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信神,卻為你甘願下拜。
長跪佛前不起,只求與他一個圓滿。
(一)
擁有明月的黑夜,冷風吹亂燭光,淒清高傲的身影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倔強的訴說著她的決心。
春日好,勝在明媚春光惹人暖;秋日哀,哀在萬物雕零無歸依;冬日寒,寒在凜冽嚴冬割人心。然而世事好事事順,事事哀世事苦,怎及它又憐又愛徒生愛憎。
近日不順,大嫂想著去順天府外的寺廟祈福上香,求一個安康。許明韻推開窗,接下雨露,雨珠在她細嫩的手心上彈跳三兩下就往泥地俯沖而下。許明韻虛虛握拳,可仍然攔不住想離開的它。既是攔不住也是不想攔。她看著它虛虛一笑,最後幹脆敞開手心,助它離去。
「雨打芭蕉是雅事,明韻握水就是癡事了。」
說完自己都笑了起來,由著窗開著轉身往軟榻處走去。風吹過她的發,擾了她的眼,她仍然穩穩提著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卻擱置在一旁不理會。她不愛喝茶,多名貴都不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任何理由。煮茶不過是一件消遣的事,了解乏味。
侍女掀開珠簾走近,低聲說著:「二姑娘,大少奶奶說這今日下雨,去寺廟的事推遲幾天。夏日的雨,不會久下。」
許明韻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茶盞,隨意應了一聲。茶杯是燙的,她的指尖被燙紅了。
夏日的雨,不會久下。許明韻擡頭望了眼太陽,就感到刺痛,痛意使她瞇起眼。五歲的小侄握著她的手指頭一步一步小心的走著,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是她牽他,還是他牽她。
大嫂顧著年僅兩歲的小女兒和小妹,大兒子就被許明韻抱在膝上。兩輛馬車朝著城外而去,外頭熱鬧的聲音傳入兩姑侄的耳中,小孩兒坐不住了,就悄悄咬耳朵
「姑姑,我可以掀開簾子看看外面嗎?」
「呀,原來寧哥兒也想看啊,姑姑也想看呢。」半哄半慫恿說著。
「那寧兒掀開給您看。」寧哥兒滴溜溜轉著他的大眼睛,一臉為姑姑好的語氣。
哪知掀了一個角就被外頭的嬤嬤訓了。寧哥兒委屈看著許明韻,許明韻就聳聳肩,學著他的神情委委屈屈的。
寧哥兒就垂著腦袋悶悶不樂,許明韻逗了他幾下也不管用,嘆了幾口氣。待到了城外,熱鬧漸漸少了許多,她一手掀起簾子,一手捏捏寧哥兒的臉蛋示意他看向車外。車外的嬤嬤又出了聲,許明韻未曾回頭,只驟然間抓緊窗簾,嬤嬤霎時止聲。寧哥兒一臉興奮地扒拉車窗,一字一句地讀著
「江,湖,客...客...客木!」
許明韻聽著奇怪,湊過去,卻只瞧見最後一個字,「棧」。她想了想,明了其中的關竅,放下簾子遮住了外頭的風景,也遮住了轉瞬即過的青衫。
許明韻鬼迷心竅般想掀開簾子看清楚,卻在碰觸簾子的時候止住了手,轉了方向去捏小兒的臉,她嬉笑著說:「不是江湖客木,是江,湖,客,棧。」
「江湖,客,棧。」他皺著眉頭不解。許明韻就在他的手心寫下「棧」字,他仍是不解,許明韻就笑笑不說話。
「可是,江,湖,不應該有水的嗎?」
「因為這還是一個名字。」
「為什麽是名字不是地方?」
「也可以是一個地方。」
「那江湖是什麽地方?」
「姑姑不知道,姑姑也是紙上談兵。」
「那姑姑心中的江湖是什麽?」
「是恣意灑脫,是快意恩仇,是姑姑的遙不可及。」
「那,姑姑,江湖,我們可以去嗎?」
「或許,可以吧。姑姑不知道。」
寧哥兒還想說什麽,車停了,寺廟到了。
車簾開啟,一股檀香湧入許明韻鼻腔之中。許明韻微皺眉,檀香使人安心,卻使她煩心。她不愛香火的味道,她不信神佛。
許明韻摸摸寧哥兒的腦殼,牽著他下車跟大嫂小妹匯合進入寺廟。
她跪在大殿中,看著塑著金身的佛祖,看著他慈祥的笑顏,心中頓時間雲海翻湧,掀起滔天巨浪。她慌忙垂下頭,聽著周圍的木魚聲,不敢看佛祖。
大嫂尋了大師講經,許明韻帶著小妹侄兒在禪房中休息。她看著房中的佛祖雕像,竟不知所覺的給佛祖上了香。小妹知明韻性情,好奇過去詢問。許明韻自己也很懵然,便說著:「我不知道。」她擡頭看窗外,一只雀立在枝頭,盡情展示它的歌喉,窗外的天很藍......很藍。
待從寺內出來已是申時中,許明韻一直茫茫然不知所在何方。一絲冷風掀開窗簾吹進來,許明韻不由瑟縮一下,窗外立時響起雨打木頭的滴答聲。
夏日的雨,不會久下,但會下。許明韻想到這,不知覺勾起嘴角笑了。寧哥兒擡起頭一臉好奇看著,她就伸手蓋住寧哥兒的眼睛。
前面說著到郊外的客棧歇著,許明韻就抱起寧哥兒下了車,他的奶娘就過來接住他。許明韻攏攏身上的鬥篷,向客棧內走去。
停住腳步擡頭,「江湖客棧」霎時映入眼簾,眼神晦暗難明,低下頭繼續走著。
一進來,就有夥計奉上熱茶。許明韻握著茶杯暖手,漫不經心地跟嫂子小妹聊著天。
漸漸地,她的話頭漸漸地弱了下來,直至完全失語。她怔怔然看著走出來的一襲青衫,她心中江海難平。他走進一步,她紅唇沾杯,他笑意盈盈,她喝進半杯,他低眉含笑,她聽見雨打芭蕉,他出聲問詢,她握住了水。
她聽不見他說什麽,羞赧低下頭一杯又一杯喝著茶。大嫂伸手止了她的動作,她臉紅未退,卻眉目清明回望大嫂,「或是佛祖令我心中澄明,或是這茶過於香甜。」
那一晚,由於雨勢未小,留在客棧一夜。許明韻輾轉難眠,聽著外頭風聲雨聲,聽著心裏頭的風聲雨聲。
許明韻已年十七,許多人家的姑娘此時早已嫁人生子,許家上下也在忙著許家二姑娘的婚事。
在許明韻又退回一疊畫像之後,大嫂來尋她了。大嫂看著她一番行雲流水的烹茶動作,最終到手上的茶澄清不見渾濁。她未喝,擡頭看著許明韻喝下茶,沈思片刻,輕聲問道:「怎麽愛喝茶了?」
許明韻楞住,隨後隨意將茶杯放下,淺淺笑著:「突然就喜歡了,喜歡就是喜歡,沒有任何理由。」
「你喜歡的不是西湖龍井,也不是洞庭碧螺春,而是不知名山野茶。」大嫂搖搖頭,嘆息一聲。
許明韻未曾低頭,直視著大嫂的眼,仍然是笑意盈盈。
「好喝嗎?」
「好喝。」
兩人對視相望,絲毫不退讓。最終還是大嫂退讓,站起身整理衣裙,留下一句:「爹娘不認識的茶,我們小輩可不敢輕易擡到二老面前。」
許明韻仍然垂首擺弄著茶盞,不應話。
大嫂走了許久,窗外傳來雨打芭蕉的聲音,許明韻才停了擺弄的動作。
她披著薄衫,踱步到窗前,一推開,風就打在許明韻身上,亂了她的發,亂了她的衣衫。她瞇著眼,似是享受著。
風會吹過風沙,露出山棱;雨會降臨枯漠,撒下恩賜;風會掀翻懦弱,贈予勇氣;雨會沖刷悲苦,洗出喜樂。
「我見著我的江湖了,寧哥兒。」低聲呢喃著,被雨打芭蕉的脆響掩蓋。
夏日烈,烈在情深不悔癡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