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龐克2077這個故事的主角，V，並沒有一個根本的、有意義的目的。
V的目的是什麽？一開始很簡單，就是活下去。為了活下去V可以隨便殺人，可以不畏懼，可以完成任何委托。從這個邏輯往下推，高塔結局就是最好的結局，活得最完全，也活得最平凡。從普通人中出來，又變回一個普通人。
但作為玩家，再體驗義體飛天入地無所不能後，又怎麽甘心變回一個凡人呢？所以遊戲又給出了另一個生存目的——成為夜之城的傳奇。
但好笑之處就在這裏。V是怎麽成為傳奇的？接委托，然後殺人，不停地殺人。殺幫派分子。殺公司保安。殺大佬。殺普通人。
在剛開始遊戲時，搞到新武器時我會去「試槍」，隨便找兩個聊天的幫派分子，站在他們面前等仇恨條拉滿，在他們掏槍時，順理成章地「自衛」，將他們打死。
到了遊戲後期買出橙色時停後，我甚至可以在街頭混混們開出第一槍前，一瞬間就用白虎砍死七八個敵人。這一切都太簡單，太容易了。
但有一次任務我順手把門衛砍死時，強尼居然問我，難道就沒有不殺人的解決辦法嗎？
DLC中的百靈鳥也問我，難道沒有不傷害他人就拯救自己的辦法嗎？
我寫這些並不是因為道德潔癖，而是想說明一個基本事實：V和街頭的幫派分子，和公司狗，本質上沒有任何不同。幫派分子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殺人，V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殺人。這個遊戲同時做了大量細節，說明街上的幫派分子，和V一樣，都是有女友兄弟、有感情的普通人。街頭的混混如傑克威爾和V一樣，也抱著一個成為傳奇的夢。
那V和他們有什麽區別？
只有一個區別：V更強大，殺人更快，所以成為了夜之城的傳奇。
但這個故事叫【賽博龐克2077】，不叫【GTA】。gta的犯罪多少還有一個最終目標，譬如麥克想衣錦還鄉，退休享福。
但2077中成為傳奇，是為了成為傳奇而成為傳奇，為了成為傳奇不停殺戮。
太陽和審判兩個結局的最後，V還是一個傭兵，還是在幫公司殺人，還是和過去的所有殺手沒有本質區別。這個結局叫做「太陽」，但V曾經照耀過別人嗎？V像尼采寫的那樣，得到超脫，成為真正的太陽了嗎？一點都沒有。V只能照耀後來的混混，激勵他們走上殺手的老路。
所謂的傳奇結局，V就像古龍小說裏的人物，殺手殺人太久，最後再也走不出來了，只能不停殺人，一直到被殺為止。
所謂的傳奇結局，就是在這樣一個不公且殘暴不仁的世界裏，成為夜之城最大的黑社會。
如果能活過六個月，可以預見許多年後，V變成另一個羅格。
即使是這樣的黑社會，在公司眼裏算什麽呢？
一條新狗。
最後藍眼睛和夜氏公司的logo，也告訴了你這點。
所以我們自然而然會想到反抗，想到變革，自然而然就產生了強尼銀手。
可是這個故事又用最直白，最有象征意味的方式，告訴你反抗的成果：即便核爆了荒阪塔，五十年後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荒阪賴瑄的鋼鐵飛龍會，依舊無法從組織上捍動公司半分。
那麽V又能做什麽，能比核彈的破壞力更大呢？
歸根結底，公司和平民的懸殊太大。世界已經屬於公司，不再屬於凡人。
V依賴公司發明的義體而強大。世界依賴公司的技術而生存。水、電、食物都已經全自動化生產。在這個世界的生存體系裏，哪裏還有庶民的位置呢？世界屬於科學家、工程師、黑客組成的公司，不屬於街上的民眾與混混。
技術已經誕生，只有更強的技術才能壓過一頭。技術以公司為載體，能打敗公司的，只有另一家公司。
這個世界上唯一可能比公司強大的，也許只有AI，但那已經是另一種形式的生物。
V固然很強大，可以竊取公司技術，暗殺公司高層，割開任何一個人的喉嚨。
但V殺再多的人，能分毫改變世界的現狀嗎？荒阪即便倒下，無非是被另幾家公司分食。殘暴不仁的夜之城，永遠還是一樣的夜之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公司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高塔已經矗立，從此便是永恒。
所以V也許還有最後的偉大追求：自由。但很遺憾，世界已經被公司所籠罩，V最多能做到的，無非是在治好自己以後，像朱迪那樣遠遠逃走。但2077並沒有給我們這樣一個選項的結局。除非越過黑墻不當人，成為AI，才有實作某種未知的，也許是真正的自由。
強尼銀手呼喊自由，但他從沒真正自由過。
V渴求自由，但他也無法得到自由。
強尼銀手本質上是迷惘的，雖然一開始出場很牛逼，但到故事的後半，也逐漸暴露出他的軟弱與無措：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
V也很牛逼，但從本質上說，V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活。
V是為何而生？為何而戰？
V是為了生存而生存嗎？那你為什麽不選擇高塔？
V是為了功名利祿，成為傳奇而戰嗎？那V和其他人有什麽區別？這樣的人格，在強尼的映襯下，又顯得如此猥瑣。
V是為了推翻公司而戰嗎？但V的所有奮鬥，從來沒有傷及公司的根本。
V是為了自己的自由而戰嗎？這樣一個世界裏，哪來什麽真正的自由？
所以這是【賽博龐克2077】敘事上真正後現代性的地方：徹頭徹尾的虛無主義傾向。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活，我也不知道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生存是虛無的，意義也是虛無的。說到頭，這個故事敘事上唯一一點點實感，甚至只是最傳統最俗套的Family的敘事，像帕南一樣為家人而活。
這是【2077】和其他遊戲不同的地方。其他大部份遊戲，主角往往是超脫的。【巫師】、【放射線】、【生化奇兵】等等等，主角往往是覺醒者，被選中者，變革者，救世者，或者傳道者；其他人則是凡夫俗子，以烘托主角。
但2077不一樣，故事一開始，主角就是一個凡夫俗子，癡愚妄民。故事的最後，主角的本質，還是一個凡夫俗子，癡愚妄民。
一切其實都沒有改變。
這才是2077最真實的痛感：
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