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看【大話西遊】，念叨的都是熱熱鬧鬧的話，什麽「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什麽「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放在我面前……」。
過了一定年份後，有些角落裏的碎語倒亮起來，例如片尾夕陽武士抱著紫霞轉世，看著孫悟空漸匿風沙的背影：「他好像條狗啊！」
500年前，那可是齊天大聖，棒挑千仙搗天庭，所向披靡無人敵，雄赳赳炸呼呼，好一派快意恩仇。
500年後，昔日英雄少年卻慫得個通透，永失所愛，金箍壓頂，風沙迷眼，眼前路卻遠未有盡。逃得脫佛祖五指，卻躲不開歲月消磨。
這像不像我們每一個人？年少時都想當英雄，卻大多活成了狗。
要懂得此番吊詭，只需讀懂塞林格在【麥田裏的守望者】那句——「一個不成熟的理想主義者會為理想悲壯地死去，而一個成熟的理想主義者則願意為理想茍且地活著。」
這句話，是讀懂周星馳的鑰匙。
出道後，周星馳跑了8年龍套。演宋兵乙時，問導演能不能擋下再死。導演罵他別廢話，直接死。那個導演叫杜琪峰。
又在地上爬了幾年後，周才在萬梓良提攜下，在【生命之旅】中才略有出頭。
再然後，是和李修賢的故事。那是1988年，星仔遇見第二位貴人李修賢，對方問他想不想拍電影。星仔像抓住根水草：「李導演找我拍電影，我不要錢都要去啦。」
於是，就有了【霹靂先鋒】和後來長達10年的廉價長約。
星仔終於有了戲份，自知機會不易，演得特別用心賣力。李修賢卻當著全劇組的面罵他：「演戲又不是力氣活，幹嘛像條狗一樣賣力呀！」
這是「像條狗」的直接出處。事實上，在更早前的【唐伯虎點秋香】，唐進華府當低等下人時，就玩過這個梗：「死做活做像條狗……像條狗，真好笑。」
兩部電影隔得不遠，而且剛好卡在廉價長約前後。以狗自嘲，是對龍套和小弟歲月的銘記。
這也是「狗」的第一層寓意——隱忍蟄伏。
周星馳對李修賢很忠心，但也漸露不合，李在周不知情的情況下，轉手把他賣給向華強的永盛。
此後星爺拍了7部電影，票房超3億，而他的片酬仍只有70萬，也為後來的恩恩怨怨埋下伏筆。
1992年是周星馳的封神之年，包攬了年度票房前五，連周潤發和成龍加起來都打不過。
2年後，永盛公司的合約到期，周星馳換得自由身。他馬上獨立門戶，拍的第一部電影正是【大話西遊】。
周星馳誌在必得，傾註了精力人力財力，準備拍一部經典來自證，擦亮招牌。
導演劉鎮偉後來回憶，周星馳很看重這片子。臨公映前，少有地見他神情茫然，一副坐立不安，患得患失的樣子。
可見，周星馳當年是憋著一口氣來拍西遊的，來回懟那段人前風光人後窩囊的日子。
「像條狗」，自嘲或他嘲，都說得過去。
這是「狗」的第二層寓意——進他一球。
然而，生命中的一切饋贈，都暗地裏標好了價碼。
在星仔封神變星爺的1992年，他卻輸了一生的「白月光」。這一年，女友羅慧娟提出分手，原因是再也忍受不了他拼命工作和不願公開戀情。
羅說想結婚，周回之以「癡線咩（神經病啊）」。
這成了他一生最後悔的玩笑。
此後多年，這心結仍揮之不去。22年後，一次電視專訪，周神情失落：「如果時間可以重來，再也不要那麽忙了。」
這就是不甘平凡、心懷遠路的小人物的兩難。成名，是他的「白晶晶」，而羅慧娟，才是他的紫霞。
但是現實卻是牛魔王，怎能讓你輕易如意。在【大話西遊】終極一戰，至尊寶不變成齊天大聖，就救不了紫霞；但變成齊天大聖，就要了此凡心。
像不像那個嶄露頭角的窮小子，站在遠行和愛人的十字路口。正所謂：放下金箍，不能救你；戴上金箍，卻不能愛你。
為愛只是為不愛，多難啊！難得就像紫霞彌留之際，滑向太陽，齊天大聖放手，便永失所愛，不放手，緊箍咒就越念越緊。最終只得看著愛人沈淪於天際。
齊天大聖，再神通廣大也終有無力之時，悲傷得像喪家之犬。
2012年，羅慧娟病逝。周星馳也白了頭，他的電影裏卻早已滿是她的影子。
在【大話西遊】裏，周星馳還埋了一伏筆：至尊寶回到500年前，與紫霞初相見，他如遇天仙，蹲下就扮狗，還汪汪叫了幾聲。
片尾的「他好像一條狗」既是隱喻，也是呼應，更是白頭少年的回憶殺。
這正應了納蘭性德的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是「狗」的第三層寓意。
初見誰呢？紫霞？羅慧娟？還是朱茵？也許都是。
其實，「狗」的哲學是貫通周星馳的電影宇宙的，這一點著實異於常人。別人都是從唱著「帶你回外婆家看日落」到「塞納河畔左岸的咖啡」，而周星馳是一直往回看，將如狗的人生一再反芻。
【武狀元蘇乞兒】裏，蘇燦從翩翩公子到一無所知，萬貫家財、至親老爹和絕世武功均離他而去。狗嗎？
【少林足球】裏，「黃金右腳」一念之貪踢假球，身敗名裂跛了一世，老了還要給陷害者舔皮鞋。狗嗎？
【濟公】裏，降龍羅漢為眾生與諸神打賭，丟了金身，還化成朽木。狗嗎？
【食神】裏，史蒂芬·周被背叛出賣，躺在汙水橫流的後巷，狂咽火雞姐的叉燒飯。狗嗎？
至狗至賤還要數【喜劇之王】，尹天仇終究逃不出死跑龍套的天坑。不過，你細品，這是他的虛擬後悔藥——最終選擇了舞女柳飄飄而非可令他星途無限的杜娟兒。
我猜，他一定千萬次假想：如果當年選擇了羅慧娟，不上路，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狗不狗，都是自己選的。
這是「狗」的第四層寓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天地無言，哪有什麽宿命，都是作的。同一天幕下，有人作成狗，就有人作成仙。
有言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也許周星馳出走半生，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