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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導演侯麥(Eric Rohmer)?關於他有哪些故事?

2013-04-08影視

侯麥(E. Rohmer)拍了一輩子電影,卻註定不會被大多數人所認識,這似乎有點可悲。我卻覺得他並不寂寞,因為他專心給少數人拍電影,而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少數派。不錯,電影和其他文藝作品一樣,並不是奉獻給所有人的藝術。導演有導演的立場,編劇有編劇的生活,別人的體驗永遠也不會成為自己的感受。侯麥的聰明之處在於只寫自己熟悉的生活,結果他的影片所表現出的真實,卻並不令人揪心。那裏永遠都沒有公路飛車、群情激憤、沖鋒陷陣、千鈞一發和死去活來。故事發生的舞台永遠是城市,頂多是郊區。安安靜靜的,精致但不奢華,恰如其分,絕無誇大。連城市的喧鬧,都表現得有條不紊。這是一種沈靜,只有內心很靜的人才能這樣耐心端詳城市,相看兩不厭。在這樣的城市中生活,主人公們也不慌張,他們既不為生計發愁,也不為命運擔憂;宏大主題和撕心裂肺,侯麥的電影裏也都沒有。

【午後之愛】
慕德家一夜

電影總是開始於生命裏最平常的一天,主人公要麽坐在辦公桌旁接一個無關緊要的電話,要麽行走在午後的廣場上,內心盤算著即將到來的周末或假期。如果你心平氣和,就會忍過前半個小時如墮雲裏霧中的對話,開始附身在主人公身上,隨著他/她喜怒哀樂。這個時候,你就開始體會到那種真實,那是春風化雨,是鬥轉星移,不知不覺間,侯麥在巴黎的家常中帶我們體驗人生。

可以給侯麥的電影打上以下標簽:小布爾喬亞的、衣食無憂的、感情充沛的、自我克制的、執著的、優雅得體的、點到為止的、喋喋不休的、有點神經質的,等等。因為沒有大主題,所以都可以算作喜劇。大多數侯麥影片都有著輕松的調調。侯麥關註的是我們這個時代城市人的內心。他們並不浮躁,也不壓抑,但多多少少有點空虛。生活似乎沒有什麽不足,可就是有那麽一點無法填補,填上了也會從別的地方又生出空虛來。就這麽一點小空虛,帶著朦朧的欲望,掩蓋在體面的社會內容之下,彼此之間展開動作,或者交換,或者排拒,或者等待,或者觀望,不一而足。

侯麥帶著慈悲之心,安靜地、系統地記錄著和平時期大城市社會生態的方方面面,理智又富於感情。對於他所關註的這個人群,他可真是仁至義盡了,他輕松地調配著方言,又巧妙地超越於地域之外,引起觀眾的共鳴。

【春天的故事】
【夏天的故事】
【秋天的故事】
【冬天的故事】

電影、文學和歷史之間,有著復雜而彼此糾結的關系。侯麥是文學批評出身,難免會同法國此起彼伏的各種文化思潮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系。對於有追求的導演來說,如何繞過這一切尋找自己的聲音,實在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侯麥反其道而行之,年紀越大越簡單,拍出來的電影越容易讓人產生共鳴。從這一點上來說,跟其他新浪潮導演相比,他有著特別真實的態度,不喜歡用故弄玄虛的概念和似是而非的情節來嚇唬人。可是怎樣才能繞過術語,滿足一群曲高和寡的粉絲的審查,尊重自己的語言旨趣,同時又能把故事講述得分外迷人呢?侯麥采用了一種特別的式,將電影的文學講述和歷史講述分開了。其情節展現了獨一無二的文學性,這一代導演中無出其右者。影片場景簡單,節奏適度,講故事全靠幾個精挑細選的演員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你來我往、彼此交談。有時候我覺得,這些影片跟文學作品之間唯一的區別,似乎就是不再有情境描寫,只有對話。侯麥的電影就是只有對話的小說。

但是,那些被省略掉的情境描寫和環境刻畫,那些透過無聲的影像語言交待出來的東西,也許並不比推動情節的對話更不重要。有學者專門分析了侯麥影片的環境語言,驚訝地發現了一個令人迷惑的事實——他從不在空間關系上造假。這也就是說,在影片無聲的城市環境中,一切都如現實本身一樣真實可信。每條道路的方位、每班公車的路線、每家咖啡館的位置和每個房間的大小,都絕不會有絲毫的含糊。這樣做的難度在哪裏呢?我們都知道,電影講故事,容許電影手段的介入,就像變魔術,明知是作假,但做得高明,做得徹底,本身就成了觀賞的物件。電影裏的「作假」,常常是在塑造環境方面,比如非洲的沙漠其實是在新疆取景,宏偉的建築其實是攝影棚裏的道具。可是侯麥偏不。他寧可費勁,也要讓招式呈現出本來的樣子。比方說【飛行員的妻子】中,男主人公弗朗索瓦從星形廣場乘坐地鐵前往火車東站,畫面裏不斷閃現著遠處東站的巨大體量,路邊的標識牌也提醒這裏就是火車東站,接著他登上26路公共汽車,坐了7站,前往伯特休蒙。這一條線索,跟真實城市裏的一模一樣。同時,為了加強空間寫實的力度,侯麥將時間因素也考慮在內。一段路程所耗費的時間會透過天光雲影表現出來,一次旅行經歷的日子會用草木枯榮表現出來。在一個影像技術無所不能,外星世界可以輕易建構的時代,侯麥對環境要素真實性的堅持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

【飛行員的妻子】

正如魔術不能取代體操,技術的虛構也有它的弊病。當一切食品都越來越抽象、越來越整合化的時候,我們倒寧可吃土地裏剛剛收獲的東西,品嘗陽光的味道。侯麥對於影片中環境因素的苛求,如同年鑒學派對待世界的態度:讓個人在社會中瑣碎的軌跡連綴成歷史的橫剖面。為此,侯麥將故事放置在一個正確清晰的時空框架之內,如同建築物的主體結構,容不得半點虛擬,讓個人時間、社會時間和地理時間在影片的小世界中保持同步。從這個角度講,侯麥的影片雖然沒有故意去描寫黃土高坡或下裏巴人,卻透過喚起了觀眾存在意識中的物質性的成分,讓越來越習慣於虛擬商務、虛擬社區、虛擬家庭、虛擬快感的我們,重新品嘗到泥土的味道。侯麥自己非常明白,大多數的觀眾都不吃這一套,他說:「我希望觀眾被打動,但也許他們根本就沒註意到這些。」既然如此明白,還要一絲不茍地堅持做到,就是對自己的立場和觀念的執著,一種「臨事敬懼」的態度,一種理想主義。

人們大多認為,小說是虛假的,歷史是真實的。可是,小說有時候比歷史更真實,因為真正的真實在哪裏,你越追問,就越迷惘,這時候,再現能力和同情心就比考據索引更重要。侯麥以不過不失的電影語言描述的巴黎全景,在我看來就是一部詩性的歷史,它並不驚人魂魄,卻能動人心弦。躲在幕布後面的侯麥也許就是這樣一個人,小心經營自己的園地,決不越雷池半步;可丁可卯,決不誇張;用情專一,近乎苛求,用電影再現自己觀念中的世界,用同情心關懷著片子裏的那些小人物,沒完沒了地拍下去,直到拍完這漫長的一生。

文/金秋野
原載於光明城【生活的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