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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半個月前去世,沒送進重癥監護室(ICU),沒上呼吸機,我做的對嗎?

2021-02-28健康

(已填坑....下午手術接台的間隙裏挖的坑,十點多下班了才填上=.=)

其實題主面對的問題並不罕見,這是一個我們當年在醫學倫理課上被討論過的問題,也是今後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

這個問題用更抽象一點的問法就是——— 「痛苦地死去」和「痛苦地活著」,哪個更可怕?

想明白了這個問題,題主的問題自然也就有了答案。

每個人不僅將為自己的父母面對這個問題,同時更要問問自己這個問題。因為人固有一死——這意味著死亡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無法逃避的問題。

我相信每個人都是害怕死亡的,因為這是被自然選擇寫入人類基因中的本能————人類的祖先在一次次面對大自然中的獵手、面對殘酷的自然環境中,那些對死亡更敏感、更恐懼、有著更高直覺的族群傳承了下來,而那些相反的,則更早地消失在了前進演化的長河中。

而人類對死亡的畏懼,則主要由兩種成分組成——一種是對「早死」的恐懼,一種是對「慘死」的恐懼。

道理無需贅述。我相信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幾乎沒有人會拒絕自己在八九十歲時一個陽光溫暖的午後,吃一頓飽飯,在躺椅上沐浴著陽光打個盹,睡前打個飽嗝—— ~嗝兒~ ——然後再也沒有醒來。

(有些地方會把上面這種情況稱為「喜事」或「喜喪」)

而醫學——這個被認為以救死扶傷為宗旨的科學——它一直以來所致力於解決的主要問題,是「早死」,而不是「慘死」。

恕我直言,在現代醫學、醫院和醫生的視角中,醫療的首要目的在於延長生命,改善生活質素則是一個次要的目標。

這不能怪醫學、醫院或醫生,因為相比生活質素,生命的長短是一個更容易衡量得多的指標,也是更加容易被人看見的指標。

而且在絕大部份的情況下,延長生命和改善生活質素這兩個目標並不是對立的——對於絕大多數疾病來說,緩解或治愈了疾病就意味著生命得到延長、痛苦得到緩解。

但到了「惡性腫瘤、多發轉移、主要醫療手段無法有效改善預期壽命、醫療的效費比無限接近於零」這樣的極端情形時,延長生命和改善生活質素恐怕就要成為患者家屬要面臨的艱難抉擇了:

要不要為了避免「早死」,而要把患者生命的天平推向另一個極端「慘死」——痛苦地度過人生最後的階段;

這種情況下,說是「慘死」其實並不誇張,腫瘤病竈帶來的刻骨癌痛、氣管插管等渾身管路帶來的折磨、各種合並癥帶來的痛苦,以及意識中對死亡本身和無邊無際痛苦的恐懼——這種情況下,患者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大劑量的鎮靜劑了——永遠在無邊無際的無意識中睡去。

更何況,還有一次次搶救的手術、胸外按壓和電擊.......

但這樣所換來無止境的無意識,與死亡本身有多麽大的區別,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問題。

更何況,這樣無止境的無意識,並不是憑空得來的,很大程度還是建立在家人的痛苦之上的——ICU裏浩大的費用,以及眼睜睜看著患者病情無望的痛苦。

所以,雖然說是艱難抉擇,其實大部份情況下倒也不一定艱難。如果以「富有程度」這個最現實的因素作為衡量的維度——

  • 對於不差錢或公費醫療或有著巨額保險的人來說,大部份人會選擇「絕不放棄」——或者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或者說反正患者吊著命的成本也是可以接受的,甚至對於一些特殊身份的人來說,家人的生死意味著家庭一大堆相關的待遇,所以「寧可活死人,也不能誤活人」;
  • 對於幹脆沒錢的人來說,大部份人會選擇「適可而止」或「幹脆放棄」——生命很重要,但吊著患者一條命的成本太高,不能為了一個人讓一家人的生活都過不下去了;
  • 最糾結的,就是那些占著絕大部份的中間人群——既不是一無所有,也不是財大氣粗——隨著患者病情的遷延、發展,預期的壽命越來越短,治療的成本越來越高,患者肉眼可見的痛苦程度也在直線上升;

    放棄吧——對患者、對家人好像都是解脫,患者不用再受罪了,但自己的良心、社會的輿論和其他家庭成員的態度,都可能成為難以解決的問題;

    不放棄吧——患者本人的痛苦在不斷持續,家裏人在沈重經濟負擔和眼看著患者好轉無望面前的痛苦也在不斷持續,唯一可能屬於正面的事物,可能就是家裏人心中的「老人還沒走」以及周邊輿論中的「你看那家的孩子多孝順,不惜一切代價救他爸媽」......

    但放棄與不放棄的臨界點應該在哪裏,很多人並不知道;「拖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敢想不敢說的問題。

    所以很多時候,就需要醫生來做這個「惡人」。

    我與醫生討論過多次,醫生也說這歲數了不建議手術和放化療。

    題主父親醫生的建議,已經不能說是暗示了,應該算是明示了。

    所以現實中,很多家屬在得到了醫生這樣的建議時,臉上如釋重負的解脫往往大於那只靴子最終落下的痛苦。

    現實中的絕大多數人,也都是在得到了醫生這句建議放棄治療的「尚方寶劍」後,才敢做出「放棄治療」的決定。

    但很遺憾,由於現實醫療環境中的種種因素,尤其是「糾紛」和「醫鬧」這兩個要命的東西存在,越來越多的醫生並不敢給出這樣的建議了。

    所以患者的痛苦在繼續,家人的痛苦也在繼續。

    醫療的本質也徹徹底底地用「生存時間」壓倒了「生活質素」。

    因為沒有人敢說出那句「還是放棄治療吧」。

    患者不說,因為他/她已經沒有力氣說出;

    醫生不說,因為他/她怕挨打、怕糾紛、怕醫鬧;

    患者家屬不說,因為他/她不敢背上自己良心或者周圍輿論的指責;

    我們的傳統文化,更是強調「好死不如賴活著」;在親朋好友眼中,簽下放棄父母治療的知情同意書,就是簽下了父母的死刑判決書。

    但是傳統文化不會告訴你,患者現在有多痛苦、家人現在有多痛苦、以及這些在無休止拖延中被占用的醫療資源本來能夠拯救的人,有多痛苦。

    所以,這也就是為什麽我說,題主不僅做的很對。

    題主對的不僅在於願意設身處地去考慮自己父親的痛苦;

    也是在於敢於做出這樣的決定。

    說實話,我很羨慕題主的父親能有題主這樣一個敢於承擔責任、作出決定的子女;

    也是為什麽我說,希望當我身處你父親處境的時候,也能有人做出這樣的決定。

    但現實中,能做出這樣決定的人太少了,有些是不想,更多的是想但不敢。

    不敢,所以痛苦一直持續,在被拖延的決定中,病人的生命在持續著——不僅「痛苦地活著」,而且也在「痛苦地死去」——不僅沒有二選一、兩害取其輕,反而最終選擇了「我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