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奇怪赫敏·葛人杰（Hermione Granger）這一名字的來源，即便羅琳給出了很多很多的解釋。
可問題是，我找不到錨點。
我曾在另一答案中遍歷了絕大多數角色姓名的含義，你會發現這些名字在書裏書外都是有說法的。在書內，該角色的名字型現的是其家庭文化，在書外，該名字型現的是他的性格特點等。這些名字與角色都融入地很好。
可赫敏不是。
根據羅琳的采訪，Hermione這一名字出自莎士比亞【冬天的故事】。
主持人：下一個問題是，你是怎麽想出她（即赫敏）的名字的？羅 琳：唔……這名字只是以某種方式適合她。這是個源自莎士比亞著作裏的名字，名叫【冬天的故事】。唔……雖然我的赫敏與「那個」赫邁歐尼 [1] 的關系不大，但這聽起來很像一對專業牙醫會取的名字，他們很喜歡證明自己有多麽聰明......你知道我的意思嗎……給他們的女兒取了一個又好聽又不尋常的名字，沒有人能讀出來！我的意思是，父母會這樣做！唔……我……我確實想要，事實上，我想要給她一個非常不尋常的名字，因為我想會有很多像赫敏這樣的女孩，我就是個像赫敏這樣的女孩。而且我，在寫作時我突然想到，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將要把書出版，如果我出版了，我不想給她一個常見的名字，你知道，以防萬一在那裏，那裏是一個長著大板牙的Jane，真就是一個「大明白」，很煩人。我只是想，只是認為這可能不是一個好主意。 [2]
Hermione這個名字是羅琳借的一個殼，莎士比亞【冬天的故事】裏的赫邁歐尼，與赫敏這一角色的關系並不大。
直到前段時間我才發現，原來Hermes，才是Hermione這一名字的內核。
Hermione是Hermes（赫爾墨斯）的陰性寫法，他是希臘神話中神界與人界之間的信使，很有智慧、口才，思維敏捷。
但實際上，問題沒有這麽簡單。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我也不太相信這是巧合：
赫爾墨斯對應的羅馬神是墨丘利，而墨丘利在煉金術中，代表水銀，且水銀的縮寫正是「Hg」。
不管這個Hg會叫什麽，她的父母也一定會是牙醫：
補牙用的材料，是銀汞合金，牙醫，也是水銀的暗示。
可問題是：羅琳想表達的這個「水銀」，並不是元素周期表第80號元素。
要想理解古人的思維，就要知道古人所說事物的本質。
古代西方世界只認七種金屬：鐵、銅、鉛、錫、 汞 、銀、金。
構成這七種金屬的，正是 硫磺 ，和 水銀 。構成什麽金屬得看這倆的比例。比例得當，金屬就會變成純金。
所以他們說的鐵，不是Fe，他們說的銅也不是Cu。
這不是現代化學的世界觀，而是古代煉金術士的世界觀。
19世紀末期才有元素周期表，原子序數之類的玩意兒。古代西方世界不講這個。
古代煉金術士甚至根本不會說什麽「投入鐵20g，錫10g，再加2g鉛粉」，他們只會說： 投入9份戰神，5份閃電，最後讓農神帶走一切！
大家還記得現在還在日本使用的星期表示方法嗎？歷史書上也有。
金 對應太陽，對應星期日（日曜日）。銀 對應月亮，對應星期一（月曜日）。
鐵 對應火星，對應星期二（火曜日）。瑪爾斯星（Mars），即中國所說的火星，源自羅馬神話中的戰神。
汞 對應水星，對應星期三（水曜日）。水星，墨丘利星（Mercury），源自羅馬神話中眾神的使者，以及畜牧、小偷、商業、交通、旅遊和體育之神，對應希臘神話中的赫爾墨斯。
錫 對應木星，對應星期四（木曜日）。木星，朱庇特星（Jupiter），源自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王，對應希臘神話中的宙斯。
銅 對應金星，對應星期五（金曜日）。金星，維納斯星（維納斯），源自羅馬神話中美的女神，對應希臘神話中的阿佛洛狄忒。
鉛 對應土星，對應星期六（土曜日）。土星，薩圖恩星（Saturn），源自羅馬神話中的農神。
也就是說，當古人說墨丘利的時候，指的其實就是水銀。 [3]
煉金術中金屬的轉變是一系列的純化過程，把一種低階的金屬從鉛煉成金。方法是透過兩個主要的反應劑把金屬分解，然後重新凝固。這些反應劑體現了事物中陽性和陰性的兩極。
陰性一極就是水銀，代表冷靜。
還有一個陽極，是紅色的一極，代表沖動。
這一極不是別人，正是羅恩：
隆納·比利爾斯·衛斯萊。
他的名字 不是硫磺 ，而是 黃膽 （Bilius）。順便說一句，這個硫磺，也不是元素周期表第16號元素。
在羅恩和赫敏的推動下，哈利會經過一次次地精神洗禮，哈利這一「低階金屬」純化為「實體的光」，即金子。
換句話說，我的意思是，羅琳是在用煉金術的筆法寫小說。
其實還有兩個人也是以這種方式命名的，也正是這兩個人名字的含義，讓我基本相信了這一可能性。
其中一個人叫魯伯·海格，魯伯是紅色。
還有一個人叫阿不思·鄧布利多。阿不思是白色。
顏色在海格和鄧布利多的命名中也發揮了作用，他們的名字分別是紅色（Rubeus）和白色（Albus）。該選擇是對煉金術的致敬，這在【魔法石】中非常重要，其中「紅色」和「白色」是煉金術過程中必不可少的神秘組成部份。在這種情況下，顏色的象征意義具有神秘的含義，表現了煉金術過程的不同階段（許多人將其與精神轉變聯系在一起）。我以煉金術的顏色來命名這兩個角色，以傳達它們對立但又互補的性質：紅色表示激情（或情感）；白色表示asceticism（禁欲主義）；海格是earthy（直率粗俗）、warm（溫暖），physical（物質）人，是森林之主；鄧布利多是spiritual theoretician（精神理論家），brilliant（卓越），idealised（理想化）且有些detached（超然）。當哈利在他的新世界中尋找父親的形象時，彼此之間是必不可少的對照。 [4]羅琳是懂煉金術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懂。【哈瑞·波特】每本書和整個系列都采用了煉金術的結構、煉金術的語言，並且以煉金術的主題為核心。
雖然，她就提了這麽一嘴：
我從來沒有想當巫師，而是想當煉金術士，那是不同的。為了創造這個巫師世界，我學了多到可笑程度的煉金術知識。也許其中許多我永遠也不會用在書裏，但我必須知道魔法能做什麽和不能做什麽，這樣才能確定一個範圍，建立故事的內部邏輯。 [5]煉金術有三個階段：黑色階段、白色階段、紅色階段。
在書中，每一年的黑色階段幾乎總是在女貞路上開始，哈利在那兒受到虐待。這個過程在他到達霍格沃茨後繼續，由西弗勒斯・斯內普接手，這是一位典型的黑色人物。但霍格沃茨也是「白色」·鄧布利多的地盤；在霍格沃茨，哈利跟羅恩、赫敏一起解開這一年的懸疑，洗凈了在德思禮家呈現的弱點。他從這些考驗中獲得的認識在書中緊要關頭一與壞人的對抗中揭示出來，他總是象征性地死去並獲得重生。從女貞路到結尾時他與鄧布利多的對話，哈利得到了凈化和轉變。
從整個系列來看，也存在黑色、白色和紅色的階段：【鳳凰社】是黑色之書，【混血王子】是白色之書，【死亡聖器】是紅色之書。
煉金術的第一步是融化，通常稱為黑色階段。在這黑色初始的階段，「不純的金屬，煉金術的原料，或舊的、過時的存在狀態將被殺死、腐化，融入造物的原始物質，以便能夠改造和以新的形式重生」。小天狼星·布雷克就是以這個階段命名的。
「黑色階段」是本體被分解的階段，分解到只剩下要在「白色階段」被凈化的最基本內容。【鳳凰社】是所有【哈利・波特】小說中最黑暗、最令人不安的一部，是全系列中的黑色階段。羅琳女士向我們暗示了這點，不僅透過故事情節（都是描寫哈利失去自己的身份），還透過書中的黑色。不少段落發生在「黑色學院」，而且當然了，結尾是小天狼星・布菜克之死。
但更重要的，是【鳳凰社】描述了哈利近乎完全的分解。他對自己的每個認識都被剝奪，烏姆裏奇告訴他霍格沃茨可能是地獄。他了解到他父親是個性情古怪的人。沒有魁地奇！羅恩和赫敏在霍格沃茨的圖騰柱上地位超過了他。整個「女孩問題」讓他捉摸不透，只有令人苦惱的混亂與傷心。總而言之，五年級的一切對於他就是一場噩夢。他的自我認識和身份被打碎一只是到了最後，在小天狼星死去，跟教父一起過家庭生活的希望也破滅之後，哈利得知了那個預言。它代替了其他的一切。這就是黑色之書的結尾。
煉金術的第二步，鉛轉化為金，是白色階段。這先要清洗煉金爐底部的鈣化物質，清洗後它會現出「孔雀尾」或彩虹色，然後變成耀眼的白色。「當物質達到白色階段，它就變得純潔無瑕了」。阿不思·鄧布利多是以「白色」命名的人物；「阿不思」在拉丁語中是「潔白耀眼」的意思。
在【混血王子】的開頭，我們感覺來到了一個不同的世界。阿不思·鄧布利多不僅回到了哈利的生活中，而且還到女貞路來接他！這位校長在【鳳凰社】中基本上不露面，在【混血王子】中卻處處可見。這是他的書，根據他的名字和完成的工作，可以稱之為「白色之書」。正如小天狼星在「黑色之書」的結尾死去，阿不思也在「白色之書」的結尾死去。
透過鄧布利多的輔導和他接受的任務，哈利對自己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涉及到那個預言和他與伏地魔的關系。哈利沒有從校長那裏獲知全部真相，但在【混血王子】的末尾，他已經從一個不相信鄧布利多會出現的男孩轉變成了另一個人，能夠大義凜然地對魔法部長說：「我徹頭徹尾是鄧布利多的人。」
煉金術的第三步，即最後階段，就是紅色階段。當煉金術的原料在白色階段被變得純凈無瑕，它就可以與精神（或已經結合的精神和靈魂）重新結合。隨著永恒精神的固著、結晶或體現，純凈但尚無定形的原料被賦予形體。在這種交融、這種最高級的化學結合中，形體復活得到永生。隨著火焰加強，神聖的紅光給白色石塊映上美麗、鮮紅的色彩……白色物質變紅也經常被比喻為染了鮮血。
這個套路絕對不是羅琳首創的，使用這一套路的還有喬叟，莎士比亞，狄更斯等等著名文學家。這是英國文學的一部份。
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奇怪過，為什麽芙蓉會被叫做「黏痰」（Phlegm）。
這是一個暗示：Phlegm這個「黏痰」在古代西方醫學的標準說法，應該是粘液。
黃膽、黑膽、粘液、血液，共同構成了人體的四種體液。
粘液會讓人笨拙，粘液質女孩代表冷靜。
粘液過多，不是說芙蓉就像一堆痰，而是因為芙蓉來了，家裏就多了一堆傻子。這才是金妮話中的真意。
這話得放在古代西方醫學的語境下理解。
金妮說的，不是芙蓉，而是在損羅恩（更主要的是損哈利）。
衛斯萊家不只有一個「黃膽」，還有另一個膽汁質男孩，他叫比爾（Bill）。芙蓉不是「粘液」，所以，比爾也不是真正的「黃膽」（bile）。一個典型的諧音梗。
在煉金術的最後階段，是以「紅色國王」與「白色女士」的結合、交配和死亡，以及孤兒的誕生為特征的。從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到林賽・克拉克的【化學結合】，「化學結合」是對於煉金術很重要的意象。
比爾和芙蓉的婚姻就是這樣一種結合：膽汁質（急躁型）的衛斯菜男孩與黏液質（冷漠型）的高盧女孩，「紅色國王」和「白色女士」，是我們看到在【死亡聖器】的舞台上演繹的模式。唐克斯和盧平的婚姻給我們帶來了泰迪・盧平，煉金術中的孤兒。
所以羅琳才必須要一個孤兒的迴圈。這個孤兒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孤兒的存在。
最終她選擇了泰迪·盧平。
這些套路的根子，在於煉金術小說的結構。
死亡聖器在第八章結束之後，三個階段又來了一輪。更多資訊可以去看【哈瑞·波特de書架】，本文大量摘抄了此書第九章「哈瑞·波特作為煉金術的書面魔法」的原文，我就不再廢話了。
書後更附有大量的參考資料，還可以去看史坦頓.J.林登著【黑色象形文字：從喬叟到復辟時期英國文學中的煉金術】，此書相對系統地介紹了煉金術文學的發展。那本書我沒找到中文版，但讀起來也挺有趣的。
也正是這本書和書後大量的參考資料，讓我明確了「煉金術小說」不是一個神棍的概念，而是英國文學發展的一個階段，很多英國名著都曾采用類似的套路。
也正是羅琳對海格和鄧布利多名字的介紹，讓我幾乎可以肯定，「赫敏」（赫爾墨斯）、羅恩（黃膽）、芙蓉（粘液）這樣的名字絕不是電洞來風，這是被精心設計出來的。
羅琳說這是純英國式的小說，話可不是白說的，沒有足夠的文化底蘊，她玩不出這些套路。
而我們，就要去尋找書中的線索，了解英國古人留下的文化遺產，了解煉金術的發展，了解煉金術文學的發展。
畢竟，這種讀法也蠻好玩的。
【擴充套件閱讀】
哈瑞·波特de書架（Harry Potter's Bookshelf） ，約翰·葛人杰著，馬愛新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尼古拉的遺囑 ，PINGZ著，中國和平出版社，2004
Unlocking Harry Potter , Zossima, 2007
The Deathly Hollows Lectures , Zossima, 2008
Darke Hierogliphicks: Alchemy in English Literature from Chaucer to the Restoration , Stanton J. Linden, University of Kentucky Press, 1998
A Dictionary of Alchemical Imagery , Lyndy Abraha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參考
- ^ 赫邁歐尼為【冬天的故事】（梁實秋本）的譯名，李華英譯作赫米溫妮，朱生豪譯作赫梅昂妮。【哈瑞·波特】中的赫敏應讀作Her-my-o-nee，發音類似梁實秋譯本。為將二書做出區分，此處我只能一詞雙譯。
- ^ Transcript of National Press Club author's luncheon, NPR Radio, October 20, 1999 http://www.accio-quote.org/articles/1999/1099-pressclubtransc.htm
- ^ 更多背景知識詳見【尼古拉的遺囑】，第111頁。
- ^ Colours | Wizarding World https://www.wizardingworld.com/writing-by-jk-rowling/colours
- ^ 原文見連結，譯文取自【哈瑞·波特的書架】第170頁，馬愛新譯。 http://www.accio-quote.org/articles/1998/1298-herald-simps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