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AlphaGo V18.0战胜李世石之后，我曾受邀赴深圳参加某人工智能论坛。在某个晚宴上， 曾与一众AI领域的从业者讨论过未来的围棋与围棋教学的问题 。
当时， AI领域的朋友们都质疑到，以后的围棋教学还需要人吗？跟着程序学不就好了吗？
我耐心解释道，现在的AI围棋程序只能通过一些统计方法算出选点和胜率，但并不能提出理论解释，也就是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人类想要学围棋，还是要从逻辑自洽的理论学起的。 所以，且不说AI的答案并非100分，就说这有限正确的答案，也是需要人类去理解、剖析、总结，然后才能化为对人类有用的内容的。
最后我说 ，AI是工具，未听闻有工具自己生产而人类消失之事的。
围棋教学是这样，围棋研究难道就不是吗？在围棋教学中，AI无法替代人类的存在，那么 在围棋研究中，AI可以替代人类吗？
渴求真理的好奇心，是人类前进的永恒驱动力。 在围棋上，探究棋盘上的客观真理，也是人类研究围棋的永恒追求。
我们制造出工具，是为了辅佐我们更好的发掘真理，难道是让工具自己去追求真理吗？因为工具比我们做得更好，我们自己就不做了，这是本末倒置，这是根本就没搞清楚为什么要做。
老话讲：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人类围棋通过师道传承，从来都不压制后辈挑战权威，就是因为无论前人的理论有多完善，毕竟也不可能穷尽围棋的变化。如果后辈们固步自封，只知邯郸学步，那么人类围棋只能是一天不如一天。
如今，最权威的理论变成了AI研究出来的，情况有不一样吗？
围棋的变化可以看作无穷无尽，AI的研究毕竟也只是一小片天地。很多人觉得AI可以无穷无尽地自我训练，从而一直进步。可是打开AlphaGo Teach（AlphaGo官方教学工具）看看，布局的变化有多少？
光7路棋盘的正解路径，就有十余条。按照数学方法递推，19路棋盘的正解解集到底有多大，是可以想见的。 如此庞大的正解变化空间，而AI只聚焦于其中的一小片。
AlphaGo出现以后，围棋程序们确实比Zen时代要迈进了一大步。可是在当前这个模型下，对围棋正解的研究还是明显内卷化了。
简而言之，我们都知道， 布局肯定不是只有AI常下的那几种才行 。定式变化呢？难道只有AI常用的几种才是可行的吗？
上图是AlphaGo V18.0时代的典型开局，最早公布的AlphaGo自对弈的几盘棋谱都是以中国流开局， 下至黑19拆边。接下来，白20碰在左上角的A位，现在已经是著名的一手。
现在经过几年自训练迭代升级后的AI就更夸张了 ，相信所有关注比赛的朋友都会记得这个开局，只要AI解说比赛，一上来的推荐就是二连星对二连星，然后一挂一点，毫无变化......
上图的开局中，左上和左下的两个定式堪称最流行的小目和星定式，一挂小目就是一飞，一挂星也是一飞，然后永远一托......
几年前我曾认为，AI在布局研究上严重内卷化了，是为了快速推进至中盘，再凭借中盘的强大战斗力取胜。
可如今我觉得，既然各路程序，无论怎么复制重来，布局研究都以同样的方式内卷，那很可能就意味着，这个模型就是会内卷的，在所有的阶段都会内卷。
只不过，哪怕是内卷的下法，AI也比当前人类的水平强很多，所以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在一切领域的研究发展中，如果没有新的思想或视角加入进来，很快就可能内卷化为一潭死水。
围棋也一样。当年人类没有AI作为工具时是这样，有AI之后难道就不一样了吗？
如果所有人都只研究、学习AI的下法，而不去探究其他的可能变化，人类围棋迟早也会随着当前AI模型的研究一步步陷入内卷。
我们今天回想围棋历史，大家都会觉得日本诸多超一流时代是最好的时代，因为 每个顶尖棋手都有自己鲜明的风格特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围棋哲学。
要知道，趋向于多元化，是整个世界降低存续风险的有效方式。生物进化都是随机延展向不同方向的，虽然其中有很多会被淘汰掉，但总能保留更多的存续希望。
虽然今天的围棋水平已经远胜日本时代，但那个百花齐放的时代留下的影响，其实早已深深根植于今日的人类围棋世界之中。
日本超一流时代的求道精神，不仅仅在于探索围棋的真理，更不仅限于比赛获胜，而体现于超一流棋手们不断向内追求自我提升。
而不断向内追求自我提升的主观愿望，是人类之所以自我进化为人类的根本原因。
藤泽秀行在巅峰时非常注重「围棋哲学」 ，认为必须建立自己深刻的「围棋哲学」，才可能成为顶尖棋手。我丝毫不认为这是玄学。
面对无穷无尽的盘上世界，就算正解解集也一样浩荡无垠，如果没有自己逻辑自洽的一套解释方式，没有自己成体系的哲学思想，恐怕也难免会迷失于无穷变化的迷宫之中。
一旦迷失了方向，还如何自我超越呢？
近年来，对于人类的职业围棋何去何从的问题，有很多朋友提出了各种不同的意见。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发展和弘扬围棋在竞技以外的价值，要丰富围棋文化。这一点当然好，哪怕在AI出现之前，也是一直有这种声音的。
但我认为， 围棋的竞技价值和文化价值，应该是互有渗透、相互依存的，并非完全割裂的。
比如，就还说之前提过的日本超一流时代，不同棋手不仅有不同的棋风、不同的理解、不同的哲学，和他们的棋风与哲学相依存的，是每个人不同的性格与不同的人文精神。
武宫正树的胸怀宽广、林海峰的坚韧不拔、赵治勋的顽强不屈等等，每个超一流棋手都有不同的粉丝群体，不仅因为他们的性格、棋风与经历会对不同的人产生吸引，也在于他们人文精神，对于有不同精神需求的群体，产生了深刻的人文关怀。
也正因此，超一流棋手的时代，可以产生绚烂的围棋文化。
不同流派的存在不仅有利于人类在追求围棋真理的道路上，保留更多的可能，降低存续风险，避免内卷，也同样有利于围棋文化的发展。
以至于在AlphaGo刚出现，还未战胜人类之前，我就曾有过这样的预想：
如果将来可以人手一个，顶尖棋手以之为工具，按照自己对围棋的理解拆棋研究，验证自己的围棋之道。 有朝一日，围棋的各路流派重新百花齐放。这有没有可能呢？
我个人谨认为，围棋的竞技和文化属性二元对立统一，不可偏废。
我并不认为，AI的水平超过人类了，围棋的竞技属性就退化了。
人类下棋是为了满足和超越自我，AI只是工具，却不应代替主体。
有了AI作为工具，不论我们要往哪里去，都应该走得更顺才对。
而且我一直坚信，永远是有路的，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