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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知道楊金水是裝瘋嗎?

2018-12-02影視

【大明王朝1566】裏,嘉靖帝知道楊金水是在裝瘋。

不僅嘉靖帝知道,「浙江大案」涉及的各派中高層人士——宦官集團的呂芳、陳洪等人,文官集團裏的嚴黨的嚴嵩、嚴世蕃、胡宗憲、鄭泌昌、何茂才等人,文官集團裏的清流派的徐階、趙貞吉、譚綸、海瑞、王用汲等人,錦衣衛集團的朱七等人——都知道楊金水是在裝瘋。

一、楊金水裝瘋的故事背景

朝廷「改稻為桑」的政策在浙江推行不暢,還引發了毀堤淹田、通倭冤案等一系列事件。此時,倭寇大舉入侵,胡宗憲、戚繼光率軍浴血奮戰。內外因素導致浙江就像一個「火藥桶」,稍有不慎就會引爆民變。朝廷「掠之於民」不成,決定「掠之於商」,拿江南首富、江南織造局官商沈一石開刀,結果出乎大部份人意料,抄沈一石的家居然沒抄出多少錢。於是朝廷又下旨拿下鄭泌昌、何茂才這兩個嚴黨的貪官奸臣,要讓他們認罪伏法,再抄他們的家。這就是「浙江大案」。

朝廷下旨,指派清流派(裕王系)的三位官員趙貞吉、海瑞、王用汲審理「浙江大案」。為了監控審案過程,朝廷還派出了朱七等錦衣衛參加審案。

審案前,趙貞吉在楊金水那裏吃了個癟,他被楊金水威逼利誘,在把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幾個徽商(胡宗憲的親誼)的協定上簽名蓋章:

退堂之後,楊金水立刻將趙貞吉請到了織造局衙門。
十萬兩一張的銀票,一共是五張,都是在杭州的銀號能夠即換即兌的現通票——從楊金海員裏遞到了趙貞吉手中。
趙貞吉拿著這五張銀票,疑惑的目光望向了楊金水。
楊金水:「現在胡部堂督率的兵馬是五千人,安徽江西福建將到的援軍是兩萬人,二萬五千人這五十萬兩銀子可以做一個月的軍需。」
趙貞吉:「楊公公,這銀子是哪裏來的?」
楊金水:「不說趙大人應該也知道,就是轉賣沈一石家產的定金。」
趙貞吉慢慢將銀票放回了案上:「上諭是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並沒有叫我們轉賣沈一石的家產。楊公公,沒有新的上諭或是內閣的廷寄,我不能這樣做。」
楊金水也不再去拿那些銀票,坐了下來:「那趙大人一定另有辦法為前方籌集軍餉,也有辦法將朝廷今年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織出來了?」
趙貞吉:「追繳贓款就是為了籌集軍餉。至於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朝廷是不是另有動議,我們也只有候旨。」
楊金水:「不要候了,旨意早就有了。東南抗倭,北邊抗韃靼,今年還有那麽多地方遭災,朝廷全指著江南了。五十萬匹絲綢今年必須賣給西洋,胡部堂肅清東南海面也是為了能把絲綢運出海去。趙大人真的連這個也不明白?」
趙貞吉:「楊公公可否給我出示宮裏的旨意?」
楊金水:「旨意我現在沒有,呂公公的信函趙大人願不願意看看?」
趙貞吉沈默著。
楊金水從腰間掏出了鑰匙,走到墻邊的大櫃前開啟了一把銅鎖,拿出了一疊文紙都放到了大案上,先從上面拿起了一封信,顯然早有準備,那信就疊在信封外面,遞給了趙貞吉。
趙貞吉很快便看了,還是沈默在那裏。
楊金水:「大明朝是皇上的大明朝,不是呂公公的大明朝。如果不是皇上的旨意,老祖宗不會叫我們這樣做。呂公公的信趙大人現在看了,要是還有異議,我這就給老祖宗回函,大不了讓老祖宗請皇上躬親,親自給趙大人再下一道旨意。」
趙貞吉當然知道此事不可能再抗拒,但答應胡宗憲的話,他得履行承諾:「既然宮裏有旨意,我當然照辦。可把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胡部堂的親誼擺明了是鄭泌昌何茂才的用心。楊公公,前方抗倭的大事都在胡部堂肩上,這件事不能牽上胡部堂。我們可以把家產轉賣給別的絲綢商。」
楊金水看著他,好久才說道:「沈一石的家產只能賣給胡部堂的親誼!」
趙貞吉有些激憤了:「為什麽!」
楊金水看著他這副神態不再接言,而是用左手揭開了身邊的茶碗蓋,再伸出右手的中指在茶水裏蘸了蘸,然後在案桌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嚴」字!
趙貞吉臉色立刻變了!
楊金水:「趙大人,最近內閣的變動你也知道了。皇上把內閣的實權交給了徐閣老。你可是徐閣老的學生,何必要為了別人牽上這個字呢?」
趙貞吉這時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盡管心裏一陣難受,但望向楊金水的目光顯然是完全屈從的神態。
楊金水這才又拿起了剛才從櫃子裏掏出的那疊文紙:「這裏就是我跟那五個徽商簽好的約。所不同者,把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萬匹絲綢改成了十萬匹絲綢,今後每年上貢的兩萬匹絲綢改成了三萬匹絲綢。這五十萬兩銀票就是從今年增加的十萬匹絲綢中拿出的一半。為了國事,我也是盡了心了。趙大人要沒有別的異議,就請在這五份約書上簽上名帶回衙裏蓋上巡撫衙門的大印。用這五十萬兩銀子立刻籌辦軍需糧草,送到胡部堂的大營去。」
趙貞吉的手伸出來好艱難,但還是把楊金水遞過來的那疊約書和那五張銀票接了過去。

另外兩位審案官員海瑞和王用汲在杭州館驛見面了,兩人就審案的大致思路交流後,都意識到朝廷對「浙江大案」的態度:既要讓鄭泌昌、何茂才認罪伏法,抄他們的家填補虧空、支援抗倭前線,又要讓「浙江大案」不波及宮裏,尤其不能損害嘉靖帝的名聲,還要讓浙江政局總體保持穩定,不能影響胡宗憲指揮抗倭作戰。

海瑞和王用汲還推測出趙貞吉和錦衣衛計劃用「小事不糊塗,大事要糊塗」的態度審理「浙江大案」,看出這個案子很難審的王用汲雖然不贊同這種態度,但是他也擔心這個案子「水太深,把握不住」。

審案團隊裏,只有海瑞堅持「案子該怎麽審就怎麽審,覺該怎麽睡還怎麽睡」,於是,「大明神劍」——海青天、海筆架、海剛峰——海瑞決定長劍出鞘,去鬥一鬥鄭泌昌、何茂才:

接著,海瑞動了,來回踱著步,將高翰文告訴他的數位自己念了出來:「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
王用汲見他旁若無人,突然說出了這些驚天的數位,一下子懵了,眼睛睜得好大望著海瑞。
海瑞的眼中這時也漸漸閃出光來,顯出來一副聞鼙鼓而思破陣的神態!
王用汲看著他這種氣勢,怯怯地喚道:「剛峰兄……」
「不用再說了!」海瑞倏地轉望向他,「聖諭煌煌,明示要抄沒沈一石的家產,追繳鄭泌昌何茂才以下罪員貪墨的贓款交歸國庫。現在織造局卻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別的商人,而且還是賣給胡部堂的親誼!要是這樣,抄沈一石的家等於沒抄,追繳贓款也就等於沒追。國庫依然虧空,貪墨照舊堂皇。潤蓮,這件事我要查!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查?」
王用汲:「這可是趙中丞簽的約,你向誰去查?」
海瑞:「這些商人是誰叫來的?」
王用汲:「聽說是鄭泌昌何茂才叫來的……」
海瑞:「那就連夜提審鄭泌昌何茂才!」
「這不妥!」王用汲急了,「趙中丞是主審官,你和我是陪審官。案子還沒有審,哪有陪審官去查主審官的道理!」
海瑞:「我查的不是趙中丞,查的是沈一石的家產,和他家產背後的貪墨!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去?」
王用汲:「我不去,你也不能去。」
「那好。」海瑞手一揮,「你還住你這間房,我就住我那間房。你怎麽幹我不管,我怎麽幹你也不要管!」說著大步走到門口,開了門走了出去。

王用汲攔不住海瑞,只好去向趙貞吉報告此事,卻發現趙貞吉正要借海瑞這次預審去「捅馬蜂窩」:

王用汲懵在那裏好一陣子。想了幾個來回,為海瑞考慮,他還是覺得去向趙貞吉稟報一下為妥。
正如海瑞所言,遇到這麽大案子,被審的睡不著,審案的也睡不著。尤其是趙貞吉,主審巡撫兼於一身,一到任就被織造局猛閃了一下腰,這時更是瞻前顧後,哪裏能安寢於席。正在大案前仔細翻閱堆積如山的案卷,苦思下面的事情,王用汲來了,便立刻接見了他。
王用汲顯然用最謹慎的詞句最簡短地向他說完了海瑞去提審的事,便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趙貞吉去阻止。
趙貞吉也靜靜地坐在案卷堆積的案前,只露出那顆沒有戴帽的頭,看不出他有任何驚詫,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焦急。
「他是陪審官,有權去提審罪犯。」趙貞吉竟然十分平靜地說出這麽一句話。
王用汲一怔,接著說道:「中丞大人,這是朝廷的欽案,似乎還是應該由中丞定了,我們陪審。否則,卑職擔心打亂了中丞的部署,海知縣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趙貞吉:「聖旨你們都看了,那就是部署。只要按旨意審就沒有什麽責任。」
王用汲站起來了:「中丞,旨意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可現在已經賣給了別的商人。中丞叫我們怎麽按旨意審?牽涉到織造局怎麽辦?」
趙貞吉又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他:「你還是個老成辦事的人。你說的都沒有錯。可海知縣去提審犯人也沒有錯。這樣吧,你要擔心牽涉到織造局,就去告訴楊公公一聲。他可以去旁聽嘛。」
王用汲是何等明白的人,一番對答已經看出趙貞吉這是眼睜睜讓海瑞去捅馬蜂窩,也正顏起來:「中丞如果認為應該這樣,那也應該中丞派人去通告楊公公。」
這便是頂撞了,趙貞吉卻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我派人去通告楊公公也行。來人。」
當值的書辦跟著喚聲立刻進來了:「中丞大人有何吩咐?」
趙貞吉:「你立刻去織造局稟告楊公公,就說新來的海知縣一個人到牢裏提審鄭泌昌何茂才去了。」
那書辦:「是。」
趙貞吉又問王用汲:「還有別的事嗎?」
王用汲倒被他軟在那裏,過了一陣才答道:「卑職沒有別的事了。」
「那就先去歇著。明早卯時到這裏來會集,一起聽聽海知縣審出了什麽。」趙貞吉依舊和顏悅色地說道。
「是。」王用汲心裏好亂,答了這聲轉身退了出去。

海瑞一個人連夜提審鄭泌昌、何茂才,這便是「浙江大案」審案團隊三審鄭泌昌、何茂才裏的「一審」。趙貞吉派人將此事告知楊金水,楊金水很快就意識到,這是趙貞吉在他這裏吃癟後,故意讓海瑞沖在前面當「鐘馗」,來打他這只「鬼」:

入伏的天,氣候悶熱,心裏燥熱,楊金水側躺在一張紫檀大榻上也是睡不著。好在房梁的每根橫梁上都吊著一塊用水竹織成的三尺見方的「吊扇」,一共四扇,串在一根小指粗的絲繩上,絲繩又都卡在橫梁的紅木軲轆上,繩頭垂下來正被那個胖太監捏著,一下一下地拉,四扇「吊扇」便同時前後扇動,輕風徐來,豈不快哉!可楊金水還是睡不著,翻了個身:「你來摸摸,我頭上是不是有些發燙?」
那胖太監立刻站起,先到銀盆裏把手洗了,又擦幹了,趨到榻邊,用手輕輕挨上楊金水的額頭。
「燙不燙?」楊金水問道。
胖太監:「幹爹甭急,兒子用這只手再探探。」說著換了只手又輕輕挨上楊金水的額頭。
「到底燙不燙?」楊金水翻身坐起了。
胖太監立刻退了一步,答道:「好像有些燙,又好像有些不燙。」
「你就是一只豬!」楊金水惱了,「換個人來摸摸。」
「是。」胖太監答著就走,剛到門邊,那個隨從太監正好走了進來。
胖太監:「師兄來得好,幹爹覺著身子有些不合適……」
「哪兒不合適了?」那隨從太監連忙走了過去,「幹爹,該不是著了風吧?」
「都好幾天沒刮風了,哪裏著風去?」楊金水十分不耐煩。
「也是。」那隨從太監連忙將眼瞪向胖太監,「是不是你不知輕重,扇子拉得太急了?」
「可沒有!」胖太監一聽汗就出來了,「幹爹在這裏,我可是掐著脈數拉的扇,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隨從太監:「得了,你先出去。」
胖太監如蒙大赦,十分敏捷地走了出去。
楊金水知道他有事要稟了:「什麽事?」
隨從太監順手拿起榻邊幾上一把象牙折扇展開了輕輕給楊金水扇著:「那個淳安知縣海瑞到牢裏提審鄭泌昌何茂才去了。」
「審就審唄。」楊金水乜向他,「就這個事?」
隨從太監:「他是一個人去的。」
「一個人又怎麽……」剛說到這裏楊金水也覺得有些不對頭了,「趙中丞呢?」
隨從太監:「就是趙中丞派人來稟告幹爹的。趙中丞說,那個海瑞晚上戌時到的,連他的面都沒見,子時就一個人跑到牢裏提審去了。」
楊金水:「趙中丞就不去管他?」
隨從太監:「趙中丞說海瑞也是欽點的問官,有權提審犯人,他不便幹預。」
楊金水兩只眼翻上去了:「好哇,他這是為了打鬼借助鐘馗了……」
隨從太監沒敢接言,只是輕輕地扇著扇。
「我就知道有事!」楊金水忽地一下翻身下地連鞋也沒穿就向外面走去,「趕緊找到錦衣衛那幾個兄弟,去臬司衙門大牢!」
「鞋!幹爹,你老還沒穿鞋呢!」隨從太監連忙提著鞋追了出去。

原本就因天氣悶熱感到不適的楊金水,在暗間裏聽海瑞預審鄭泌昌、何茂才,越聽越是心驚膽戰。海瑞果然是個「鐘馗」,預審就點了一把「火」,這「火」直接就燒到了江南織造局,燒到了楊金水這只「鬼」的頭上:

牢頭屏住氣躬身把氣喘籲籲的楊金水和兩個錦衣衛悄悄領進了暗間。
楊金水的目光立刻望向了通往提審房的那條側門,牢頭連忙走了過去,輕輕地將門閂推上。
閂上了門,牢頭又望向楊金水和兩個錦衣衛。
這時,提審房那邊隱約傳來了海瑞的問話聲:「聖旨下來之前,沈一石的家產是你們抄的。他一共有多少家產?」
楊金水的臉立刻陰沈了,徑直走到靠側門邊記錄口供那張案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側耳聽著。那邊傳來的鄭泌昌的答話聲果然清晰了許多:「沈一石的家是高翰文抄的,我不太清楚。」
牢頭見兩個錦衣衛還站在那裏,便連忙走到墻邊搬起椅子往楊金水那邊走,錦衣衛那頭卻揮了揮手,那牢頭又把椅子放回了原處然後悄悄退了出去。錦衣衛那頭便在墻邊坐下了,另一個錦衣衛去關了房門,也在墻邊坐下了。
靠提審房的側門旁只有楊金水一個人坐在那裏。
海瑞見鄭泌昌第一句話便硬生生地推卸了,也不動氣,只對那書辦:「記錄在案。」
那書辦飛快地記錄。
海瑞:「高翰文是奉誰的命令去抄沈一石的家的?」
鄭泌昌:「當然是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的命令。」
海瑞:「記錄。」
那書辦立刻記錄。
海瑞:「高翰文抄了家沒有向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稟報結果嗎?」
鄭泌昌沈默了。
海瑞:「回話。」
鄭泌昌:「稟報了。」
海瑞:「是口頭稟報還是書文稟報?」
鄭泌昌:「是口頭稟報。」
海瑞:「是向巡撫和按察使稟報的嗎?」
鄭泌昌聲音低了許多:「是。」
海瑞:「大聲點。」
鄭泌昌:「是。」
海瑞:「記錄。」
那書辦一直在記錄。
海瑞:「高翰文抄沒沈一石的家產既向你和按察使稟報了,你剛才為什麽說不清楚?」
鄭泌昌:「因是口頭稟報,他說的本就不清楚。」
「你們是憑什麽去抄沈一石家產的!」海瑞提高了聲調。
鄭泌昌:「聖旨。」
「奉旨抄家,你們難道不要給朝廷回話嗎!難道皇上問你抄家的結果,你也說不清楚嗎!」海瑞終於嚴厲起來,緊接著對那書辦,「把我的問話記錄在案!」
楊金水的身子倏地坐直了,側耳等聽著下面鄭泌昌的回話。
兩個錦衣衛這時對望了一下目光,顯然也對隔壁那個海瑞的問話關註起來。
鄭泌昌慢慢望向海瑞:「海大人這樣問,革員自然無話可說。可當時實情就是這樣。時間隔這麽久了,我也上年紀了,記不起了。」
海瑞:「六天前的事你記不記得起?你自己親自跟人家談的事記不記得起?」
鄭泌昌一怔,沒有回話。
海瑞:「回話!」
鄭泌昌:「那應該記得。」
海瑞:「記錄在案。」
書辦立刻記了。
海瑞:「六天前,你和何茂才將沈一石家產賣給了徽商,當時沈一石的家產是多少?你們又是怎麽作價賣給那些徽商的?記錄在案!」
鄭泌昌並不慌張:「海大人,聖旨上應該沒有問我這件事吧?」
海瑞這時緊緊地盯住鄭泌昌,眼中也慢慢閃出光來:「你的意思是皇上叫你把沈一石的家產賣給徽商的!」
楊金水那張臉立刻比死人還難看了,倏地站了起來,望向兩個錦衣衛。
兩個錦衣衛此時卻十分冷靜,坐在那裏一動沒動。
隔壁傳來了鄭泌昌的聲音:「我沒有這樣說。」
楊金水站在那裏也一動不動了。
海瑞:「那聖旨上怎麽會有問這句話的旨意!聖旨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你卻把沈一石的家產賣給了別人。皇上事先知道你們敢如此膽大妄為嗎!」
鄭泌昌:「皇上自然不知道這件事。可我們也沒有把賣沈一石家產的錢拿到自己家去。」
海瑞:「到哪裏去了?」
鄭泌昌:「我已是革員,海大人現在應該去問接任的巡撫。」
海瑞:「聖旨現在是叫我問你!沈一石的家產一分一厘都要充歸國庫!你們卻把它賣了,交不出來,我現在就可以上疏朝廷,著地方官抄你的老家。你在老家置的那麽大宅院那麽多田地,都要抵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
鄭泌昌:「賣沈一石的家產我沒有拿一分一厘,朝廷自有明斷。」
海瑞:「那好。那我就上疏朝廷,同時行文都察院大理寺和戶部,讓朝廷有司衙門都給我一個明斷,沈一石的家產到底該不該追繳回來充歸國庫。」
也不是害怕,大約是外暑內火交攻,楊金水突然眼前一黑,站在那裏便晃了起來。錦衣衛那頭何等敏捷,一個箭步便無聲地躍了過去,一把扶住了他。
楊金水的臉白得像紙,這麽熱偏又沒有一滴汗。錦衣衛那頭立刻伸出拇指掐住了他的人中。楊金水的眼慢慢睜開了。錦衣衛那頭便示意他走。
楊金水舉起一只手,強自鎮定,自己慢慢又坐下了。
錦衣衛那頭向另一個錦衣衛遞過一個眼色,那個錦衣衛搬過來一把椅子放在楊金水身旁,錦衣衛那頭挨著他坐下了。
鄭泌昌這時的臉也白了,汗涔涔下:「海大人……」
海瑞:「我不問你了。把口供拿過來,讓他畫押。」
鄭泌昌:「我還有話說……」
海瑞只望著他。
鄭泌昌:「賣沈一石的家產我沒有拿一分一厘……」
海瑞:「這一句不必記錄。畫押!」
那書辦把口供拿了過來,將筆向鄭泌昌一遞。
鄭泌昌卻不接。
海瑞的眼中終於露出了殺氣:「【大明律】第五款第二條,罪犯不在口供畫押者,立杖四十!」
鄭泌昌接過了筆,在口供上畫押,手卻使不上勁。
海瑞對那書辦:「扶他到案邊畫押。」
楊金水幾時受過這樣的罪,三伏的天,門窗緊閉,心裏又在翻滾著,偏不出汗,只覺得一陣陣煩熱,伸手去摸,因平時從不帶扇,都是隨時有人替他扇著,因此一把扇子也沒有。
坐在旁邊的錦衣衛那頭看出了,他們也是不帶扇的人,倒不是有人替他們扇,而是從來耐寒耐熱,這時他便用右手抓住了蓋膝的短袍下擺上下扇動起來,風居然比扇子還大。楊金水向他投過一絲示謝的目光。
隔壁又傳來了海瑞的聲音:「這裏沒你的座,把椅子撤了。」
楊金水知道,這是提審何茂才了。
海瑞已經坐回到大案前,那書辦便挪在大案的側端坐著記錄。
何茂才樹杈似的杵在那裏,那股氣頓時冒了出來:「海大人,趙中丞審我都有一把椅子。剛才鄭泌昌也有椅子,同樣的案子,你憑什麽讓我站著受審?」
海瑞:「憑你作惡多端,惡貫滿盈!」
何茂才臉色變了:「聖旨都沒有這樣說我,海大人有什麽證據如此謗我?」
海瑞:「我問你,今年五月新安江九個縣的大堤是怎樣同時決口的!」
何茂才一驚,但很快便咬定了牙:「那時上面有總督巡撫和布政使,河道衙門也不歸我管,我怎麽知道?」
海瑞:「可決堤之前整個大堤上都是你臬司衙門派的兵!你怎麽解釋?記錄在案。」
書辦飛快地記錄。
何茂才被問住了,也就一會兒,立刻辯道:「上面叫我派兵,我當然派兵。」
海瑞:「你說的這個上面是誰?」
何茂才又被問住了。
海瑞:「回話!」
何茂才躲不過去了,答道:「河道衙門歸誰管這個上面就是誰。」
海瑞:「河道衙門的監管是宮裏派的李玄,李玄暫歸江南織造局管。你說的這個上面難道是江南織造局?記錄在案。」
這一回不只是楊金水臉色變了,兩個錦衣衛臉色也變了。
楊金水再也按捺不住,扶著椅子的把手倏地便要站起,錦衣衛那頭輕輕按住了他。
楊金水做了個叫他們過去幹預的手勢,錦衣衛那頭湊近他耳邊,用氣聲說道:「他有聖旨。」
楊金水的目光一下子虛了,坐在那裏發怔。
何茂才哪裏敢回這個話,低著頭站在那裏一聲不吭。
海瑞:「你不敢回話了?」接著轉對書辦:「那就把我的話記錄在案。」
書辦一直就提著那只筆,這時重點了下頭。
海瑞:「據查,原杭州知府馬寧遠,原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在端午汛到來之前便帶著你臬司衙門的官兵守在九縣每個閘口,五月初三汛潮上漲,九個閘口同時決堤,你的官兵一夜之間全部撤回。胡部堂和戚繼光的官兵這時才趕到堤上,在淳安和建德分洪。一夜之間,整個淳安半個建德全在洪水之中,死亡百姓三千余人,無家可歸三十余萬!你的罪孽,你背後那些人的罪孽,如洪水滔天!我不審你,朝廷不審你,上天也要收你!收你背後那些人!」
說到這裡海瑞從胸腔發出的聲音如黃鐘大呂,在整個房間嗡嗡回響!
那個記錄的書辦手都有些發抖了,竭力鎮定記錄下去。
何茂才的頭低得更下了,胸腹在喘著氣。
海瑞:「我問你,你們這樣做是不是為了讓百姓把田地賤賣給沈一石!」
何茂才擡起了頭:「沈、沈一石是給織造局當差的,有本事你問織造局去!」
海瑞終於逼出了他這句話,立刻對書辦:「記錄在案!」
錦衣衛那頭倏地站起了,向門邊走去,另一個錦衣衛也倏地站起了,開了門二人大步走了出去。
楊金水這時直坐在椅子上發楞。
敲門聲響了,海瑞的目光一閃,慢慢望向那條門。
書辦轉過頭望著海瑞,海瑞似乎早已料到,對書辦:「開門吧。」
書辦連忙走了過去,把門開啟,立刻又閃到一邊彎下了腰。錦衣衛那頭帶著另一個錦衣衛慢慢走進來了。
海瑞也慢慢站起了。
錦衣衛那頭向海瑞一拱手:「請問是不是海知縣?」
海瑞:「我就是。請問貴駕。」
錦衣衛那頭從腰間拿出了腰牌亮了一下:「北鎮撫司的,奉上諭和趙中丞海知縣王知縣會同辦案。」
海瑞:「那好,請坐,我們一起審訊欽犯。」
錦衣衛那頭:「今晚不審了。主審官趙中丞有部署,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審訊欽犯。」說著他徑自向另一個錦衣衛擺了下頭。
那個錦衣衛對何茂才說道:「你走吧。」
「慢。」海瑞叫住了何茂才,「畫押。」
那個錦衣衛依然示意何茂才走,何茂才向門口走去。
「站住!」海瑞喝住了他,「我是奉旨審案,畫押!」
那書辦只得拿著口供和筆走過去了,遞給何茂才。
何茂才又望向兩個錦衣衛,兩個錦衣衛也不好吭聲了。
何茂才只得接過筆畫了押。

楊金水聽完海瑞一審鄭泌昌、何茂才,立刻就去找趙貞吉,想讓趙貞吉上疏不讓海瑞再參與審理「浙江大案」。

但「太極高手」「不粘鍋」趙貞吉不會為江南織造局出頭,楊金水為了不讓「浙江大案」的「火」燒到宮裏,只好開始裝瘋:

好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已是半夜了,趙貞吉還在堆積如山的案卷前,與其說是在審閱案卷,不如說是在等著楊金水。
楊金水是被錦衣衛那頭攙著一只胳膊走進來的,後面跟著另一個錦衣衛。
趙貞吉站起了,迎了過去:「都這個時候了,什麽事明天不能說?請坐。」
楊金水被攙著坐下了,兩個錦衣衛也坐下了,趙貞吉仍然站在簽押房的中間。
錦衣衛那頭:「趙大人也請坐吧。」
趙貞吉:「坐久了,站一站。各位有話請說就是。」
楊金水望著他:「趙中丞,趙大人,你能不能今天晚上就給朝廷上疏?」
趙貞吉:「上什麽疏?」
楊金水:「那個海瑞不能參與審理此案。」
趙貞吉沈吟了一下:「為什麽?」
楊金水:「再讓他參與,整個大明朝都會被他攪了!」
趙貞吉這時倒坐下了:「他都幹了些什麽了?楊公公告訴我。」
楊金水:「私自審案,而且有意把案子往宮裏扯!你調他今天晚上審的案卷看看,他不是在審鄭泌昌何茂才,是在審織造局,審宮裏的事!」
趙貞吉又沈吟了片刻:「我明天可以調案卷看。」
「不能等明天了!」楊金水這時特別蠻橫,「你今晚就得立刻上疏,免去他陪審官的職位。」
「這我不能。」趙貞吉立刻否定了他,「我,海瑞王用汲都是皇上欽點的問案官。除非他們有偏袒欽犯徇私舞弊的行為我才能參奏。這個時候要我參奏他,我沒有理由。朝廷那麽多人,還有裕王,都不會答應。」
這話擲地有聲,楊金水被憋在那裏,好久才慢慢望向了兩個錦衣衛。
錦衣衛那頭:「楊公公,趙中丞說的是理。」
「那就讓他這樣攪下去!」楊金水撐著椅子站起了,「攪到了老祖宗頭上,甚至攪到了皇上頭上,是你們擔罪還是我擔罪!」說到這裏他已經在喘氣。
趙貞吉和兩個錦衣衛都沈默著。
楊金水:「我就是皇上就是老祖宗派到浙江的一條狗!我不能看不住這個家!趙貞吉,你到底上不上疏?」
趙貞吉出奇的平靜:「既然這樣,楊公公你也可以上疏嘛。」
一句話又把楊金水憋在那裏,突然眼睛又發黑了立刻便坐在椅子上。
這回是另一個錦衣衛過去了,扶住了他。
錦衣衛那頭也給趙貞吉遞過了一個眼色,示意不要再爭辯。
趙貞吉:「楊公公身子不適,還是回府先歇著吧。」
楊金水眼睛半睜半閉:「你不參海瑞也行……那就叫鄭泌昌何茂才去見閻王……」
趙貞吉目光一閃,兩個錦衣衛也飛快地對望了一眼。
楊金水喘著氣:「這兩個禍水不能再留,再留著他們就會褻瀆皇上的聖名!不能留……不能再留著他們……叫他們自己在牢裏了斷了……」說到這裏他目光昏昏地望向趙貞吉和兩個錦衣衛。
這是已經發病了,錦衣衛那頭和趙貞吉交換了一個目光,然後過去半扶半抱地攙起了楊金水:「公公放心,我們知道怎麽做。你老回去歇著就是。」
楊金水昏昏地望著他:「茲事體大……皇上……記住了皇上……」
錦衣衛那頭:「記住了。」
楊金水:「今晚……就在今晚,要記住了……」
錦衣衛那頭:「記住了。」答著他又望向趙貞吉:「安排人送公公回去吧。」
趙貞吉點了下頭:「來人。」
當值的書辦立刻進來了。
趙貞吉:「用軟轎送楊公公回織造局。」
當值書辦:「曉得。」答著立刻過去躬下了腰,那個錦衣衛把楊金水扶著貼在他背上。
當值書辦背著楊金水走了出去。

楊金水知道「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如果他不裝瘋,那麽不僅是他會像他的幹兒子李玄那樣被幹掉,這把「火」還會順著他燒到宮裏,燒到他的幹爹——司禮監掌印太監、宦官集團一號人物——呂芳的頭上,甚至會對嘉靖帝「明君」的名聲造成影響。

為了保住他自己的命、呂芳的命和嘉靖帝「明君」的名聲,楊金水決定兵行險招,用裝瘋的方法來逃避被審問。

二、楊金水裝瘋後不同的人的反應

楊金水裝瘋後,演技杠杠的,讓他的幾個幹兒子信以為真:

好好地出去,卻被擡著回來,一時間隨從太監和那四個太監都來了,把楊金水從軟轎上平平地擡著,一步一步挪送到那張紫檀大榻上。
胖太監立刻又走到了吊扇繩頭前拉起了繩子,四扇吊扇扇動起來。
「風!」楊金水躺在榻上睜開了眼,奇怪地只說著這一個字,「風,風……」
胖太監把動作加快了,四扇吊扇扇起的風更大了。
楊金水兩眼睜得好大,偏又說不出其他話來,依然只說著:「風……」
隨從太監立刻明白了,對胖太監:「停了!幹爹怕風。」
胖太監連忙撒手,果然楊金水平靜些了。
高太監悄悄在隨從太監耳邊說道:「師兄,請郎中吧?」
這句話楊金水偏聽到了,聽到後自己也能說出話來了:「想我死嗎?」
幾個太監都是一楞,嚇得全無了主張。還是那個隨從太監湊了過去:「幹爹,兒子們都想你老活一百歲呢。」
楊金水兩眼卻望著上方:「想把我也拖進去死,我且死不了呢!」
幾個太監面面相覷,然後又都望向了隨從太監。
隨從太監已看出他神誌有些不清了,湊上去帶著念咒般的聲調說道:「想我們死的人還沒生下來呢。咱幹爹是老祖宗的人是萬歲爺的人,諸神呵護,且不怕呢。」
楊金水兩眼慢慢從上方移過來望向了隨從太監,非常賞識地說道:「說得好!還有,你就是我的護國大將軍。還有他們,都是總兵參將!」
這是真瘋了。幾個太監又害怕,又有些興奮,一個個紛紛點頭:「幹爹說得對!我們都是幹爹護駕的將軍。」
隨從太監貼在他耳邊:「幹爹,有我們護駕,你老且安心睡一覺。好不好?」
楊金水像是在點頭,眼睛慢慢閉上了。
那四個太監都沒了主意,又不敢走,全望著隨從太監。
隨從太監向他們招了一下,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四個太監都像貓一樣走到門邊。
隨從太監十分輕聲地對那個高個子太監說道:「你,立刻去敬一堂把陳大夫請來。」
高個子太監點了下頭,幾步便消失在門外。
隨從太監又對著另外三個太監,沒再說話,只是望著一個人指著一個地方,再望著一個人指著另一個地方。
三個太監躡手躡腳走到他指定的地方站好了。
隨從太監自己走到楊金水的榻邊,在大榻底下那條紫檀踏凳上坐了下來。
天亮前,外面格外的黑,熱了好些天,這時偏起風了,從門外,從窗外刮了進來。
隨從太監連忙用手勢叫兩個太監去關門窗。
「死了!」突然楊金水叫了一聲,把幾個太監嚇得都是一跳。
「死了!可死了!」楊金水坐了起來,兩眼昏昏地四處張望。
隨從太監連忙捏著他一只手:「沒有誰死。幹爹,沒有誰死。」
「死了!」楊金水盯著他,「鄭泌昌何茂才全死了!」
隨從太監一楞,不知如何答話了。
楊金水死死地盯著他:「剛才,就是剛才,他們都來了……你就沒看見?」
隨從太監有些明白了,只好唬弄答道:「好像是……你們都看見了嗎?」
那個瘦太監有些機靈:「我看見了,在門口不敢進來……」
楊金水的目光轉盯向了他,接著又昏昏地望著門:「不對,進來了,就站在我面前……」
隨從太監只好唬到底了:「是。來了,被兒子們趕出去了。」
「趕得好,趕得好!給我都趕出去!」楊金水把隨從太監的手捏得好緊。
隨從太監:「是!幹爹放心,來一個兒子們趕一個!」邊說邊扶著他又躺下。
楊金水:「不怕,不怕。我們怕過誰……」
躺在那裏說這句話時他的眼睛睜得好大!讓旁邊的太監看著心裏發毛。

趙貞吉去探望楊金水,楊金水趁機惡心了趙貞吉一把:

被領進門來的趙貞吉見狀一怔,錦衣衛那頭後面的三個錦衣衛不禁對望了一眼,接著望了望楊金水又望向趙貞吉,有兩個忍不住露出了笑。
趙貞吉的臉動了一下,心裏立刻起了疑惑,望了一眼幾個錦衣衛,慢慢走到靠窗的椅子前坐下,靜靜地望著正在梳洗的楊金水。
錦衣衛那頭瞪了一眼露笑的兩個錦衣衛,帶著他們也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靜靜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坐在那裏讓人梳頭十分安靜,哪兒能瞧出瘋了的樣子。
簪子插好了。隨從太監從銀臉盆裏絞出那塊淞江棉布白面巾,又替他把臉細細擦了。楊金水這時才站了起來,對那隨從太監吩咐咐道:「你們都出去。」
隨從太監兀自強賠著笑望著他,另外幾個侍候在一邊的太監也賠著笑望著他。
「出去!」楊金水叫了一聲。
幾個太監連忙結束去了。
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緊緊地望著他的背影。
楊金水轉過身來了:「到了寅時才睡,沒想一覺醒來天又快黑了。你們等了很久了吧?」
這幾句話竟又和剛才趙貞吉對錦衣衛說的話十分相似,可天明明是早上他又說快黑了,像瘋話又不像瘋話,幾個錦衣衛不禁又對望了一眼,都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的臉更陰沈了,望著楊金水:「聽說公公身子有些不適,請大夫診過脈了嗎?」
「我身子有什麽不適?」楊金水剛坐下,聽到他這般說立刻便露出了煩躁,盯著他,「有什麽事讓我身子不適了?誰能讓我身子不適了?」
趙貞吉更疑惑了,也盯著他:「外感六淫,內傷七情,是人都有生病的時候。公公還是讓大夫看看吧。」
楊金水盯著他:「你們不要都指望著我病我死。沒有我,哪有你?」
這到底是真瘋還是裝瘋,或是在跟自己叫板?趙貞吉死死地盯著他的目光:「楊公公,你認仔細了,我是誰?」
四個錦衣衛也感覺到緊張了,望了望趙貞吉,又望了望楊金水。
楊金水還是緊盯著趙貞吉的目光:「夠了。我來的時候你才不到兩千架織機。四年,才四年你就增加了一千多架織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還要發多大的財?」
四個錦衣衛這下聽明白了,楊金水是把趙貞吉看做沈一石了。
趙貞吉卻兀自放不下疑惑,緊逼著說道:「我是來給你瞧病的,知道嗎?」
楊金水:「你帶不走我!我背後是老祖宗,還有皇上。諸神呵護,我勸你還有何茂才,離遠點好!」
這好像是又把趙貞吉當做鄭泌昌了。
錦衣衛那頭附到趙貞吉耳邊低聲道:「真瘋了。我們先走吧。」說著站了起來。另三個錦衣衛跟著都站起了。
趙貞吉慢慢站起了,卻還在望著楊金水。
錦衣衛那頭:「我們走,讓楊公公好好歇息。」
楊金水似乎又清醒了點,望向他們:「告訴老祖宗,告訴皇上,五十萬匹絲綢我今年準定要賣到西洋去。」
「知道了。公公安心歇息吧。」錦衣衛那頭答著,率先向外走去。
另三個錦衣衛簇擁著趙貞吉向外走去。
「新來的那個趙貞吉不是善茬,你們要防著點。」楊金水沖著他們的背影喊道。
趙貞吉的腳正跨過門檻,聽他猛地發出這聲喊叫,便停在那裏,眉頭一皺,接著才跨了出去。到了院子裏又站住了,幾個錦衣衛都站住了。趙貞吉向那隨從太監招了下手,隨從太監立刻趨了過來。

趙貞吉很精明,他猜出楊金水是在裝瘋,於是他也趁機讓楊金水吃些苦頭:

趙貞吉:「請大夫了嗎?」
那隨從太監一臉的苦相:「敬一堂的陳大夫天亮前就來了,開了定神丹。可藥一送上去就被摔了碗……」
趙貞吉:「多幾個人抓住他,灌藥!」
那隨從太監又望向了錦衣衛那頭。
錦衣衛那頭:「這是為楊公公好,你們聽趙大人的就是。」
隨從太監:「知道了。」

趙貞吉原本就是要借海瑞「捅馬蜂窩」來進一步試探嘉靖帝對「浙江大案」的態度,想不到海瑞竟能「逼」瘋楊金水,於是「不粘鍋」趙貞吉決定上奏朝廷,一邊把這個「馬蜂窩」甩給宮裏,一邊把「捅馬蜂窩」的責任甩給海瑞:

「必須立刻給朝廷上奏!」剛走出織造局大門,趙貞吉對幾個錦衣衛說道。
錦衣衛那頭:「請問趙大人,怎麽上奏?」
趙貞吉:「把楊公公的病情如實上奏。」
錦衣衛那頭:「怎麽如實上奏?那個海瑞不請示主審官,擅自提審欽犯,把案子往織造局和宮裏扯,這個事該不該如實上奏?」
趙貞吉:「當然要上奏。可他也是欽點的陪審官,不能說是擅自。至於他是不是把案子往織造局和宮裏扯了,我們在奏疏裏也不作定論。將他提審鄭泌昌、何茂才的口供附錄上去就是。奏疏我寫,幾位一同具名。」

海瑞和王用汲很快也知道了楊金水「瘋了」的訊息,海王二人都對局勢看得很清楚,無論楊金水是真瘋還是裝瘋,海瑞昨夜一審鄭泌昌、何茂才捅破了江南織造局的「窗戶紙」,都是「捅了天大的婁子」,對於海王二人來說,「浙江大案」沒有轉圜的余地了,只能徹查到底:

海瑞凝神坐在那裏。王用汲卻在屋子中間來回走著,停下了,望著海瑞:「剛峰,你說楊公公是真瘋,還是裝瘋?」
海瑞:「真瘋怎麽樣,假瘋又怎麽樣?」
王用汲:「他要是真瘋,你已經捅了天大的婁子了;他要是裝瘋,你也已經捅了天大的婁子了。」
海瑞:「織造局算什麽天?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我幹的,也不幹你的事。」
王用汲:「什麽話?你捅破了天,能不幹我的事嗎?沒退路了,這個案子必須徹查到底!」
海瑞有些意外,同時一振:「這不像你昨天晚上說的話。」
王用汲:「此一時彼一時。昨晚你要聽我的,不去提審鄭泌昌何茂才,你也有退路,我也有退路。你一提審,把他逼瘋了,案子不一查到底,他們便會以誣陷織造局的罪名,反過來對付你。到了這一步,只有背水一戰了。」
海瑞心中一陣激動,同時也冒出一絲內疚:「識人難哪。潤蓮,你知道我昨天晚上是怎樣看你的嗎?」
王用汲:「怎樣看我了?」
海瑞:「世故!」
王用汲苦笑了一下:「活在世上,哪有不世故的人。」
「世故也有真君子!」海瑞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觸,「潤蓮,我求你一件事。」
王用汲:「什麽事?」
海瑞:「下面的案子你不要過問了。」
王用汲:「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樣的話?」
海瑞十分嚴肅地站了起來:「我說的是真心話。子曰:‘交友無不如己者’。我海瑞半生無友,說句大言,實在是無可交之人!這次到浙江我十分幸運,交上了兩個遠勝於己的朋友。一個是李時珍李先生。還有一個就是你——王潤蓮!你和李先生都可以寄心腹托死生!我就很難做到。」
王用汲的臉立刻紅了。古人之風,最講究一個「知」字。管仲有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說的就是人之一生最難得到的就是別人看自己比自己看自己還重要還清楚,直可以寄心腹托死生!上下有此相交謂之知遇,平輩有此相交謂之知己。要是這個知己也是自己敬仰之人,那便是「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了。
王用汲現在便是這般感受,相交如此夫復何言:「剛峰兄,你太高看我了。要我幹什麽,你說就是。」
海瑞:「請你照顧家母和我的家人。」
王用汲先是一怔,沈默了少頃:「事情應該還沒有到這一步。織造局打著宮裏的牌子幹的好些事比鄭泌昌何茂才還壞,這我知道。一定要跟他們鬥,我們就一起鬥,還有趙中丞。只要我們三個人徹查下去,勝負也在未定之間。」

對於一審鄭泌昌、何茂才之後的局勢,海瑞比王用汲看得更透徹,他不僅看清了只有對「浙江大案」徹查到底,他和王用汲才能有一線生機,還看清了趙貞吉是徹查「浙江大案」的阻礙之一,因為趙貞吉「要幹的就是沒有鄭泌昌的鄭泌昌那一套」——鄭泌昌貪財,趙貞吉貪名:

海瑞:「趙中丞會徹查嗎?」
王用汲:「應該會。他畢竟也是理學中人,而且是徐閣老的學生。」
海瑞望著王用汲慢慢搖起了頭:「潤蓮,你還是太書生了。」
王用汲正顏道:「書生自有崚嶒骨!趙中丞也是書生。」
海瑞:「錯了,官做大了便沒有書生。這個案子我要徹查下去,最後能置我死地的不是織造局,而是趙貞吉!」
王用汲這才真正吃驚了,好久說不出話來:「你,你怎麽會這樣子想?」
海瑞:「因為趙貞吉要幹的就是沒有鄭泌昌的鄭泌昌那一套!」
王用汲震驚中有些領悟,楞在那裏。
「潤蓮,你想想,聖旨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鄭泌昌何茂才將沈一石的家產賣給了徽商,趙中丞明明奉有聖旨為何不爭?不但不爭,為何還在約書上簽字蓋印?原因只有兩條:一是他另外奉有密旨;二是他揣摩聖意逢迎皇上!」
王用汲想了想,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料定皇上沒有另外給他密旨。真有密旨他昨晚就會阻攔我,不會讓我去提審鄭泌昌何茂才。他讓我去提審,用意就是試探宮裏的反應。皇上護短織造局,罪責是我的,惡名是皇上的。皇上追查織造局,他既不得罪宮裏,又可邀得清名。其用心比鄭泌昌更加可誅!」
王用汲思索著:「言重了吧。他和鄭泌昌應該還是有所不同。也許是迫於宮裏的壓力,至少不是為了自己去貪。」
「沒有兩樣。鄭泌昌貪財,他貪名而已!今早你也看到了,他通知我們到大堂拜讀聖旨,商同辦案。我們去了,他卻穿著便服在簽押房故示悠閑,有意等幾個錦衣衛來,讓錦衣衛的人認準是我在追查織造局,他並不贊同。機心如此,下面他會幹什麽可想而知。不查織造局,他就會逼著那些徽商產更多的絲綢,卻以半價收買桑農的生絲,討好宮裏討好皇上。國庫依然空虛,百姓仍受盤剝。不查織造局,鄭泌昌何茂才那些貪墨的官員也就無法一查到底,甚至連今年五月他們毀堤淹田,和暗通倭寇陷害良民的事也會不問不查!潤蓮,如此驚天大案,已經明發上諭朝野皆知,如果讓趙貞吉辦如未辦,此風一開,我大明朝更是無藥可救了!」
王用汲:「趙中丞要真是這個用心,那這個案子也就根本查不下去了……」
「我也沒想能夠徹查下去,就是為了把它捅開,昭之於世,朝野自有公論。因此,有我一個人幹就行,無須你跟著我去拼命。留下你,就留下了今後重申此案的人。我的高堂我的家人也要靠你照看。潤蓮,你比我難。」
王用汲被他說得站在那裏發呆。

趙貞吉向朝廷奏報楊金水瘋了的訊息,還附上了海瑞預審鄭泌昌、何茂才的口供,趙貞吉的奏本送到朝廷後,很快就引起了一系列連鎖反應。

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宦官集團二號人物陳洪看到趙貞吉的奏本後,敏銳地察覺到這是能讓呂芳下台、讓他上台的好機會。

楊金水是呂芳最器重、疼愛的幹兒子,如果能審問他,從他那裏得到他甚至呂芳參與策劃毀堤淹田、違背聖旨把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徽商的供詞,那麽呂芳就會被查辦,陳洪就能取代呂芳成為宦官集團一號人物。於是,陳洪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

八百裏急遞,趙貞吉奏報楊金水瘋了的奏本在五天後的黃昏直闖崇文門,送到西苑司禮監值房時天將將黑了。
司禮監四大秉筆太監四顆頭聚在一起,八只眼睛看完擺在大案上那奏本的內容後仍然盯著燈籠前那份奏本,好一片沈寂。
「好哇!」正中首席秉筆太監陳洪終於出聲了,眼睛裏閃著看似氣憤卻暗含著興奮的光,「查案查到織造局,查到宮裏來了。」說到這裏他突然拉長了音:「來!」這一聲叫得又高又尖,呼出的那一長口氣,差點將大案上燈籠裏的燭光都吹滅了。弄得另三個秉筆太監都是一楞。
燭光暗而復亮,卻見粘著三根羽毛的奏封已被他那口氣吹得飄在空中,陳洪一把抓住了羽毛奏封,另一只手緊緊地按住了書案上的奏箋!
兩個伺候當值的太監同時出現在值房門口:「奴才們在。」
陳洪一邊將奏箋裝進奏封:「備轎!咱們四個得立刻將這份奏疏呈給皇上萬歲爺!」

呂芳很疼愛的另一個幹兒子、楊金水最鐵的幹兄弟黃錦這時站了出來,要維護呂芳和楊金水:

「慢著。」陳洪身旁那個秉筆太監黃錦接言了,「陳公公,老祖宗還沒看呢。」
「等不得了,我的黃公公。」陳洪十分決斷地瞟了一眼黃錦,「老祖宗也在宮裏,呈上去他老人家和皇上一起看。」
「事關楊金水,不能就這樣送上去。」黃錦也十分固執,「這樣送上去萬歲爺遷怒到老祖宗就連轉圜的余地也沒了。」
一句話就揭開了送還是不送各人心中的奧秘,陳洪的目光虛停在半空中,好久才又說道:「這點我倒是忘了。可老祖宗要伺候皇上萬歲爺到明兒早上才能出宮,這個本壓在這裏誰敢擔待?」
「想法子,把老祖宗請出來。」黃錦說道。
陳洪又望向了他:「萬歲爺正在修煉,身邊可缺不得老祖宗。怎麽請出來?」
「老辦法,報喜吧。」黃錦態度十分堅定。
「不是喜去報喜,事後萬歲爺知道了,你擔罪還是我們擔罪?」陳洪說道。
黃錦:「我去報。有罪我一個人擔!」
那陳洪顯然心有不甘,望向另外兩個秉筆太監:「你們說呢?」
那兩個秉筆太監:「還是先稟報老祖宗吧。」
陳洪沒法子了,只得把話留下一半:「那你就去吧。萬歲爺真要降罪,咱家也不會叫你一個人擔。」
「說了,我一個人擔。」黃錦說完這句,大步走了出去。
「備燈籠!備轎!」門外兩個侍候當值的太監的聲音在門外立刻響了起來。
「給個燈籠就是!我走著去!」黃錦的背影已消失在值房門外。

呂芳看了趙貞吉的奏本後,立刻就猜出楊金水是在裝瘋,以及他裝瘋的第一層原因。呂芳和楊金水想得一樣,為了保住他自己和楊金水,以及嘉靖帝「明君」的名聲,呂芳決定連夜去詔獄,找被軟禁的高翰文和蕓娘問話,看看能不能再了解一些更深層的「內情」,然後再回來稟報嘉靖帝:

又過了好一會兒,呂芳的身影從大殿門口出現了。
黃錦一臉大汗疾步迎了上去。
呂芳依然不緊不慢地下了石階,望著他這副樣子知道不是喜事,便盯著他。
黃錦低聲稟道:「幹爹,浙江八百裏急遞,楊金水瘋了!」
從來不動如山的呂芳這時竟也微微顫了一下。
此刻,那封急遞被一方和闐羊脂玉鎮紙壓在大案上,沒有風,三根羽毛竟也一動不動。
四個秉筆太監都望著坐在案前的呂芳,每張臉都像案上那封奏疏,一動不動。
「那個送急遞的驛差現在哪裏?」呂芳開口了。
陳洪急忙接言:「回幹爹,兒子已把他扣在禁門值房裏。」
呂芳:「扣住他,不能讓他見任何人。」
陳洪:「曉得。」
呂芳:「錦兒。」
「兒子在。」黃錦應道。
呂芳:「這一坎得我去過了,得要半夜才回,主子那裏不能沒有人伺候,你去吧,主子習慣你。」
黃錦:「兒子這就立刻去沐浴更衣。」
呂芳:「主子要是問起,就說這封奏疏你們都沒看,告訴主子,就說我去鎮撫司詔獄了,去見那個高翰文。詳情待我回來一一向主子陳奏。」
黃錦楞了一下。
另三個秉筆太監都對望了一眼。
呂芳:「這件事要回話,就得明白回話。楊金水為什麽會瘋?江南織造局的事,楊金水和沈一石的事,或許那個高翰文知道一些內情,還有那個曾經跟了楊金水四年的女子知道一些內情。一切等我回來,向主子明白回話。」
「兒子明白了。」黃錦答著疾步走了出去。
呂芳跟著站了起來:「楊金水是我派到江南去的,有罪我會擔,你們都把心放到腔子裏,今晚都待在值房,這個訊息一點也不能透露出去。」
三個秉筆太監:「兒子們明白。」
呂芳大步走了出去。

呂芳並沒有打算向嘉靖帝瞞報楊金水瘋了的訊息,十分精明的嘉靖帝也猜到了黃錦找呂芳並不是來「報喜」的。

呂芳從詔獄回來,黃錦告訴呂芳他已經如實向嘉靖帝奏報了楊金水瘋了的訊息,呂芳不但沒有責備黃錦,還表示黃錦做得對:

從北鎮撫司詔獄再回到司禮監值房,已經半夜了,不只那三個秉筆太監在等著,奉命應在玉熙宮精舍伺候皇上的黃錦這時竟也已在這裏等著呂芳。
「主子歇了?」呂芳直直地望著黃錦問。
黃錦滿臉憂色,跪了下來:「回幹爹,主子萬歲爺已經猜著了,兒子不敢欺瞞,沒有照幹爹吩咐的回話,將楊金水瘋了的事如實奏陳了。」
「你做得對。主子什麽旨意?」呂芳的言詞和語氣裏都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

嘉靖帝十幾歲時,呂芳就伺候、陪伴著他,兩人是幾十年的主仆、夥伴,可以說很有默契。嘉靖帝給呂芳出了個「謎題」,呂芳立刻就猜出了「謎底」——嘉靖帝也猜出了楊金水是在裝瘋,以及他裝瘋的第一層原因——嘉靖帝也要維護他的「明君」的名聲,順便保住呂芳和楊金水:

黃錦如釋重負地從大案上捧起一個裏面鏤空的和闐玉圓球:「主子只叫兒子將這個球拿給幹爹看,然後叫我們今晚就擬旨,八百裏加急送到杭州。」
呂芳雙手鄭重地接過了那個被燈籠光照得晶瑩閃亮的玉球,看了好一陣子:「你們說主子這是何旨意?」
有呂芳在,其他人就是有想法也不敢說,都一齊搖著頭。
呂芳把目光望向了門外的夜空:「主子這是告訴我們,‘外重內輕’呀。」
四個人都望著他,等他說得更明白些。
呂芳:「無論是江南織造局還是宮裏的尚衣監巾帽局這都是內,都不能護短了,該查的要查,該辦的要辦!只有胡宗憲抗倭才是大事!立刻擬旨,著在杭州的錦衣衛立刻把楊金水押解進京,讓趙貞吉署理江南織造局的差使,命他不惜一切給胡宗憲東南前方籌措軍需!」

於是,一道給楊金水的特發上諭以八百裏急遞反饋到杭州,旨意要求趙貞吉當面向楊金水宣讀:

因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全都牽涉到織造局,趙貞吉以八百裏急遞送到宮裏,旨意果然立刻以八百裏急遞反饋到杭州,命趙貞吉當面向楊金水宣讀。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旨意裏說的什麽,皇上到底是為織造局護短,還是連織造局也要追查,這一切趙貞吉仍不知道,也急於知道。
原來所謂聖旨,在臣下統稱旨意,有許多規制。興之所至尋常小事,皇帝隨口一說派有關太監傳與當事人謂之口諭;有關朝廷國策軍機部署以及官員的黜陟甚至對某一案件的指示都要用特制的明黃錦緞工楷用璽宣示,通常所說的聖旨指的就是這一類書面聖旨。書面聖旨又分明發上諭和特發上諭兩種。明發上諭一般都交內閣向各有司衙門公開釋出,在明代甚至用邸報傳示天下。特發上諭則是趙貞吉此時接到的這種聖旨,指名發給某人,由某人向當事人宣讀時才能開啟聖封,宣讀旨意。因此趙貞吉接到聖旨時也不知道旨意的內容,立刻召集四個錦衣衛半夜趕到了織造局,一路上作了種種揣測,答案都在開啟聖封宣讀聖諭這一刻了。

趙貞吉和楊金水盼來了聖旨,裝瘋的楊金水又趁機惡心了趙貞吉一把:

燈火通明,楊金水趴跪在床上,幾個太監都匍匐在屋子的角落裏。
趙貞吉將卷成一軸的聖旨雙手遞給錦衣衛那頭,錦衣衛那頭接過軸旨,看了看封口的烤漆,驗訖了烤漆上那方封印,點了點頭,走到一支蠟燭邊將烤漆熔開了,拉開一軸,踅回來雙手捧還趙貞吉。
趙貞吉盡量放慢速度,把明黃色錦緞的聖旨徐徐展開,目光卻已迫不及待向聖旨看去。突然,就在這時,楊金水披散著頭發光著腳從床上跳下來了,撲跪下去一把摟住了趙貞吉的腿:「老祖宗,你老可來了!浙江杭州全是奸臣,死了的沒死的都在算計兒子!你老快把他們都抓了!」
趙貞吉被他突如其來的一撲嚇得臉都白了,想閃開又被他緊緊地箍住了腿,只看見一蓬亂草般花白的頭發緊靠在自己身上,大熱暑十來天沒有洗澡的人,一股體臭轟地便沖了上來,趙貞吉又驚又嘔,扭轉了頭望向身邊的錦衣衛:「拉開!快拉開了!」
四個錦衣衛就站在趙貞吉的兩邊,這時卻不願去拉他。倒不是嫌他臟,廠衛一家,都歸司禮監管著,旨意如何也不知道,這時怎會向他動粗。錦衣衛那頭便望向那幾個太監:「把楊公公拉開!」
聽到呵斥,匍匐在角落裏的那個隨從太監連忙對身邊的胖太監和高太監說道:「快,幫忙拉開。」領著胖太監和高太監跪爬了過去。
胖太監和高太監一邊一個拉楊金水的手,隨從太監抱住他的腰,楊金水兩條手臂像鐵箍一般死死地摟住趙貞吉的腿,哪裏拉得動?
隨從太監急了:「撒手,幹爹,快撒手!」
楊金水箍得更緊了,三個人同時使勁,這一扯便將趙貞吉也拉得一個趔趄,連人帶聖旨便將摔倒下去。錦衣衛那頭不能不管了,倏地伸出手挽住了趙貞吉的手臂,轉對身旁兩個錦衣衛吩咐道:「你們去,拉開了!」
兩個錦衣衛過去了,三個太監連忙松手爬開。
擒拿本是錦衣衛的看家本領,但見二人各伸出一爪掐住楊金水的手臂,也不知是掐在哪個穴位上,楊金水的兩條手臂立刻便軟軟地垂了下來。兩個人也沒怎麽使勁,輕輕往上一提,把還是跪著姿勢的楊金水提得離開了地面,提到離趙貞吉約兩步遠又輕輕把他擱在地上。楊金水一動不動了,僵跪在那裏。
趙貞吉這時已然臉色煞白,額上也滲出了汗珠,欲待宣讀聖旨,只覺喉頭一陣陣發幹,僵在那裏,發不出聲來。
錦衣衛那頭伸手從身旁的茶幾上抓過一碗也不知是哪個太監喝剩下的茶,顧不了許多,便送到了趙貞吉嘴邊。趙貞吉兩手握展著聖旨,只得張開了嘴,才喝了一口,一陣作嘔湧上喉頭,哇的一聲將那口茶又吐了出來。

嘉靖帝在這封聖旨裏先標榜起了他的「節儉」,然後才要求將楊金水押送到京師,由他這個皇帝來審問:

可聖旨必須宣讀,趙貞吉在這一刻間無論如何也體悟不到聖上下這道旨意的真正用心,這時能派上用場的也只有「中庸」二字,他調勻了呼吸,盡量不帶任何情緒,平聲平調慢慢宣讀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江南織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總管楊金水聽旨。織造局、市舶司雖歸內廷管轄,實亦為國庫之鎖鑰。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換幹洗濕,推衣衣之藩王使臣官吏將士,節用用之祿餉軍國之需,無時不念國步之艱,民生之難。渠料一蠶一繭一絲一梭皆吞沒於群蠹之口!沈一石何許人?二十年前織造局當差一書吏耳,何以將織造局之作坊桑田盡歸於此人名下?且任其將該司之絲綢行賄於浙江各司衙門達百萬匹之巨!彼尚衣監針工局巾帽局諸宦官奴才寧無貪墨情事?爾身為織造總管寧無貪墨情事?如此吞絲剝繭者若不一絲一縷從口中吐出,朕欲容之,彼蒼者天,其能容乎!著即將楊金水押送京師,待朕細細盤問。江南織造局浙江市舶司暫委浙江巡撫趙貞吉兼領。另派浙直總督署參軍譚綸署理浙江按察使,會同辦案。欽此。」

「不粘鍋」趙貞吉碰到十分擅長「甩鍋」的嘉靖帝,頓時也傻眼了,嘉靖帝沒有給他更明確的「交代」:

趙貞吉的目光卻依然盯在聖旨上,時光也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在那道聖旨上。盼了十天的旨意將趙貞吉一下子推到了二十年來最大的一次政潮之中。突然逮捕楊金水進京,突然派來譚綸會同辦案,又突然將織造局這個爛攤子讓自己收拾。皇上是不是已決心倒嚴?宮裏那些涉案衙門是不是要一並徹查?聖諭除了深表痛恨以外,並無明白交代。趙貞吉知道,天風青雲,漩渦深谷,皆在自己腳下這一步之間!邊想著,趙貞吉撂下了一屋子的人,握著聖旨一個人慢慢走了出去。

在楊金水被押解到京師的這半個月裏,朝廷裏發生了一場大變:

三個元老,一日之間,首輔奉旨養病,次輔奉旨搬進內閣值房,司禮監掌印太監卻被派去修永陵,而皇上在這個時候又突然宣布閉關。各部衙門的例行公事雖日常辦著,公文案牘一時卻不知由誰票擬批紅。大明朝這架巨大的機器似乎突然停止了運轉!

裝瘋的楊金水這回失算了,他以為他被押解到京師後能得到呂芳的庇護,卻不料呂芳犯了嘉靖帝的忌諱,被罰去修永陵了,此時掌管司禮監的人是陳洪,陳洪正想要從他口中撬出能徹底扳倒呂芳的供詞。

陳洪的手下上來就給楊金水來了個「冰火兩重天」,明面上是給楊金水洗澡,實際上是想試探他是真瘋還是裝瘋:

院落裏早等著一群烏鴉般的當值太監。一撥人遠遠地望著楊金水,臉顯兔死狐悲之色。一撥人卻被陳洪新近提拔為貼身隨從的那個太監領著,呼地圍了上去,挽袖翻眼,目露落井下石之光,還沒挨近卻被一股臭氣熏站在那裏。
楊金水坐在椅子上,兩眼直直地望著天空,七月流火的日光如此刺目,他竟連眼睛也一眨不眨。
值房內院的圓門裏又走出了一個當值太監的頭,也是還沒走近便被一股臭氣熏著了,皺著眉對押送的兩個錦衣衛:「陳公公他們都在等著呢。這麽臭怎麽擡進去?」
一個錦衣衛:「半夜離開潞河驛給他洗的澡,可擡到半路上屎尿又拉了一身。只好有勞各位先幫他洗了再擡進去。」
當值太監的頭立刻對身邊幾個太監:「拿套衣服來,從井裏提水,就在這裏把身子沖了。」
院落裏原就有一口井,一個太監連忙奔到井邊搖動軲轆去吊水。一個太監連忙奔出去拿衣服。
當值太監的頭這才又對那兩個押送來的錦衣衛:「你們先跟我進去吧。」領著他們向內院圓門走去。
水提過來了。兩個行刑太監開啟了楊金水椅子扶手上的手銬,便走開了站在一旁。
兩個太監冷臉走過來了,手伸得老長,伸出爪子抓住楊金水的衣服便猛地一扯,那衣服本是絲的,這一扯便破了,他們往地上一扔,又扯下裏面的衣服,往地上一扔。被陳洪提拔為貼身隨從的那個太監將一桶水從他肩背潑了下去。
大熱的天,冰涼的井水,潑到身上楊金水依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所有的太監都楞在那裏睜大了眼望著。
提水的太監又將一桶水提了過來,遞給陳洪的貼身隨從太監。那隨從太監繞到楊金水身前,提起桶又劈頭潑了下去。
一身的水還濕淋淋的,那隨從太監便命另一個太監:「拿衣服,給他穿上!」
另一個太監便拿著衣服走了過來。

重情重義的黃錦這時又站了出來,維護他的鐵兄弟楊金水,以及他們的幹爹呂芳:

「站了!」一個聲音喝住了他。
原來黃錦正從玉熙宮奉命來拿浙江的急遞,站在院門外早看見了他們這般糟踐的行徑,這時又瞥見了地上被他們扯碎的衣服,一股怒氣沖上腦門:「混賬王八羔子沒良心的東西!萬歲爺和老祖宗還沒治他的罪呢,你們就敢這樣不把他當人待?」目光炯炯掃了一遍那些太監,最後盯在那個陳洪提拔的隨從太監臉上:「你自己平時洗了屍也是這樣穿衣嗎?把你的皮扒下來,給楊金水擦幹了身子!」
那隨從太監這幾日正春風得意,今日也是有心討了這個差使進一步取陳洪的歡心,這時正人五人六揚威立萬,卻被突然出現的黃錦逮著了,當眾呵斥,那張臉登時紅了,賠著笑還想討回些面子:「回黃公公,奴才也是奉了祖宗陳公公之命行事……」
「根都沒有的東西,你哪裏又多出了個祖宗!」黃錦更加怒了,「還敢的嘴。來人,扒他的皮給楊金水擦幹身子!」
說到拉幫結夥,宮裏的太監可算天下之最了。只有司禮監例外,因呂芳掌印多年,從秉筆太監到最低層的跑腿太監都只認他一人,因此不敢也不能結成幫夥。可自陳洪暫署掌印以來,存了個改朝換代的心,升了幾個人的職位,意在打壓猶自忠於呂芳的人,那幾個人反了水,一心想作開國功臣,便開始結夥欺壓人了,司禮監開始有了兩派。被欺的那些太監這幾日飽受欺壓,一直不敢言語。這時黃錦出面撐腰了,按理正是他們泄火的時候,偏又膽小的多膽大的少,畢竟怕著現在掌印的陳洪,竟沒人應聲來扒那個隨從太監的衣服,有些人還把頭都低了。
黃錦看在眼裏更是心裏難受,望向了站在門口的兩名提刑司行刑太監:「看樣子咱家只好叫提刑司的人了。你們過來,扒了這個奴才的皮!」
陳洪暫署掌印,黃錦自然暫署首席秉筆,提刑司歸他直管,那兩個行刑太監當然聽命,答了一聲:「是!」大步走了進來。
「別!」那隨從太監這才真怕了,「奴才自己扒,這就扒。」一邊說一邊苦著臉脫下了自己外面的長衫便給楊金水要擦。
黃錦又喝道:「脫裏面的衣服擦!」
那隨從太監哪敢再吭聲,只好又脫下了貼身的短衣,自己也光了身子,去給楊金水擦身上的濕水。擦幹了,又去拿衣服給他穿。
黃錦又喝住了他:「這裏的活不用你幹了,你不配幹侍候人的活。你原來那個搭檔不是去了浣衣局嗎?你就到上駟監侍候馬去吧!」
那隨從太監臉刷地白了,光著身子咬了咬牙回道:「奴才現在是陳公公的人,要發配奴才,奴才也得稟告了陳公公。」
黃錦望著他那副嘴臉,聲調壓低了,牙卻咬得更緊了:「我現在就叫你去上駟監。倘有哪個公公出來替你說話,咱家都跟他到皇上面前理論!滾,立刻滾到上駟監去!」
那隨從太監這才真正懵了,遊魂般拾起了地上的衣服,也不穿,光著身子又遊魂般走了出去。
其他的太監有些人暗喜,有些人沮喪,都低了頭站在那裏。
黃錦的目光慢慢掃向他們:「在這裏我給你們打個招呼,不要打量著要改朝換代了,便這山望著那山高!想明白些我們這些人都不是人,因有了皇上我們才算半個人,因有了老祖宗這麽多年呵護,我們才活得像半個人樣。誰要是連這點良心都不講,就是半個人也不想做了。不想做人就去做畜生!都聽到了沒有?」
「是!」所有的太監都一齊答道,有些聲高,有些聲低。
黃錦這時目光才細細地望向了楊金水,見他木人一般,輕嘆了口氣,對那兩個提刑司行刑太監:「給楊金水換上幹凈衣服,不用戴手銬了,擡到內院樹陰下去。」
兩名提刑司太監:「是。」答著便過去給楊金水卸手銬穿衣。
黃錦這才向院內值房走去。

但黃錦畢竟不是呂芳,後來嘉靖帝也說黃錦鬥不過陳洪。陳洪此時步步緊逼,想要在嘉靖帝審問楊金水之前就揭穿楊金水是在裝瘋,然後問出能扳倒呂芳的供詞。

陳洪先對押解楊金水進京的那兩個錦衣衛發威,想逼迫他們說楊金水是在裝瘋,但那兩個錦衣衛故意「回話不清」,就是不自作主張下楊金水是真瘋還是裝瘋的醫學結論:

「去了趟江南,竟連回話都不會了!」黃錦走到值房門口便聽見陳洪也正在這裏發威,臉一陰,徑直走了進去。
司禮監值房北墻原來的五把椅子還是五把椅子,只是呂芳原來坐的正中那把椅子上現在坐著陳洪,陳洪右邊最後一把椅子還坐著石公公,陳洪左邊最後一把椅子還坐著原來那個秉筆太監,緊靠陳洪左右兩把椅子卻空著,右手那把原是陳洪坐的,左手那把仍是黃錦的位子。
今天兩側的椅子上倒坐著兩個特殊身份的人,便是太醫院的兩名太醫。
兩個押解楊金水的錦衣衛正跪在值房當中受陳洪呵斥。
見黃錦進來,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都站起了,兩個太醫也站起了。
陳洪原本不想站起,但知他從玉熙宮來,也只好慢慢站起,帶著客氣問道:「主子有旨意?」
黃錦走了過去,在自己那把椅子前站了:「著仔細訊問楊金水,然後將浙江的奏疏呈上去。」
陳洪:「這就是了,正訊問呢。」說完這句帶頭坐了下去。
黃錦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跟著坐了下去。
兩個太醫屁股挨著椅子邊也慢慢坐了下去。
陳洪目光這才又盯向了兩個跪著的錦衣衛:「都聽見了,皇上在等著回話呢。咱家再問你們一句,楊金水是哪一天瘋的?怎麽瘋的?你們怎麽知道他真就瘋了?」
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
「是。是屬下們回話不清。」年紀稍大那個只好重新稟道,「楊金水是六月二十一發的瘋,一連十天整日整夜鬧騰,說是好多鬼魂來找他。七月一日上諭到,宣了旨便癡呆了,不再鬧騰,也再不說話。餵飯便吃飯餵水便喝水,不餵也不叫餓。便溺也都失了禁,全拉在身上。」
「可見這是裝瘋!」陳洪再不耐煩他們的回話,大聲喝道,「人呢?」
當值太監那頭在門外立刻答道:「回陳公公,正在外面給他洗呢。」

心直口快的黃錦又硬頂了陳洪一次,還沒取代呂芳成為宦官集團一號人物的陳洪此時還不能對黃錦發威,於是就想對楊金水動刑,迫使楊金水不再裝瘋,順便把這口惡氣撒在楊金水頭上:

黃錦平時和陳洪一樣本都是呂芳的左右臂,這一向見他諸般曹操模樣心裏早就不是滋味,這時逮著了理硬頂上了:「以往是這樣。可眼下呂公公走了,我們幾個人誰都還不是正經掌印的主。宮裏的規矩,掌印不在奏疏就該直接呈送皇上。當然,陳公公楞是要看,我們也不擋你。你先看,你看了咱家再呈給皇上看。」
這話把陳洪憋住了,好是羞惱又奈何他不得,負氣將公文紙袋向黃錦膝上一扔:「那就不看。我不看,誰也不看。你帶他們去玉熙宮,當面呈給皇上。裏面要是有褻瀆聖上的話,你擔罪。」
「擔不擔罪也是皇上說了算。」黃錦拿起膝上的急遞慢慢站起了,「還有一件事咱家順便告訴陳公公和二位公公,這十幾天司禮監益發沒有規矩了。我們幾個還沒發話,有些奴才就在外面折騰楊金水了。那個叫小五子的居然還頂我的嘴,我已經把他發到上駟監去了。」
陳洪立刻站起了,望向黃錦。
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也都緊張地望向二人。
陳洪望了黃錦好一陣子,突然轉了笑臉:「該。這些奴才也是該整治整治了。」
「有陳公公這句話就好。」黃錦也露出一絲笑容,接著轉對跪在地上的兩個錦衣衛吩咐道,「跟著我去玉熙宮,皇上要問話。」
「是。」兩個錦衣衛磕了個頭,站起來,跟著黃錦走了出去。
望著黃錦離去的背影,陳洪再也憋不住胸口那口惡氣,吼道:「楊金水呢!怎麽還不押進來!」
楊金水早被擡在值房內院樹蔭下候訊,聽陳洪這一聲吼,竹簾掀開,兩個提刑司行刑太監擡著他進來了,已經換上幹凈衣服,手上也已經沒有再戴銬子,連同椅子放在了屋子中間。
兩個行刑太監放下椅子便退到了值房門口,站在當值太監那頭的身邊。
陳洪的目光立刻像兩把刀子向楊金水刺去。
另外兩個秉筆太監向他望去。
兩個太醫也向他望去。
楊金水仍然擡著頭兩眼癡癡地望著上方。
「都到宮裏了還裝什麽裝?看著我!」陳洪厲聲喝道。
楊金水還是那個樣子,兩眼望上,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們進來,把他的頭按下,讓他看著陳公公!」那石公公望向站在門口的兩個提刑司行刑太監。
兩個行刑太監又走進來了,一個站在椅子後面捏緊了楊金水的雙臂,一個站在他的身側一只手托著他的下頜一只手壓在他的腦後,把他的頭按下來朝著陳洪。
陳洪死死地盯著楊金水的兩眼,楊金水頭按下了兩只眼仍然望著上方。
陳洪動了氣:「宮裏的刑法你也知道,是不是要嘗嘗味道才肯不裝了!」
楊金水依然那個樣子。
「動刑!」陳洪大喝了一聲。

司禮監另一個秉筆太監石公公低聲制止陳洪對楊金水動刑,理由也很正當,陳洪只好又對太醫發威,想讓太醫下楊金水是在裝瘋的醫學結論:

那石公公原就怕陳洪在這裏給楊金水動刑,這時隔著一把椅子把身子靠了過去,伸過頭來,低聲說道:「萬歲爺還沒問話呢,現在動刑只怕不妥。」
陳洪咽了口唾沫,望向了兩個太醫:「你們給他瞧瞧,是真是假可不許護著他!」
兩個太醫立刻站起了,一邊一個走到楊金水的椅子邊,搭上他兩手的脈。

「浙江大案」牽扯到嚴黨、清流派、司禮監等多方政治勢力,這些政治勢力不僅對外鬥爭,其內部也在明爭暗鬥,一向十分精明的嘉靖帝面對這樣復雜的局面,竟然也被攪得頭腦發昏:

兩個押解楊金水的錦衣衛被叫進來了,這時趴在精舍門外,頭緊挨在磚地上,被門檻擋著只能看見他們寬厚的背部和高高撅起的屁股。
精舍的磚地上到處撒著零亂的箋紙,仔細看去,能隱約看出,那些箋紙有些是鄭泌昌何茂才的供狀,有些是蔣千戶徐千戶的供狀,有些是田有祿王牢頭的證詞,有些是密密麻麻簽了二百士兵姓名的證詞。
可見嘉靖看了這些供詞證言後曾經何等震怒!
「審案的時候你們都在嗎?」嘉靖這時又已坐回蒲團,聲音冷得像風。
精舍門外兩個錦衣衛依然石頭般趴著。
年長些那個錦衣衛答道:「回萬歲爺的話,前一次審了三堂,奴才們都在。」
嘉靖:「一個案子,為什麽當時趙貞吉譚綸送來的是一份供詞,海瑞王用汲送來的又是另一份供詞?」
那個錦衣衛:「回萬歲爺的話,當時趙貞吉譚綸審的鄭泌昌,海瑞王用汲審的何茂才。回頭兩個人的供詞一對,口徑不一樣,趙貞吉和譚綸當時都不願將海瑞審的供詞送上來,那個海瑞說【大明律】載有明文,欽犯的供詞一個字也不能改,改了就是欺君。趙貞吉和譚綸說不過他,只好和奴才們商量,將供詞不要送通政司也不要送內閣,只能直接送司禮監。司禮監果然將海瑞審的那份供詞打回了,命浙江重審。」
嘉靖的臉色好看些了,眼睛瞟了瞟滿地的箋紙,又問道:「重審的時候,為什麽趙貞吉不審,譚綸不審,你們也不看著,還是讓那個海瑞重審?」
那個錦衣衛:「回萬歲爺的話,這些情形奴才們無法知曉。因重審的時候奴才們已經在押解楊金水進京的路上了。這份重審的供詞是趙貞吉派的驛差昨夜追到潞河驛才交給奴才們的,叫奴才們轉呈司禮監。」
嘉靖這才意識自己的腦子也被攪得有些昏了,竟問錯了話,虧他錯話偏能接著錯問:「既叫你們送司禮監,司禮監怎麽不拆開來看?」
那個回話的錦衣衛不知如何回話了,另一個一直沒有回話的錦衣衛接過了話茬:「回萬歲爺的話,呂公公不在,陳公公本想拆開來看,被黃公公阻住了。」
錯問竟問出了這個細節,嘉靖眼中閃過一道光:「陳公公想看嗎?」
那個錦衣衛:「回萬歲爺的話,陳公公說了以往的奏疏司禮監都要先看了再奏呈皇上。只因黃公公說了一句,說是呂公公如果在,這樣的奏疏也不敢擅自拆開先看。陳公公這才讓黃公公直接呈給萬歲爺了。」

但嘉靖帝很快就調整好狀態,繼續問那兩個押解楊金水的錦衣衛。那兩個錦衣衛面對陳洪時不說楊金水是真瘋還是裝瘋,但在嘉靖帝問他們同樣的問題時,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楊金水是真瘋:

嘉靖沈默了,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陣子,卻問了一句最簡單的話:「楊金水呢?」
那個錦衣衛:「回萬歲爺的話,楊金水瘋得厲害。陳公公正叫兩個太醫在試探他,說先要看看他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嘉靖:「楊金水是你們押送來的,你們看他是真瘋還是假瘋?」
兩個錦衣衛趴在地上偷著對望了一眼,這回一齊答道:「不只是奴才們,趙中丞他們都知道,楊金水確實是瘋了。」

那兩個錦衣衛也知道楊金水是在裝瘋,但他們知道這件事背後的利害關系,一旦「回錯話」說楊金水是在裝瘋,「浙江大案」的「火」就會燒到宮裏甚至嘉靖帝頭上,他們就會丟命。從他們的回話看,他們的應對很機智。陳洪想讓他們說楊金水是在裝瘋,他們不敢直接頂撞陳洪,更不敢「回錯話」,因此他們面對陳洪時「回話不清」。嘉靖帝問他們同樣的問題時,他們就要明確回答了,但他們不能說楊金水是在裝瘋,因此他們告訴嘉靖帝,包括他們在內的「浙江大案」審案團隊的人都知道「楊金水確實是瘋了」。

嘉靖帝從那兩個錦衣衛的回話裏推測出楊金水是在裝瘋。既然楊金水是在裝瘋,那他見到嘉靖帝後肯定不會真發瘋做出冒犯嘉靖帝的事,還會把一些關鍵資訊告訴嘉靖帝,因此嘉靖帝讓黃錦一個人把楊金水帶來:

嘉靖兩眼有些茫然了。
一個錦衣衛:「啟奏萬歲爺,來的時候我們也商量過,最好先讓宮裏的太醫給他看看,免得把什麽不幹凈的東西帶了進來驚了聖駕。」
「立刻把楊金水帶來!」嘉靖突然站起,眼中閃著光,「朕倒要看看他帶來的是何方的神怪!」
兩個錦衣衛在精舍門外磕了好響一個頭:「是。」
還沒站起,嘉靖又說道:「叫黃錦一個人帶他來。」
兩個錦衣衛只好又磕了好響一個頭:「是。」

無法對楊金水動刑的陳洪想借助醫學手段證明楊金水是在裝瘋,楊金水忍著劇痛,任憑陳洪折騰他:

此時在司禮監值房裏,楊金水的上衣又被扒光了,裸著上身坐在椅上。
兩個太醫,一個拿著一只夾銀針的布袋,一個拿著一卷點燃的艾香,在他身子兩邊站住了。
一個太醫:「是否請兩位公公按住他。」
陳洪:「真瘋假瘋就是要看他動彈。你們動手就是。」
兩個太醫對望了一眼,還是擔心他發瘋亂動,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動起手來。
紮針的那個太醫抽出一根三寸長的銀針紮進了楊金水後頸那個穴位,慢慢捋動,那根銀針全紮了進去,楊金水竟毫無反應,一動不動。
另一個太醫將艾香吹了一口,一團紅火當胸灸了下去,冒出一股煙,那個太醫立刻閃到一邊。
所有的目光都盯緊了,楊金水胸口灸出圓圓一團火痕,還是毫無反應,一動不動。
「真瘋了。」坐在最右邊椅子上那個一直沒說話的秉筆太監這時忍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
陳洪立刻向他盯了一珠子:「真瘋假瘋現在說還早了。接著給他紮給他灸!」
兩個太醫只好接著給楊金水紮針燒灸。
陳洪伸手捧起了身邊茶幾上那把已經黑得發亮的紫砂壺,將壺嘴伸到嘴裏,眼睛兀自望著正在挨紮挨灸的楊金水。

黃錦帶來了嘉靖帝的旨意,要把楊金水帶到玉熙宮,由嘉靖帝親自審問。陳洪很不甘心,他希望嘉靖帝能讓楊金水「現了原形」,但他哪裏想得到,嘉靖帝已經推測出楊金水是在裝瘋,為了維護「明君」的名聲,嘉靖帝還會「配合」裝瘋的楊金水,不讓「浙江大案」裏那些涉及宮裏的臟事「上秤」:

兩個錦衣衛走到門口跪下了。
年長的那位錦衣衛:「稟陳公公,皇上宣楊公公去玉熙宮。」
「皇上怎麽說的?你們再說一遍?」陳洪倏地站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是年長些的那個錦衣衛回話:「回陳公公,皇上旨意,著黃公公一個人將楊金水立刻帶到玉熙宮去,皇上要親自審他。」
話回得已是再清楚不過了,陳洪一下子怔在那裏。
黃錦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都靜靜地站了起來。
黃錦斜眼向陳洪望去:「陳公公要是沒有別的吩咐,咱家便帶楊金水走了。」
原想狠狠地從楊金水身上審出些端倪,不料皇上這時突然親自提審,而且是叫黃錦帶去!陳洪實在心有不甘,又狠狠地向坐在椅子上的楊金水看去。
楊金水坐在那裏已經像個刺猬。頭上身上都紮滿了銀針,到處又都是被艾火灸過的香痕,還是沒有絲毫反應,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裝吧,裝吧!」陳洪煩躁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告訴你,萬歲爺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你在這裏能裝,到了萬歲爺那裏也得現了原形!拔掉針,穿上衣服,帶他去見聖上!」

陳洪想不到的事,黃錦更想不到。黃錦生怕楊金水發瘋冒犯嘉靖帝,讓東廠的行刑太監點了楊金水的穴位:

皇上單獨密審這樣一個瘋子,黃錦自己也不能進來,萬一驚了聖駕那便是天大的事情,虧他苦心,在楊金水被擡來時就暗中叫東廠的行刑太監在他身上做了手腳,也不知點了哪幾處穴位,人跪著,身子直著,既不至於發瘋驚了聖駕,也又能正身挺跪面對嘉靖。還有一絕,他跪的位置恰好能使他那翻上去的眼神正看著神壇上的牌位。這就能使嘉靖認定他被降伏在自己的神號之下。

嘉靖帝推測出楊金水是在裝瘋,他要透過審問楊金水,了解一些「浙江大案」背後的內幕訊息。

三、嘉靖帝審問楊金水的過程和結果

押解楊金水的錦衣衛說楊金水可能會「把什麽不幹凈的東西帶了進來」,沈迷修道的嘉靖帝決定以「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的身份會一會楊金水帶來的「神怪」:

玉熙宮謹身精舍飄零滿地的那些供狀證詞不知何時已被收拾得幹幹凈凈了。
精舍神壇上都點上了香燭,正上方供著太上道君的神主牌,底下一格供著三塊神主牌。
正中的那塊牌子上寫著「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元真君」!
左邊的那塊牌子上寫著「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圓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
右邊的那塊牌子上寫著「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萬壽帝君」!
這三塊牌子都是邵元節陶仲文那些方士在一起商量後,說是上天給嘉靖封的神號。這時都被請出來供在太上道君的神主牌下。嘉靖早已堅信自己這個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總掌著陰陽功過有元陽在胸五雷在手天下魔怪妖邪無可不伏!這時便換上了道袍,頭戴香草圈成的圓冠,端坐在神壇前的蒲團上。
楊金水就跪在離他三步開外的地上。

嘉靖帝審問楊金水的現場的氛圍可以說是「仙氣環繞」:

神壇上的香燭都是特制的,旁邊那座銅香爐裏氤氳的香也是特制的,門窗又緊閉著,滿屋子都是異香縹緲,在嗅覺上就給了人如入仙境之感。
果然,楊金水的鼻翼慢慢翕動了,在一縷一縷地吸著撲鼻的異香,人便有了一些感覺。
嘉靖也進入了狀態,眼中閃出兩道精光,直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的眼神沒有那麽虛了,那幾塊牌位上的字在他眼中慢慢清晰起來。
嘉靖操起了身邊的磬杵,在銅磬上敲了一下。
聽到這一記清脆悠長的銅磬聲,楊金水身子居然動了一下,一直癡癡的眼珠也居然動了一下。

接下來的這段戲——嘉靖帝審問楊金水——個人認為這是很精彩的一段戲,兩人的問答看起來都是空話、廢話,但嘉靖帝把他想知道的事都問明白了,楊金水也把他想說的事都告訴嘉靖帝了。

雖然已經推測出楊金水是在裝瘋,但生性多疑的嘉靖帝還是要先試探楊金水是真瘋還是裝瘋:

「看到牌位了嗎?」嘉靖的聲音像是從天外極遠處傳來,傳到了楊金水的耳裏。
「天……」楊金水居然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個字。
嘉靖:「你看到誰了?」
「靈霄上清……」楊金水不像自己在說話,倒像是另外有個聲音在他身子裏說出了這四個字。
嘉靖的目光更亮了:「靈霄上清下坐著誰?」
楊金水還是癡癡的,在那裏想著。
「坐著誰?」嘉靖的聲音從天外傳過來時好像近些了。
楊金水的眼中看到了「飛元真君」四個字,嘴裏便機械地說出了這四個字:「飛元真君……」
嘉靖:「飛元真君又是誰?」
楊金水的目光在遲滯地移動,又說出了四個字:「忠孝帝君……」
嘉靖:「忠孝帝君又是誰?」
楊金水的目光移到了右邊那塊牌位:「萬壽帝君……」

嘉靖帝問楊金水「看到牌位了嗎」,楊金水回答「天」,然後機械地念出牌位上嘉靖帝自封的三個道號,這是在告訴嘉靖帝,他是在裝瘋,他知道現在審問他的人是天子、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嘉靖帝。

確認楊金水是在裝瘋的嘉靖帝,開始問他想知道的事了。

筆者在此對嘉靖帝和楊金水的這些問答進行「中譯中」「白話譯白話」轉譯,一家之言,供各位讀者參考:

「你是誰!」嘉靖突然厲聲問道。
「我是誰……」楊金水喃喃地復述著嘉靖的問話,兩眼虛望著上方,似是在想,又像是在空中尋找那個「我」。
嘉靖又操起了身邊的磬杵,在銅磬上敲了一下。
這一聲似乎敲醒了楊金水的記憶,繞梁的銅磬聲在耳邊嗡嗡響著,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廣陵散】……我是【廣陵散】……」
嘉靖的臉陰沈下來了:「什麽【廣陵散】?」
楊金水的目光雖然還散著神,卻慢慢望向了嘉靖:「我的琴……我是沈一石,我有冤……」

嘉靖帝:楊金水,你為什麽裝瘋?

楊金水:皇上,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嘉靖不禁一凜:「你怎麽敢到這裏來?」
楊金水:「楊公公帶我來的,我被楊金水給害了……」

嘉靖帝:「改稻為桑」的事搞砸了,「浙江大案」審出了一堆臟事,你怎麽敢到這裏來?

楊金水:我就是來向皇上稟報我所知道的這些事的前因後果的。

嘉靖凝住了神,緊盯著他:「楊金水是怎麽害你的?」
楊金水:「他要我織絲綢,要織好多好多絲綢……」

嘉靖帝:那你快說。

楊金水:我在江南一直在兢兢業業地給皇上搞錢。

嘉靖:「織絲綢怎麽是害你?」
楊金水:「太多了,我也穿不了,皇上也穿不了,好多人都穿不了……」

嘉靖帝:搞錢的差事你還不願意幹?

楊金水:錢是搞了挺多,但很多錢被貪汙了,沒有給皇上。

嘉靖:「都被誰穿了?」
楊金水:「太多了,穿不了……」

嘉靖帝:都有誰貪了?

楊金水:那可多了去了。

嘉靖也有些進入角色了:「到底給誰穿了?說出來,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便恕你無罪。」
「太多了……」楊金水虛虛地望著上方想著,「尚衣監……巾帽局……針工局……」

嘉靖帝:到底有誰貪了?你說出來,我便恕你無罪,否則就治你欺君之罪。

楊金水:確實很多人貪了,甚至還有宮裏的尚衣監、巾帽局、針工局的人。

嘉靖:「說人的名字!」
楊金水:「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嚴閣老、小閣老……太多了……都穿我的衣,用我的錢……」

嘉靖帝:告訴我有哪些具體的人!

楊金水: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嚴嵩、嚴世蕃,嚴黨的很多官員都貪了。

嘉靖:「胡宗憲呢?」
楊金水:「胡宗憲?胡宗憲不是織造局的人……」

嘉靖帝:胡宗憲也貪了?

楊金水:胡宗憲倒是沒貪。

嘉靖:「呂芳呢?」
楊金水:「呂芳是誰?」

嘉靖帝:呂芳有沒有貪?

楊金水:我不知道。

嘉靖緊緊地審視著他:「楊金水他們說的老祖宗,給你請六品頂戴的人,你也不知道?」
楊金水又在想著:「有他……有他……他在一百年前死的……」

嘉靖帝:別裝憨,呂芳是你的幹爹,你不可能不知道他有沒有貪。

楊金水:呂芳確實貪過,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浙江大案」沒有涉及呂芳。

嘉靖疑心未釋,盯緊了他:「你說了這麽多人,為什麽不說楊金水!」
楊金水:「楊金水也死了。他害死了我,我已經把他也帶走了……」

嘉靖帝:楊金水,你下一步準備怎麽辦?

楊金水:我以後會繼續裝瘋,我只對皇上說這些事,絕對不會對其他人說。

嘉靖緊緊地盯住他的眼,竭力想從他的眼神中看出真偽。
楊金水終於顯出了十分恐懼的樣子,突然動了,把頭在地上猛磕起來:「忠孝帝君饒命!萬壽帝君饒命!我不敢來了,我立刻就走,我再也不敢來了……」那頭在地上也不知磕了多少下,砰砰地響著,地上開始有了血跡!

嘉靖帝猶豫著要不要殺楊金水。

楊金水:皇上饒命!我一定守口如瓶,絕對不會泄露這些事!

嘉靖帝並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他知道楊金水對他忠心耿耿,於是他饒了楊金水一命,還把他送到朝天觀保護起來:

嘉靖臉上已恢復了端嚴的平靜,望著黃錦憂急的神色,目光裏也慢慢浮出了一絲淒憫:「楊金水被厲鬼奪去魂魄了……」
就這一個眼神,這一句悲憫,使黃錦壓抑已久的淚水湧了出來,他立刻跪下了,磕了個頭:「辜、辜負聖恩,老天爺在懲治他了……主子犯不著再為這樣的奴才難過……」
嘉靖當然知道他們之間都有過命的交情,也知道這幾個奴才再不爭氣,對自己還是鐵忠的,黃錦這番哽咽的回話實是在替楊金水求情,想了想,說道:「天罰了,朕就不罰。叫這兩個奴才立刻把他送到朝天觀去,有藍真人他們在,厲鬼也不敢再纏著他了。」
黃錦立刻在地上接連磕了三個響頭:「奴才替楊金水叩謝聖恩!」磕罷頭跪在那裏轉對兩個提刑司太監說道:「主子萬歲爺的旨意都聽到了?」
兩個提刑司太監依然把頭趴在磚地上:「是,奴才們都聽到了。」
黃錦:「立刻送去,交給藍真人。」
兩個提刑司太監磕了個頭:「是。」一人捧一邊捧起了楊金水,毫不著力地躬著腰低著頭退著出了精舍的門。

楊金水在嘉靖帝這裏算是「過關」了,他的回話也讓呂芳「過關」了,嘉靖帝決定召回呂芳:

「呂芳。」嘉靖望著黃錦突然喚道。
黃錦跪在那裏正轉頭望著兩個提刑司太監將楊金水擡出去,聽到嘉靖這一聲呼喚,打了個激靈,慌忙回過頭來:「主子,呂、呂公公在永陵呢……」
嘉靖依然望著他:「朕知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黃錦:「回主子,現在未時末申時不到。」
嘉靖:「你也不用回司禮監了。天一落黑,從後宮出去,將呂芳喚回來。」
黃錦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直楞楞地望著嘉靖:「主、主子是叫奴才將呂公公召回宮來?」
嘉靖:「衣服換了,你一個人騎馬去。一去一來也得好幾個時辰,明日天亮前讓呂芳來見朕。」

雖然呂芳和楊金水沒有血緣關系,但是這對父子是真心維護對方。楊金水裝瘋一定程度上是為了保護呂芳,呂芳也想方設法維護楊金水:

嘉靖突然站住了,慢慢盯著呂芳,那眼神似要把他倒過來看:「朕賜你的那顆丹藥為什麽吐了?」
呂芳楞了一下,接著跪了下來:「主子法眼。奴才是將仙丹藏起了。奴才有私心。」
嘉靖:「你怕吃了會死?」
呂芳立刻磕了個頭:「回主子,仙丹吃了只會長壽怎會死人?奴才是想起了楊金水。」
「你想把那顆丹丸送去給楊金水吃?」嘉靖的眼神慢慢橫了過來。
呂芳:「主子聖明。下晌奴才聽人說,這麽大冷的天,楊金水還穿著一件單衣,夜裏都在院子裏走。」
嘉靖:「藍神仙那些人就不管他?」
呂芳:「不是不管。藍神仙說,這是他的冤孽,報應完了自然就好了。」

三年多後,「思危、思退、思變」的呂芳安全地結束了政治舞台和權力漩渦,他帶著他最疼愛的幹兒子楊金水離開了京師,去南京明孝陵給明太祖守陵。

呂芳早就知道楊金水是在裝瘋,到了安全的地方,呂芳告訴楊金水,他以後不用裝了,他們平安了:

由於是七月,又由於是中午,烈日當頭,驛道上此時竟只有這一輛馬車在往離京的方向馳去。從元初到這時,這條驛道已經三百年了,兩旁綠樹濃蔭,蟬鳴不已。
前邊路旁流過來一條小溪,清澈見底。
「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轎車內是呂芳的聲音。
車夫勒住了馬,轎車停了。
那車夫先跳下了車,擺好了踏凳,掀開車簾將呂芳扶了下來。
呂芳已經換上了平常百姓的藍色長衫,頭上也只束了發,臉面依然潔凈,下車後縱目望去,但見滿目濃綠,流水潺潺,他長長地舒了口氣,轉對轎車說道:「金兒,也下來喝口水。」
裏面沒有接言。那車夫也一旁看著,顯然不願或是不敢去掀簾子接那個人。
呂芳轉對車夫吩咐道:「你先去喝水洗臉吧。」
那車夫:「是呢。」便獨自向小溪方向走去。
呂芳到轎車邊拍了拍車門:「下來吧。」
車簾這才慢慢被掀開了一條縫,露出了一頭花白的亂發,露出了楊金水那張癡癡的臉。
呂芳十分慈祥地說道:「來,下來。」
楊金水這才半爬著從轎車裏出來了,兀自四面張望。
呂芳向他伸過去一只手,楊金水搭著他的手踩著踏凳下到地面。
呂芳:「知道這在哪兒嗎?」
楊金水搖了搖頭,竟一個人小跑了起來,也不遠去,就繞著轎車和那馬一圈一圈地跑著。
呂芳在路邊樹下一塊石頭上坐下了:「甭跑了,過來。」
楊金水只當沒聽見,兀自繞著馬車小跑。
「過來!」呂芳低聲喝道。
楊金水刷地就停了,顯出十分驚懼的樣子,慢慢挪向呂芳。
呂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楊金水僵硬地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呂芳拉著他的手,楊金水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遠處,那車夫正在脫下汗裳,用溪水在擦著身子。
呂芳輕聲地說道:「金兒,從這一刻起你不用裝了,咱爺兒倆平安了。」
楊金水開始還怔怔地望著呂芳。
呂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現在好了!咱們爺兒倆去給太祖爺守陵了。太祖爺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沒有人再算計咱們了……到溪邊去,把頭發把臉還有咱們這只有半條的身子都洗幹凈了。從今往後,咱們爺兒倆幹幹凈凈做人。」
楊金水那癡癡的目光裏先是有了淚花,接著眼珠子慢慢動了,突然張開了嘴,失聲號啕痛哭起來,身子不停地抽動!
呂芳也慢慢流出了淚:「哭吧,哭吧,把憋在心裏那點委屈都哭出來。往後咱們就不用哭了,讓他們哭去吧。」
說也奇怪,這時整條路上那麽多大樹上的蟬聲都停了,只有楊金水越哭越小的聲音。
「好了!」呂芳站了起來,「洗洗去!」
楊金水跟著站了起來,過去攙住了呂芳的胳膊,扶著他向小溪走去。

綜上所述,為了不讓「浙江大案」的「火」燒到宮裏,楊金水為了保住他自己的命、呂芳的命和嘉靖帝「明君」的名聲,用裝瘋的方法來逃避被審問,嘉靖帝和「浙江大案」涉及的各派中高層人士都知道楊金水是在裝瘋。陳洪想要從楊金水口中撬出能徹底扳倒呂芳的供詞,但嘉靖帝不會讓「浙江大案」裏那些涉及宮裏的臟事「上秤」,於是他「配合」裝瘋的楊金水遮掩宮裏的那些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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