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死亡代理人】(Ergo Proxy) 這部動畫？
如果你在百度搜尋「死亡代理人好看嗎？」，你會在百度知道看到這樣一個回答：
「貌似對它評價很高、有內涵的這樣、 個人感覺很普通 、對女主藍色眼影怨念很大、 整個畫面很暗 、看的眼睛很累 、 畫風也不美型 、劇情很拖踏、 整個看完 、感覺想睡覺 、很想按快進……」
這段話也是我第一次看它時的真實感受，但它現在卻是我最愛的兩部動畫之一。說實話，【Ergo Proxy】的確是一部枯燥晦澀，令人昏昏欲睡的動畫，也很不容易看得懂。然而，這世上卻有很多枯燥無味而仍舊偉大的事物。
我把【Ergo Proxy】的故事簡略地講一遍。
毒氣彌漫在這個末日後的世界，大部份人類留在地面且越來越少並退化成某種怪異的生物。少數人乘飛船去了太空；臨走之前，他們用不死細胞制造了500個代理人，每個代理人掌管一個穹頂城市，城市中的人造子宮則不斷地生產著人造人維持著人類生存的火種。但代理人也有自我，他們也在不斷質疑自己的使命，並探尋自己存在的意義。
第一集開始不久，在得知太空中的人類即將返回地球，自己與自己創造的人造人都將走向淪陷時，掌管羅姆多的第一代理人站在窗邊，喃喃自語道：「那時，我開始理解了一切：創世主的陰謀，惡意的全部；我們不能反抗它，但……但是，必須給予它們懲罰。」第一代理人痛恨自己存在價值的虛無，他便制造出一個了沒有缺點的最強的代理人——死亡代理人，也就是男主角文森特·羅。一俟在外太空成功定居的人類返回地球，死亡代理人就是他們最大的對手，這就是第一代理人給予人類的懲罰。
但出人意料的是，死亡代理人卻拒絕了第一代理人——自己的創造者給予自己的使命，正如第一代理人拒絕了人類給予的使命那樣。死亡代理人抹去了自己的記憶，化身為文森特·羅，一個平凡而卑微的小人物，潛藏在茫茫的的人海之中。但紙裏包不住火，文森特特殊的身份終究引起了一系列的事件，他最後也被迫逃亡，和女主角莉露梅爾、感染了「自我病毒」的觀賞性機器人皮諾一起踏上了尋找記憶與存在方式的旅途。
在旅途中，他們見到了各式各樣的代理人及其存在的方式：光輝代理人與月光代理人進行著永無止盡的互相鬥爭以證明自我的存在；鏡之代理人模仿著自己制造的市民而生活，卻不被市民所接受，最後殺死了所有的市民；微笑代理人則把自己的城市打造成了【美麗新世界】，讓自己的市民在無窮無盡的娛樂中醉生夢死；至於羅姆多，由於代理人不負責任的跑掉了，執政者只能維持著一個【1984】似的社會等待著「神」的歸來。
永無止盡的鬥爭、模仿他人、自我麻醉以及單純的等待，這些已經在現實世界裏輪番登場的生存方式很明顯都不是這部動畫想要觀眾接受的答案。
【Ergo Proxy】裏我最喜歡的一集是第16集，估計也是其中最枯燥無味的一集了。
這一集的主題，是人生與愛情。
有一天，天上的風突然停止了，主角一行的帆船也因此停泊在了曠野中而無法移動。在接下來大概一個月的時間裏，動畫以女主角莉露梅爾的視角，描寫了她每天機械式地起床，刷牙，化妝，進行鍛煉，三餐吃索然無味的罐頭豆子，觀察記錄並分析文森特與觀賞性機器人皮諾的言行，以及為了各種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而對文森特進行無休無止的指責的一段時光。
除了沒有婆婆，這一集簡直就是一部同樣枯燥無味的國產家庭教育劇的片段。
空中沒有風；天空永遠是灰暗乃至昏黃，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風會再吹起來。這是末日後的世界，周圍沒有建築，甚至沒有草木，主角一行就必須在這一片白茫茫、空蕩蕩的大地中忍受著絕望與寂寞。
但莉露梅爾無法忍受。
她無法忍受帆船就這樣停靠在距目的地2000公裏的地方一直並可能永遠一動不動；
她無法忍受空蕩蕩的四周；
她無法忍受文森特的遲鈍愚魯，在筆記本上寫下了「Unaccptable」；
她無法忍受文森特每次用完坐便器都忘記蓋上蓋子；
她無法忍受由於長期營養失調而讓自己美麗的面孔上長出了痘痘；
她無法忍受每頓都吃難以下咽的罐頭豆子，每頓越來越少的豆子；
她無法忍受文森特臭襪子上的破洞；
她無法忍受每次洗澡的用水量連洗頭都不夠；
她無法忍受文森特下巴上一根沒剃幹凈的毛；
她無法忍受文森特的唯唯諾諾，對未來毫無計劃；
她無法忍受文森特一副「這個女人怎麽這麽兇的表情」；
她無法忍受皮諾對自己醜態的模仿。
「突然發覺，在這片無限延伸的大地面前，我們只是多麽渺茫而無力的存在」、「慢性的倦怠感，思考能力下降，看到的全是難題；曾盡力去理解，但是，這是不可能的」莉露梅爾如是說。她無法忍受每天單調乏味、看不見希望的生活，乃至背後的整個人生，真實而殘忍的人生。
她最不能忍受與理解的是，在這樣令人絕望與不安的背景之下，文森特私底下卻依舊滿臉都是溫柔的笑容。
為什麽？因為你啊。這就是愛情。
但高傲而任性的莉露梅爾，羅姆多人口中的「大小姐」，卻並不愛文森特，一個來自莫斯科的自卑怯懦、任勞任怨的底層移民。
第一集，動畫中他們第一次碰面，身為高級公務員與官二代的莉露梅爾一臉笑容地對文森特這個初來乍到的底層小吏打著招呼。
一轉身，她卻自言自語道：「在那裏的是，一張良好市民的臉，是這個城市所渴望的人類的臉，無聊的臉。」可她那時並不知道，文森特在之前的移民面談上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對彼時的他而言高不可攀的她。
但這終究不是一出屌絲虎軀一震白富美就投懷送抱的爛俗戲碼。
第三集，走投無路的文森特站在穹頂的出口邊，自言自語地說出了一段獨白：「無論何時我都在為了成為良民而努力，扼殺自我，一直拼命地努力著。不管在何時，不管在何地，結果就是這樣狼狽不堪，我真是個飯桶。不能對組織有疑問，要順從所有的一切，這就是成為良民的條件。我……似乎做不了良民……最後。」
如果怎麽努力都做不到的話，就不要再努力了。於是最後，文森特終於放棄了偽裝，放棄了卑微，放棄了討好，在莉露梅爾面前露出了自己真正的臉，一張冷漠、孤傲、目空一切的臉，一張令見慣了良好市民的莉露梅爾震驚的臉。也正因為想要探尋這張臉背後的秘密，莉露梅爾後來才會一直呆在文森特——這個自己並不喜歡的男人身邊。
回到第十六集，日子在機械的重復中逐漸也發生了一點變化。
如果怎麽努力都做不到的話，就不要再努力了。於是最後，莉露梅爾終於放棄了探尋，放棄了抱怨，放棄了掙紮；哪怕有氣無力，終於還是面對著文森特與皮諾擠出了笑容，盡管她仍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生活。
直到雪後的一天，內心依舊一片迷茫的莉露梅爾蜷縮在棉袍裏走出了船艙。
她凝思片刻，擡起頭來，望向了遠處的天空。
在天邊晃動著的是一片遙不可及、變幻莫測、卻又美輪美奐的極光，如蓮花一樣盛放在這片長久以來陰郁而不見天日的天空下，伴隨著淡淡的鋼琴聲。這一幕令人忘記了凡俗，忘記了煩惱，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只剩下難以用語言描述的震撼與感動。
哪怕在如此枯燥無味、寂寞難耐、又荒謬透頂的人生之中，剎那之間，也會見到此等不可思議之奇景。
我想起了兒時看過的凡爾納的【冰島怪獸】，主角在無比漫長而又危機四伏的旅途中經歷了各種各樣自然與人性的黑暗後，終於在南極點見到了冰島怪獸時的心情。
我也想起了在旁聽的晦澀難懂的【美學概論】課上，老師在描述崇高感時那些殘留在我腦海裏的句子：「崇高是我們想象力無法達到的絕對的大，但想象力卻驅使著我們不斷向前，這時候絕對的量就被呈現了出來」 、「想象力把所有的質料都帶入到統攝一切的整體中，讓自然好象有終極的目的」、「理性中有一種使命感，使命要實作這個整體的規律，這種規律提供了某種我們可以相信的東西」。
我想面對著眼前的奇跡的莉露梅爾，也一定感受到了那種宇宙中那種「沒有目的目的性」的力量，感受到了多少個日夜以來在極端的環境下看似貧瘠而蒼白的人生是多麽的堅不可摧。
莉露梅爾在看了極光之後，這個一貫高冷的女人竟開始模仿起文森特披著背心對著空無一人的世界粗野地咒罵風的行為來；發泄完畢之後，她回頭對文森特嫣然一笑，說道：「舒暢多了。」
就在這個時候，莉露梅爾真正地接受了這個平凡的世界，同樣平凡但一直真心喜歡她的文森特·羅，以及存在於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並愛上了一個普通人的自己的人生。
其實對文森特與莉露梅爾二者而言，彼此都是對方不可或缺的存在。
在第十一集的城市之光書店中，老爺爺告訴文森特一句話，「你思故我在」 。人類都被自己的天性驅使著去探尋著某些超出經驗的一切界限的東西，然而這種探尋卻往往由於失去了經驗的試金石而墜入了黑暗與矛盾之中。盡管如此，人卻依舊無法停下探尋的腳步。一旦知道了自己探尋過程的局限性，甚至知道由於自己能力的不足而無力去打破它時，他人的認同便成了自我存在的必需品。
在這一集裏，第一代理人對文森特說：「如果‘世界’和被創造出的人不繼續生存下去的話，‘世界’作為 ‘世界’，將不被任何人認知。那就意味著無法生存。」
對文森特來說，他已無法改變自己作為死亡代理人這一奇特而荒謬的存在，但他依然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存在的「世界」；盡管文森特無法獲得關於存在方式的絕對正確的知識，但只要有莉露梅爾與皮諾的存在以及她們對他所構建的「世界」的認同，文森特就能為了自己、也為了她們一直微笑著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對莉露梅爾來說，她表面上是羅姆多執政者的孫女，真實身份卻是單子代理人的復制品，一個被執政者操縱的影子。如果沒有文森特，她的人生結局很可能也不過是在腐朽的羅姆多裏沈悶至死罷了。
從前進演化心理學的角度來講，愛情——或者按某人所說的「兩性動物交配前的的心理前戲」，有很多成分都可以被生存策略所揭示；但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某種程度上愛情終於被接納進了形而上的範疇，成為了人類無法解釋卻賴以存在的概念之一。
為了彼此而活下去，表面上像是一個迴圈論證，然而這卻並不比世界的本質更為荒謬。
回到第十六集，在本集的最後，等了很久的風終於到來，莉露梅爾寫下的筆記漫天飛舞。那也是記錄著文森特存在的筆記。
起風了，要努力的活下去。
在【死亡代理人】整個故事的最後，面對重返地球的人類，文森特坦然的接受了自己死亡代理人的身份。被稱作怪物也好，心中的痛苦與迷茫也好，都不能阻擋他繼續存在下去的決心。
他和她終究在彼此的幫助下成為了真正的人類。
【死亡代理人】有著強大的敘事深度與豐富的敘事細節，但簡而言之，這部動畫的主題在我看來就是人該如何在這個荒謬的世界活下去。
人類制造了第一代理人，第一代理人制造了穹頂中的人造人以及死亡代理人。然而，造物主給了被造物以理性，卻從未明確的給出其理性所追尋的終極目的；動畫裏如是，現實中亦復如是。盡管第一代理人被賦予了守護穹頂的使命，盡管死亡代理人被賦予了與歸來的人類對抗的使命，他們卻都選擇了反抗自己的使命，因為理性督促著他們去質疑被他人給予的淺薄的存在理由。
在理性的驅動下懷疑並反抗著任何可疑的概念，憑借著有限的自由選擇自己的道路並不斷地追尋下去，這正是人類的高貴之處。當代理人開始反抗自己所謂的命運時，他們便在這個意義上開始覺醒為了真正的人類。
人生的意義甚至人類的自我也許來自於另一個世界，但終究要在這個世界得以實作。
如果可以，有一天，我也希望和一個人在簡陋的船艙裏日復一日地吃著難以下咽的豆子。
也許永遠不會忘記，動畫的片頭，文森特一個人站在曠野中，對著天空聲嘶力竭的吶喊道：
Come and save 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