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算是第二篇自問自答了。因為想寫一點關於影片內容本身還有陸谷孫老先生的事情，所以沒有把這篇答案放在「為什麽【編舟記】這麽感人？」這個已經存在的問題下，而是特意開了一個新的問題。
我是在大學同學的微信群裏看到陸谷孫老先生去世訊息的。說來慚愧，作為一個復旦外語學院的本科生，我對外語卻並沒有許多愛，功課也極為馬虎。因這些許的心虛感，雖然陸老先生的講座和課我都隨大流地參加過，卻從未用心聽過，更別送出流或者是請教了。
對於陸老先生的生平，我也不甚了了，只模糊記得他曾經編過詞典。後來他去世後，看到許多公眾號科普的文章，才確認他編纂的是【英漢詞典】。於是我想，還是寫一點東西吧，寫一寫編詞典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算是我作為一個不稱職的復旦外院人，對陸老先生一點微不足道的懷念。
— 苦差事，必須是苦差事 —
【編舟記】是13年上映的一部既叫好又賣座的日本影片，在14年日本電影學院獎上榮獲了12項大獎。影片的主演也都是一些我們耳熟能詳的名字——松田龍平、宮崎葵、小田切讓，因而透過這樣一部優秀的片子，一窺當年陸老先生帶領一群學者編撰詞典的風采，我認為是十分契合的。
【編舟記】是一部很典型的日本影片，導演並沒有在花哨的敘事方式和剪輯上浪費過多的力氣，而是用慢節奏平鋪直敘了一個開始於1995年的故事：在一家出版社的詞典編輯部，編輯荒木因為妻子的身體原因，決定退休。而此時編輯部人員雕敝，唯有已經年邁的總編輯松本、年輕跳脫完全不靠譜的西岡和一個中年合約工佐佐木——作為出版社的冷門編輯部，沒有年輕人願意放棄前途來這裏就職。機緣巧合下，荒木找到了光也——一個整日沈浸在閱讀中無法和周圍人正常交流人送外號「認真君」的宅男。就這樣，光也加入了編輯部，開始了幾十年如一日的編詞典生涯。
（很有詞典氣息的宅男光也）
陸老先生曾經用四個詞來形容詞典編撰——單調、繁瑣、繁重、艱辛。 1986年他成為了【英漢詞典】的主編。因為人手不足，又為了趕進度，他日夜趕工。據說他的案頭總是擺著這麽幾樣東西用來提神：白蘭地，咖啡，香煙和芥末。在【編舟記】中，這樣單調、繁瑣、繁重和艱辛的過程也有最直觀的展現。
詞典編輯部面臨的第一大問題是人手不足。片子一開始就描繪了荒木退休前為了找到接班人所面臨的各種窘境——編詞典成書需要十幾年幾十年的付出，收益寥寥，其中漫漫長路上又有著種種變數，與其說是一份職業，還不如說是縹緲的夢想了。荒木求助於局長，希望能從別的編輯部門調撥過來幾個人手，直接被局長回絕；荒木發動西岡這個年輕人的圈子，西岡說所有人都評價編詞典沒有前途，而他甚至連反駁都不敢。
而最終願意加入的光也，也是一個人群中的異類。他不善言辭，無精打采，長手長腳永遠都是肢體不協調的感覺，從來沒有完成過業務目標；不會交際，每日穿著同一套衣服，借宿的屋子裏堆滿了圖書。
他窘迫黯淡的職場前景和不合時宜的生活方式似乎正如在破爛陳舊的舊館裏茍延殘喘的詞典編輯部一樣，時時提醒著人們——這些都已經屬於舊時代了。
你很難說光也一開始是為著編詞典的理想來的，更合理的猜想恐怕是——如果他不來編詞典，恐怕過不了幾年就要被辭退了。
（左邊是連招牌都快被爬山虎覆蓋的舊館，右邊是光鮮亮麗的出版社新館）
影片的背景是1995年，但其實從1976年開始投入編詞典工作的陸谷孫就已經早早遭遇過類似的問題。在【英漢大詞典】15年的編寫過程中，有些人出國，有些人下海，有些人耐不住寂寞換了工作，而有些人甚至離開了人世。編輯部從最多時候的「108將」，到最少時候的17個老弱病殘，
編寫的可能已經不僅僅是詞典，更是人生了。
拋開漫長的成書時間不談，單單是編撰本身已經是一件考驗人意誌的事情了。影片中松本總編和光也一直在努力編撰的詞典叫做【大渡海】，漢語詞典也常常被稱為辭海。光也甚至做過一個夢——夢中的他站在海邊，海面上漂著滿是寫著詞匯釋義的紙片，他掙紮著努力地將一片片詞匯撿起來，卻跌入窒息冰冷的海底。
語言與詞匯確實是一片海洋，與這海洋相比，勤勤懇懇的篆書人不過是螻螻小蟻了。【大渡海】從1995年光也進入編輯部開始，一直到2009年松本總編去世都尚未完成。在終審的時候，因為發現了個別詞語的疏漏，光也不得不僱用了數十個年輕人在編輯部日夜校對，大家為了趕上來年三月份的出版日期只好吃住在編輯部。而陸谷孫老先生當時為了【英漢大詞典】付出的是多少呢——4203頁，20萬個詞條，1700萬字的篇幅。螻螻小蟻為了撬動這些大部頭，恐怕也只能用艱辛的汗水、寶貴的時間和健康來作為交換了。
（大家為了節省時間選擇吃住在編輯部）
— 有趣，真的很有趣 —
光也剛剛進入編輯部，總編松本老師就和全部人開了個會。說起要編著的詞典【大渡海】，他說這是一本與時俱進的詞典，他想要把當代年輕人說話時特有的詞匯和特殊的用法都編入詞典中去——因為詞典是為活在當下的人使用的，他們想要用詞典來理解語言進行溝通，所以也要把「活在當下」的詞正確地收錄進去。
松本老師是我在【編舟記】中最愛的一個角色。他為了編出一本與時俱進的詞典，身體力行地遵守著「活在當下」這項原則——作為編輯部最年長的一位，他卻是第一個使用PHS的人（相當於國內的小靈通或大哥大），他相信手機和個人電腦會大振幅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因而在開始編撰詞典的時候他就開始使用電腦錄入詞條，而為了能夠進一步地掌握年輕人的語言，他和光也兩個人穿著襯衫西裝潛入速食店，像兩個怪蜀黍一樣，全神貫註地偷聽一群可愛少女的討論少女漫畫和BL（而且明顯松本老師比光也更充分地掌握了BL的含義）。
（是的，光也把BL也做了詞條收錄）
但反過來說，
恰恰只有松本老師如此熱愛生活的態度，才會想要編撰這樣一本「與時俱進」的詞典吧。
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許多陸老先生的影子。陸老先生是復旦有名的「老神仙」，他十分幽默，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上起課來滿座生風，還時不時地要刷微博。他們都是對生活時刻充滿好奇的人。
與松本老師這種人老心未老形成有趣對比的，則是光也這個宅男的性格轉化。作為一個年輕人，光也臉上的表情卻一直很少，看上去毫無生氣。他借宿在一個老太太的房子裏，而每次拍到堆滿書籍的房間，因為光源不足和底片本身色調的原因，他在房間裏的活動總帶著一股暮氣沈沈的味道。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錯位——來自舊時代的松本老師興致勃勃一腔熱血，而生活在新時代的光也卻木訥寡言憂心忡忡。但毫無疑問地，編詞典這件事使得光也的人生明亮起來了——至少讓他變得悶騷了。 而在房東孫女林香具矢到來之後，這生命的光仿佛照亮了整個世界。在月下相逢之後，他把"林香具矢"作為一個詞條細心收錄下來——林香具矢，27歲，房東竹婆的孫女，為了照顧高齡的竹婆，前段時間搬來同住。之前在京都學習廚藝。
而我們可愛的松本老師一邊斥責著「可不能因為愛戀就無心工作啊」一邊一本正經地宣布——那麽「戀慕」這個詞條就由光也來負責編撰吧；佐佐木阿姨更是火速在林香具矢工作的餐廳訂了座位，帶領整個編輯部都去圍觀了一把。就這樣在諸位同僚的助攻下，木訥寡言見到心上人害羞到掉頭就跑的光也在【大渡海】裏親手寫下了「戀慕」的定義——喜歡一人，寤寐求之，輾轉反側；除此之外，萬事皆空之態。兩情相悅，何須羨仙。
陸谷孫老先生雖然評價編詞典為單調、繁瑣、繁重和艱辛，但從這單調、繁瑣、繁重和艱辛的勞動中——「發掘樂趣，尋求報償，樂趣在於遨遊英語語詞的海洋，報償在於翺翔英語文化的天地」。放在松本老師和光也身上，這份樂趣不僅僅在於語言，更在於人生了。
伴隨著編撰詞典許多年的人生烙印，都會在詞條與詞條裏，頁碼與頁碼間，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大渡海】對於松本老師而言可能是陪伴一生的老友，對於光也來說更是一本獻給妻子獻給自己獻給生活的情書。
最後，我想用松本老師在編輯部第一次居酒屋聚會時說的話作結，也是對於「為什麽編詞典」這個問題最好的答案——
語言的海洋廣闊無垠，而詞典就是漂浮在這汪洋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人們乘著扁舟徜徉在大海中，尋找能夠確切表達自己心意的語言。為了那些想要渡過海洋，用語言與他人交流從而產生羈絆的人，我們編撰了詞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