。
當華夫人發現【唐寅詩集】後,女神卻不作聲了。
9527挺身背鍋。他用一曲強勁的敲擊樂,Rap出一段悲慘自賤的身世博同情。
好不容易熬成小書童,還要和青龍白虎老師爭地盤。
不料,華太師一招推門殺,幫他掃清對手。他又一次站在同類的屍體上,捂住良心,指鹿為馬。
寧王來襲,他又要舍身擋槍,拼完「對穿祥」,還要拼奪命書生。
然後現場畫了【春樹秋霜圖】勇救華府上下,卻遭華夫人恩將仇報,對其下毒。
如無意外,他的結局應如「一日喪命散」的藥效:一天之內會武功全失,經脈逆流,胡思亂想而致走火入魔,最後會血管爆裂而死。
華安的人生,就此落幕了。
他至死都得不到秋香。
即使不死,這個出身低微的「鳳凰男」,僅靠個人奮鬥也難以實作階層躍升。
因為華夫人說了,秋香是留給她兩個兒子的,即使他們是低能兒。
唐伯虎只是傳奇,華安才是我們大多數人。
我們命裏,不會作詩,不會敲擊樂,不會對對子,更不會唐家霸王槍,自然也不會有秋香。
我們拼命努力,忍受痛苦,到最後只活成別人眼裏的笑話。
就像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在那只伸出車窗的石膏腳旁哈哈大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