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安东尼奥·冈萨雷斯，是这条小巷里唯一一家五金店的老板。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快半个世纪。大家都知道，在巷子尽头处，那个招牌已经磨得发白的小店中，住了一个平头络腮胡，脾气暴躁的中年大叔。你若在他店里挑三拣四、废话连篇，他必定抄起柜台上的扳手，嚷嚷着把你赶出去。并且在你下次光顾时，照旧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这不，现在就有这么一位并不了解情况的外乡人，在店里闲逛了一圈后，拿着五个要在新家使用的挂钉，叮叮当当地一把洒在何塞先生身前的玻璃柜台上。
「总共一百克，两欧元。」何塞瞥了眼柜台上还在微微颤抖的挂钉，淡淡道。
「对不起，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是一百克，而不是八十克？」他操着一口法国口音的西班牙语慢悠悠地问道。
何塞缓缓抬起头，用隐藏在老花镜后鹰一般的眼睛盯着这位客人。对方是一个人高马大，长相油腻，有着一头丝滑娘炮的发型以及一副带有文艺气息棕色眼镜的青年。何塞顿觉胃里一阵痉挛，刚下肚不久的午饭在里面翻江倒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抓起五个钉子甩到了旁边的电子测量秤上。
秤上红色字体跃然跳出，一百一十克。
「您说的对，是我弄错了……」何塞把头一摆。「两欧元。」
青年人不紧不慢地掏出两个铜板放到了何塞手里，说了句谢谢就出了门。
「狗娘养的小混蛋！」何塞暗暗咒骂道。他今天的心情极度糟糕，整间店里都似乎充满着他的怒火。这一切都源自于今早起床后，放在餐桌上的那封信……
「亲爱的小何塞，
请原谅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和你在一起的这么多年，我非常的开心。虽然你经常对我大吼大叫，吓得邻居都报了警。你也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理会我的感受……不过没关系，哪对夫妻不曾遇到过一些小问题呢？和你那炽热如火的爱相比，这些都微不足道。
只是如今的我，想要离开昆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该不会责怪我的不辞而别吧？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我的小何塞。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请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也请你好好保重，不要再来找我。
爱你的
劳拉」
「不要再来找你？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狗娘养的！」何塞愤怒地将信件撕毁，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后用手扶着额头瘫坐在餐桌旁。他一生经历过双亲早逝、学生运动、恐怖袭击等等，这点事还不足以令他伤心落泪。对他而言，女人是令人心乱的生物，为女人苦恼的男人是愚蠢、怯懦的。只是如今这屋子里空空荡荡徒留他一人，不免显得有些许落寞。不管怎样，生活总要继续，他揉了揉自己的脸，起身套上那件牛津纺衬衫去了店里。
他的脾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地暴躁，店里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冷清，直到这一天他又遇到了那个娘娘腔的外国佬。
「您这里难道就没有金色的铁环吗？就是那种Bling Bling会闪光的那种。」青年兴奋地朝他比划着。
「没有。」
「那太遗憾了，您知道这附近哪里还有更大的五金店吗？我是说，是那种什么都有的，而不是缺货少货的五金店。」
何塞摘下老花镜。
「听我说先生，您能帮我个忙吗？在我举起铁锹弄死您之前赶快离开这里吧，别再让我看见您，我可不想坐牢！」
他伸手去拿身后的铁锹，回过头来却只看到在风中摇曳的老旧店门。他刚放下铁锹，却听见轻微的「砰」「砰」声，一个身穿樱桃红色连衣裙里的美丽女人正弯腰敲着橱窗外的玻璃，冲他微笑。
他认得这个女人，他怎么会不认得呢。从他在昆卡城诞生的那天起就和他一直是邻居的马丁内斯夫人的小女儿，那个从孩童时期起就跟在他后头满大街乱跑的可爱姑娘，埃琳娜小姐。
何塞在胸前蹭了蹭手，推门而出。还没站稳，埃琳娜就扑了上来，抱着他不住地亲吻他的脸颊。
「好久不见啊何塞！你怎么样？你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昆卡最近的天气不好吗？把你折磨成这样。」
「我……我很好埃琳娜，你要是再不松开我就要窒息了……」何塞喘着气说道。埃琳娜笑着松开他，他打量起她来。
「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这几年在马德里过得好吗？你丈夫呢？我是说达里奥……」
「别提他！那个负心汉……」她脸色一沉，又转而一笑。「我这次回来是来准备我母亲七十岁的生日的，就在这周五，你忘啦？」
何塞的笑容凝固了一秒，是的，他忘了。
「这周五家里有晚宴，我特意来请你一起来参加的！快告诉我你会来的好吗？」埃琳娜兴奋地说道。
「谢谢你我亲爱的埃琳娜。真是不巧，周五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啊？是跟劳拉有关吗？你带她一起来嘛，又不是第一次了。来嘛来嘛！」她撒娇道。她知道只要她这么做，何塞什么都会答应他的。有哪个男人拒绝得了撒娇的女人呢。
「那好吧，我去。」
「太好了！地址你总不能忘了吧？我会准备你喜欢的羊羔肉。那我先走啦！」
她拎起挎包，挥挥手走了。何塞目送着她柳条般扭捏的腰肢，心里泛起阵阵波浪……
周五的夜晚最是迷人，春风轻拂，月白如牙。马丁内斯夫人的家中灯火通明，一大家子围坐在桌前，为老太太唱着生日歌。何塞也跟大家一起鼓掌、欢呼，末了上前亲吻老太太的手问安。马丁内斯夫人轻抚着何塞的脸，面颊红润，今天她格外高兴，拉着他的手说起了很多从前的事。何塞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趁着父母不注意，一个人从自己家爬到了她们家，还是她亲手抱着何塞送回了他那差点报警的父母面前。还说埃琳娜很小的时候便跟她说，以后要嫁就嫁何塞……埃琳娜在一旁羞得满脸通红，不住地打岔：
「妈，差不多别说了，您今天喝太多了……」
话虽如此，她也跟其他人一样开心地笑着。
饭后，何塞独自端着高脚杯来到院子里透透气，埃琳娜紧跟其后也进来了。
「劳拉怎么样了？她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她……呃，好吧，她离开我了。」何塞终究发现自己不会说谎。
埃琳娜眼里闪过一丝光。他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听我说何塞。」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道，「我很遗憾，非常遗憾，但生活还是要向前看，不要沉浸在过去的忧伤里，你说是不是……」
「我不忧伤，有什么好忧伤的。」何塞饮了一口手中的红酒，「现在想想，这么个人离了我，我倒清闲自在了。」
「你说谎。」
「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谎。」
「啧啧，男人的话都不可信。」
埃琳娜俏皮地吐着舌头，也喝起了酒。他们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院里互相倾诉着这些年各自的种种遭遇，开心、难过、愤怒、伤感。如果这时有一个陌生人路过这里，透过篱笆看见他们，一定会认为他们才是正经八百的一对儿。即便是上帝在这个时候看见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人就是这样，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总是回到原点。」
他一声长叹，把杯中最后的一点酒根饮尽。
「我该走了，时候不早了。」
「我送你。」
何塞没有拒绝，两人放下酒杯，回屋里穿上外套，和马丁内斯夫人道了别就出门了。两家离得很近，他们一路嬉笑着就到了家门口。
「去我那坐坐吧。」何塞意犹未尽地道，一面掏出钥匙开门。
埃琳娜没有拒绝，跟着他进了屋。
「坐啊，喝点什么？」他径直走进厨房。
「都行，你这几年过得挺清贫的啊，一点也不像个五金店的老板。」
埃琳娜打量着久未踏足的屋子，施施然地走到窗前，抬起头眺望夜空中的星星。何塞端着酒从厨房走出来，欣赏着她的柔美的曲线。他走上前，把酒递给她。
埃琳娜小酌一口，放下酒杯，突然用手勾住了何塞的脖子，目光炽烈地看着他。
「我爱你何塞！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爱。还记得我多年前在那片树林里和你说过的话吗？我觉得我们就应该在一起，这是上帝的旨意，如何能违背呢？可你个不知趣的男人就那样跑开了，弄得我……」
她还未来得及说出下一句，何塞的嘴已将她的嘴堵住。他们拥吻在一起，两个各自被束缚了许久的灵魂挣脱了出来，跳跃在一块儿起舞。这是多么感人的瞬间啊！
「你还像从前那样活力四射，充满力量，喔！我的小雄狮……」
第二天早上当何塞醒来时，身边躺着的已不再是平时的那个女人。
他用充满爱意的眼光注视着她，阳光从窗外一点点升起，仿佛预示着何塞先生新生活的开端。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埃琳娜睁开双眼，看见自己心爱的男人，温柔地笑了。
「早上好呀。」
「早上好，埃琳娜小姐。」
「几点了现在？」
「这不重要，不是吗？」
何塞搂着他，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现在跟我说说，达里奥那个狗娘养的怎么欺负你了？」
埃琳娜慵懒地翻了个身。此刻的她正沉浸在这甜蜜的躯壳里，女人在甜蜜的时候往往会忘乎所以。
「不提他宝贝儿，你看这阳光多好啊！让达里奥和他的狗情妇劳拉见鬼去吧……」
何塞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翻过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别这样何塞！你弄疼我了。该死！我一定是昨晚喝多了，脑子不好使，才胡言乱语的……」
「不！你刚才说了，我听见了。达里奥和劳拉，他们怎么了？」
「不不，我胡说的，你别……」
「我没喝多，埃琳娜，你看我像喝多了吗？我现在非常清醒，你快告诉我！」
埃琳娜吓坏了，她快要哭出来。
「别这样，你这样子太可怕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她苦苦哀求道。
何塞掀开被褥，抓起床边的裤子开始往脚上套。
「你不告诉我是吧？很好！我自己去马德里问！」
「别！何塞！别！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她带着哭腔道。「达里奥和劳拉……他俩从几年前我们聚会时就看上眼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事。他们……他们一直不定期秘密地约会，背着我们俩……几个月前，劳拉决定放弃你了，她来信给达里奥，说她厌倦了和你整天待在五金店里密不透风的日子，她想和达里奥在一起，去马德里住。她劝达里奥和我分开，还说了我们很多坏话……」
「说什么了？」
「说……说我们很早就认识，一定不是纯粹的朋友关系，不如各自成全对方……」
「呵！他倒没说错。」何塞自嘲道。
「求求你何塞！我们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过去好不好，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你回来之前就知道这个事了对不对？直到现在你才告诉我，而我像个小丑一样被你们耍得团团转！你……」
「我不是故意隐瞒你的，真的何塞……你相信我，我……外面有人按门铃亲爱的。」
何塞迅速穿上衣服，不再理会床上啜泣的女人，径直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身穿一套黑色长裙，脚下是个大的牛皮行李箱，眼圈哭红了，脸上满是泪痕。老天爷啊，她要是好好梳洗一下，一定是个大美人！
她一见到何塞就扑了上来。
「亲爱的小何塞，我的心肝儿！我被骗了，一个无耻下流的骗子！不过没关系，上帝会替我惩罚他的。重要的是我回来了，我祈求你原谅我，在外面这么久我才知道，家是最温暖的港湾，丈夫是最坚强的靠山，这一切……她是谁啊？」
女人越过何塞的肩，看见内屋床上，原本属于她的位置，躺着另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
何塞推开她，单手扶着墙壁，他在笑。
一个苦笑的男人，和两个哭泣的女人，这世界可真奇妙。
五金店的老板依然是我们所熟知的何塞·安东尼奥·冈萨雷斯先生，不过老板娘嘛……估计下个世纪才会有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