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非职业杀手，他太失败了。
他的老领导，身死名裂，头盖骨被涂上油漆，制成饮器，日夜被人捏在手里把玩。
他暗杀的对象，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一度逼他逃到荒山野地，苟全性命。
他改名换姓，假扮成厕所清洁工，怀揣利刃，等待仇家如厕，好实现惊天的一击。
可还没等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他就被拷了起来，作案的凶器也被挖了个底朝天。
他只能闭目待死。
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他的仇家是一个恢弘雅量之士。在得知他的复仇计划后，仇家表现出理解和宽容，放他而去。
撕裂般的绝望，袭上他心头。
任务失败，行踪暴露，还得到敌人的宽恕，这后半辈子，该做些什么呢？
重获自由的他，几乎毫不犹豫便决定：继续复仇。
因为被仇家见过面容的缘故，他涂抹化学药品，使脸上生满烂疮；吞饮烧炭，使声音变得嘶哑；抛妻弃子，到街上乞讨为生。用最惨烈的手段毁掉自己的后路，逼迫自己成为一个纯粹的复仇工具。
有朋友在街上认出了他，看见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禁垂泪：以你的才华，完全可以投靠你的仇家，到时必受重用。获取宠信后，便能伴其左右，到时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他摇了摇头：我知道，比起你说的这个法子，我做的要困难得多。但投靠别人，再伺机杀之，便是怀有二心。我现在舍易求难，便是要愧杀天下后世的二臣贼子！
他已确信，这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将天下闻名。他要做个表率，以为后世标榜。
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死脑筋的人。他先后在两任老板手下做事，都不得重用，直到跳槽到了晋国巨卿智襄子门下，才得到极高的待遇。
岂知世事无常，赵襄策反韩、魏两家，合谋夷灭了他的旧主智襄。而他叹息一声，留下了一句灿烂千古、辉映后世的话：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比起「万物皆虚，万事皆允」来，这句中国版的刺客信条，要更让我动容，也更使我血脉贲张。
【资治通鉴】洋洋洒洒三百万字，聚焦的大多是帝王将相，而不吝笔墨抽出一段来讲述这个刺客的始终，也足见司马光此人的推崇。
他不是一个专业的杀手，也不是一个成功的刺客。但他的信条足以成为千古刺客之魂，因而也被太史公的如椽史笔收录，列入【史记·刺客列传】之中。
这位以操刀之姿垂映后世的男人，叫豫让。
在摸准了仇人赵襄的出行路线后，豫让卧在桥底，屏息凝视，静候第二次机会的到来。
然而，赵襄在骑马上桥的那一刻，马猛然人立起来，前蹄翻飞，悲声长嘶。
赵襄久经战阵，稍一转念，便反应过来。他轻声说：想必是豫让先生吧。
刺杀又一次失败了。豫让走了出来，毫无遮掩，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赵襄皱眉道：在智襄之前，你先后投靠过两任主公。而这两人皆被智襄杀之，那时你没有为他们报仇，反倒投靠了智襄。现在智襄已死，你何以独恨我如此之深呢？
这句话虽是责问，但言下也不无招揽之意，赵襄再一次试图展现自己政治家的胸怀。
豫让的气魄，犹有过之，他给出的答案大气雄沉，而又至为纯粹：
「前两任主公皆以庸才待我，故我以庸才报之。至于智襄，以国士待我，故我以国士报之！」
赵襄闻言「喟然叹息而泣」。最终，豫让伏剑自刎。
史载，这一日，举国上下的志士听说这件事，「皆为涕泣」。
暴力是永远无法消弭的。将仇恨付诸暴力，是人作为动物的生理本能。中国古代常常有「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说法。他们是真正的勇者，具备一种飞蛾扑火的壮烈感，敢于用一己之力，去痛击这世间一切不公。
有勇者，也便有怯者。「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在不断激荡、扭曲、异化的人世间，必定会有更多的「扬眉刀出鞘」。
但愿这些刀，将成为勇士屠龙的利刃；而非懦夫凌弱的凶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