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国庆档结束了,相对于以往大家更乐衷于算计票房,今年最值得说的是国庆档期间尘土飞扬的口舌之争。
乐观一点,但愿这是一场启蒙,毕竟大家开始用烂和好这样的字样,而不是凶巴巴的数字去评定一部电影了。
观众开始将注意力投向创作者的初衷、美学报负、艺术上的自觉等更加形而上的层面,这里面仍然不缺少迁怒、指鹿为马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也鲜明地折射出起码今年国庆档电影的问题。
除去落跑的【出入平安】和【皮皮鲁和鲁西西之309暗室】,其他几部电影大都存在结构性失衡问题。
在仍然沾沾自喜于自我表达的优越感,又对触达观众生出不可名状的执念的挟持下,过剩与短缺南辕北辙却又殊途同归地镶嵌于一处,造就了既陈腐又创新、既盛大又单薄、既自省又说教、既斑斓又苍白的奇观。
1.
不得不说【749局】。
将这部在国庆档引起轩然大波的电影只放置在当下的语境里谈论是有失公允的,其特殊性在于其从开机到上映历时八年。
可也就是从2016到2024这八年,横跨了中国电影令人瞠目结舌的两个世代。
在这部【749局】身上,你能看到中国电影市场最膨胀时吹出的泡沫,以及泡沫破裂后手忙脚乱的缝合痕迹。
能看到一个野心勃勃的商业项目步子太大扯着蛋式的疼痛以及一个突然觉醒的作者在项目坠地之前近乎于自虐式的疯狂自救。
否则就无法理解在影片塑料质感与四处漏风的张力之间,竟然错落隐约的悲怆。
就无法理解在观众山呼海啸的恶评中间,创作者看似不识时务甚至是螳臂当车般的抱怨。
影片毫不掩饰对恢弘与深刻的向往,开篇的伪记录明晃晃地袒露着创作者试图在现实与异世界之间搭建一条甬道的野心,可惜的是作者已经无力去实现吹下的牛了。
硕大无朋的野望与太多似曾相识的处理方法摊在面前,他选择用艺术的复杂、暧昧和含混去大而化之。
电影需要建立一个对冲机制,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文科生轻飘飘的感喟需要理科生用锱铢必较的严谨和细节去夯实,艺术家天外飞仙般的洞见需要技术工人步步为营的手段填满。
艺术以冒犯为道德,而技术需要谦卑。
【749局】是将冒犯和挑衅用错了地方,细节缺失的空洞和逻辑转换的断裂,使得艺术家式堂而皇之的震慑作用旁落,那些蓄谋已久的宏大反倒成了扁平,那些深度追索成了无病呻吟,那些斩钉截铁成了陈旧和老朽。
【749局】是这几十年绝大多数中国电影的活体样本,在极强的目的性、即时的方法论和穿透力无能的审美包裹下,电影成为保质期有限的快消品。
这也就意味着,在泛商业时代,消费者比生产者更无情,艳丽包装下的流行产品一过季就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堆。
2.
【浴火之路】也是一部对力量有执念的电影,因为各种可见与不可见的原因,创作者将发力点集中在形式上,对这些形式内部更为深层次的动因却避而不言。
那些力量也因此失去了力度,生猛最终滑向了狰狞。
影片的美学是外放的,从人物造型到场景都往比喻上靠近,可是环境的蛮荒并没有转化为内心的荒芜。
在失去进一步深化的可能下,故事的内在情感就变得无路可走,只好一方面在叙事上故弄玄虚,比如赵子山这个角色的目的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失焦的。
另一方面倚靠裂度升级去缝合不断跃升的情感需求,比如对陆永安结局的处理。
影片最大的问题是批判的指向太具体,内部的自毁机制是片面的、偶发的而非连续性的、必然的,那种无法命名的生存状态看似有,但最终还是没有。
所以【浴火之路】只是一个泥泞的人间世界,而非人性的试炼场。
影片拍出了动物的疯狂和残忍,却没有拍出动物世界式本能的混沌与不自知的清澈。
人物由困兽犹斗到物伤其类的互相依偎再到舔犊情深式的升华都太表层,太一厢情愿了。
作品尖锐有余,反而失去了那种慢条斯理的钝刀子割肉般由内而外的疼痛感。
3.
至于【危机航线】则在创新的自觉与自我拆解中徒劳无功地折返跑。
将危机发生地设置在万米高空的航班上,是这部电影最大的亮点。但香港电影擅长的动作戏并没有因为飞行中的航班这一特殊环境而做出推陈出新的适配。
仍然是与地面环境毫无二致的射击、打斗逻辑,将影片最后一丝理论支撑的可能性撕扯干净。
于是一部看上去投资不菲、主创也在认真执行的作品,处处暴漏出没有好好做功课的轻浮和瞪着眼睛骗人的虚假。
4.
【志愿军】是这个国庆档票房最好的电影,也是最不陈凯歌的一部陈凯歌作品。
影片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在马不停蹄的轰炸中,加入了武器专家和战损记录员这两条线,那些倚靠特效堆积出来的战争场面因此而软化,而获得了一口活气儿。
你能看得出陈凯歌的小心翼翼,他贴心地安排了强刺激的大场面,也安排了感人的小细节,比如向武器专家提问的小战士,在只能用无限抵近的方法去提高准确率的讨论后,再无限抵近地以身赴死。
可是陈凯歌的电影难道不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不管不顾吗,是那种众生惶惶而我自泰然自若的去你妈的,是现世混浊而我独自清醒的夫子自喻吗。
【志愿军】里有近乎于观众需要的一切,就是缺少一个【妖猫传】里的李白。
5.
【熊猫计划】是这个国庆档里难得的流畅之作,也是近几年里成龙主演的最舒服的一部电影。
因为成龙不再执着于饰演一位英雄,哪怕是一位迟暮的英雄,在【熊猫计划】里,成龙饰演的是成龙,更确地说是当下的成龙,是一个演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动作明星,戏里戏外形成微妙的互文。
于是,喜剧部分就有了自嘲的彩色,动作部分就有了现实介入的合理性,他也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像当初那样打得虎虎生风。
当他成为他自己,他的疲态和胆怯才变得可信,才成为这部电影最重要的世界观。
6.
【爆款好人】的定位是喜剧,最好的喜剧往往都是现实里开出的花朵,【爆款好人】也在现实喜剧的模块里做出向上和向下两种兼容的努力,但它恰恰是一部不合时宜的作品。
影片所反映的网红、带货等问题早已经时过境迁了,创作者仍然一头扎进一场公开的秘密之间寻找象征意义。
对人性与群体某种亘古不变的必然性的追求中,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而浅尝辄止,又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那些讽刺,那些劝诫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感慨就失去了立足之地。
【爆款好人】的叙事和表达惊人的单一,创作者跟他的主人公距离太远,在向那个宏大目的奔跑的路上一直气喘吁吁、踉踉跄跄。
丰富和幽默是作者所能想到的两个最趁手的解决办法,可是丰富从来就不是仅仅增加一条叙事线那么简单,而应该是一种逻辑、一种生态的另一角度,否则就是现在看到的张北京那部分令人反胃的爱情。
幽默也不仅仅是讽刺,最好的幽默来自于自嘲,最好的自嘲来自于自省。
作者并没有那么深地深入其中,幽默只是下意识动作,用以弥补力有不逮的尴尬。
这些幽默不再是一种态度,更不是个体心理与外部环境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战争,而只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肌肉动作。
在这部电影中,一个人的故事,最终也没能成为一群人的故事,这部现实主义作品最终停留在了空想现实主义的台阶上。
国庆档几部电影都在自我表达和商业诉求、艺术想象和落实想象的能力、取悦他人还是忠诚于自己、隐喻系统的失调和自身功能性失衡之间出现了结构性问题.
原因无非是,创作者失去了感动自己继而感动他人的能力,他们能做的只是通过先去感动他人再完成自我感动。【本文源自公众号阿郎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