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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周星馳?

2016-02-05影視

以下是【旁觀者】編導範銘對周星馳的描述,她是搜集過很多周星馳資料並接觸過他的人,所以她筆下的「周星馳」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至於我心目中的周星馳,可以用這幾句來概括: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夫唯不爭。和【老子】很契合。

這次做周星馳,我個人最大的感受是「矛盾重重」。從開始看資料,到采訪,到後期制作,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始終和他在電影中的表情一樣豐富和多變,但同時又形成詭異的完整和統一。別人描述的他,我們眼中的他,與他曾經飾演的各種角色:至尊寶、周星星、淩淩漆,唐伯虎,尹天仇,甚至是他主持少兒節目時扮演的「黑僵屍」⋯⋯,都能層層疊疊隱隱約約在他的「真身」上浮現,使他同時散發著天才、屌絲、控制狂、喜劇大師、功夫小子、強迫癥、旁觀者、追夢人、負心漢、情聖、天使、惡魔等等的多重氣質。但是再復雜、再豐富如他,走過人生的半百,他在這次采訪中流露的坦誠和「真」,依然讓人感慨,也讓人心酸。

柴靜向他提了不少尖銳的問題(有一些因為時長原因,最終沒有剪入節目),「矛盾」,也是他自己在采訪中多次提及的一個詞。王晶說,「他最怕別人看透他」,我相信他自己也無法清晰地解讀自己。誰也無法說誰能看透誰,但付出人類的「理解」有時比「看透」重要。就像他在節目結束時,被說中心事般失神地說「謝謝你,謝謝你」,也象柴靜在書中曾經寫的,「生活自身矛盾密布」。

1.

之前很多資料裏說他「性格難搞、不配合」,但編導毛莉莉在前期階段第一次見完他,回來不敢置信地跟我說,「周星馳一點都不象傳聞那樣的難打交道啊?人好nice啊,第一次見面,他也會關心人的感受,叫盒飯的時候,會顧及其他人有什麽忌口、愛吃什麽,還會不動聲色地放到人面前⋯⋯」我簡直擔心這小美女愛上了他。

第一次我們采他,他穿著跟上一次公開活動一樣的藍色沖鋒衣、黑色鴨舌帽、頭發還是經典的花白,腳踩Nike鞋。表情乖乖如學生仔,甚至有點生澀。一進來就跟柴靜說,不好意思,沒有洗頭,戴著帽子可不可以?還說不適應北京的氣候,這兩天腳上過敏,有一片紅腫,不舒服,然後不由分說就把褲管拉起來,露出小腿,指給柴靜看。這對於新近認識,幾乎完全不熟的人來說,實在是一種有點突兀的熱乎。

之後他又覺得嘴唇太幹,借了潤唇膏,擦完之後,反復問周圍人,「會不會顏色有一點偏紅?」「可以嗎?」「你覺得怎樣?」「有沒有無色的?」……經過這番折騰,生疏感確實完全消解了。我有種隱隱的感覺,就像美國副總統莊遜曾經邀請那些專門報道他甚至是反對他的記者到白宮跟他一起遊泳一樣,在莫可名狀的親近之中,既放松了自己,也拉進了和「對手」之間的距離。

第一次專訪聊了兩個小時,星爺的表現出乎我們的意料,因為此前有記者形容他「二十分鐘問題拋過去,他十五分鐘就答完了」。采訪中,他跟柴靜聊電影,聊童年,聊愛情,聊自己從「小人物跑龍套」到徹底「解構英雄主義」的歷程,也聊到跟合作者的齟齬及金錢觀,談得很懇切,也有不少我此前未在資料上看到的內容,談到有趣處,在場很多人集體笑倒。

我們都對采訪很滿意,未料,離開現場不到一小時,莉莉給我打電話,說周星馳的助理心急火燎地說星爺回去之後突然跟他說,希望我們能重新再采訪一次,我完全震驚了⋯也百思不得其解。

於是,事隔25天,柴靜第二次采訪他。他跟柴的說法是,回去之後他就失憶了,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只感覺自己表達不好,把記者快逼跳樓了,所以他這段時間在苦練普通話,相信可以說得更好。我們再三解釋說完全沒有,他談得非常好,他才相信。他的助理說,這類情況,以前從未出現過。

2.

他的這個助理叫chris,跟了周十年,莉莉說,他當時傳話希望我們再采訪一次時,長掛的口頭禪是,「要是不行,你們就等著給我燒香吧。。。」,一副可憐樣。

按照在【功夫】裏跟周星馳合作過的元華的說法,「周星馳是出了名的壞脾氣」。對於合作的演員,也是極度苛刻。【少林足球】裏的大師兄黃一飛,為了拍鐵頭功那個鏡頭,連續在頭上爆掉八個啤酒瓶,周還是不能滿意,問道具還有沒有瓶子,道具看不下去,謊稱沒有了。之後又拍的時候,黃一飛被打爆頭,短暫昏厥過去,醒後,周星馳都沒有問一聲,就直接問可以開工了嗎?

但莉莉跟周的電影配樂師聊天,配樂師說周其實是人前兇惡,人後善良。比如他做了一首音樂,周會很刻薄地說,「就這樣啊?你滿腦子都是垃圾,所以你做出來的話都是垃圾」。但轉過來會在背後會跟其他人說,「他很好的,那個音樂是最好的,找不到更好的了,這場戲最好的就是音樂了」。

助理chris說周星馳平時事無巨細,「牙簽掉在地上也要管」。柴靜問到他這點的時候,周一開始象個被戳到肚子的小刺猬一樣,很是不悅,說 「牙簽掉在地上也要管??有嗎?誰說的?是不是那個誰?他亂說的!」,然後柴靜補充說,「他本意是誇你,他本來是要誇你認真。。。」,周立刻表情非常到位地出現了經典的「喜劇」逆轉:「誇我很認真是嗎?哦,那就好,對啊!我就是那麽認真的嘛!我們做事一定要認真才有希望嘛,是不是。」

助理告訴我們,周對於自己的作品要求極細,不管是表演、畫面特技、對白、調色、音效,甚至打一拳發出的到底是「嘭」一聲還是「嗵」一聲,都一定要符合星爺的要求才行。周星馳自己在采訪中說,「凡事都要做‘好一點點’,有時候我也不知道哪一個‘一點點’是有影響的,但反正全都做好一點點」。

周星馳曾在被問及在【西遊】師徒四人裏最希望是誰時回答說是「豬八戒」。柴靜說你性格並不像豬八戒啊,他說,「是外人不了解,其實我是很懶的人,最好不要做那麽多事就好了」

「這會不會矛盾?你又說要把事情做得好一點,然後你又想說不要那麽多事情。」

「有時候人就是很矛盾的,是吧?很多時候你都會想,最好沒事情就好了,真的沒事情,又覺得可以有多的事情就好了。」

在【功夫】去嘎吶首映的時候,星爺死活要站在大螢幕的後面, 人家看不到他,但是他能看到觀眾。他就一直在那兒站了兩個小時,看觀眾的反映。在我們采訪時,他也是反復地試探柴靜對【西遊】的觀感,不停地點頭,說,「這樣啊」「真的嗎?」「哦,你有這麽感覺嗎?」,然後陷入沈思,也是一臉的入戲和「不瘋魔不成活」

他對電影的天分和付出毫無疑問,然而這些年,人們眼看著他身邊的合作者一個一個離他而去。羅家英、吳孟達、黃一飛、林子聰⋯⋯ 在一些舊日搭檔的吐槽中,不難看出,他們不再合作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周星馳沒有在新戲裏給他們留角色,或者是通知他們有角色,過了一個月又無故取消,弄得別人很生氣。但周解釋說,他是真的每次都按照劇本去挑演員,而不會因為要用哪一個演員而去專門找角色。

他說「我找演員要找最合適的,我是為了‘事’。」

柴靜問他,「事比人更重要?」

他答道:「從來都是這樣子,從來都是這樣子。」

當然,事實本身永遠比話語描述起來的更復雜。合作者離散的另一個不可回避的重要原因是,錢。

3.

昨天早上,看到周星馳和華誼因為【西遊】大賣而產生利益爭奪,很可能要對簿公堂。我有種又吃驚,又並不意外的感覺。

在資料中看到的周星馳,在成功後幾乎是官司纏身、眾叛親離。生意合作者說他「小氣」,不肯「讓利於人」。星輝公司旗下藝人解約,團隊渙散,連十年女友在分手後都因為嫌之前周給的「傭金太少」而跟他對簿公堂,真是頗為淒涼的一幕。如今他跟華誼鬧翻,似乎也在【西遊】票房成功的宏偉交響樂中,突然拉上一弦刺耳之音。在我們前期拍攝時,就曾聽華誼的王中磊半開玩笑地說,他從不知道星爺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但我們也聽他的電影配樂師說,周星馳出門經常打車,生活簡樸,但有次因為知道配樂師非常愛車,便問他「你是不是很喜歡我那個古董法拉利?」「是啊,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什麽看,你拿去玩」「哇,玩多久?」「就放你那裏了,有什麽問題修好拿單子給我。」

柴靜問他,哪種說法是真的,他到底是吝嗇還是慷慨,他想了想,答道,「也很難說⋯⋯ 這些都是真實的,都是。」「你對金錢是什麽態度?」「當然希望多賺,但核心是要把事情做好,賺錢是配套。有時副產品是重要,但核心最重要。」

他也說起了兒時的貧窮,那個跟隨單身母親和姐姐們住在九龍窮人區,睡上下鋪,把「豉汁撈飯」當成天下美食的窘迫童年。柴靜問他,「是跟安全感有關嗎?」他說「如果有能力,要賺更多的錢,是絕對的,是、真、的。」,他說得很慢,過了會,又補充了一句,「小時候富有的人不會有這個感覺」。他說,對他來說,賺錢已經不止是車、穿、吃 ,而是一個不斷追求的目標。

「可是那樣就永遠沒有盡頭?」

「不需要有盡頭。」

4.

所以他總是自私又天真,就象一個不管不顧的任性孩子,心心念念地追逐著自己的幻夢,補自己兒時缺失的東西,不管是錢、功夫、還是那個「不再跑龍套,不再站在人後」的夢想。

莉莉在前期收集資料時,找到【周星馳畫傳】和市面上流傳的周星馳各種自傳版本,對他童年細節有不少描述,裏面還參照了一個叫「阿真」的同學的一些說法。柴靜跟他聊起時,周自己都覺得吃驚:

「你這些資訊來自哪裏?」

「你的自傳啊?」

「我的自傳啊?反正我沒看過⋯⋯」

「那就好辦了」 :)

裏面的有些細節,倒也準確,象一個記憶的啟動閥,周星馳自己都聽得發毛了。

周:這個阿珍是誰啊?

柴:對啊,我也很好奇。

周:我能再見見他嗎?你有他的聯系方式嗎?

就在這種奇異的氛圍之下,周星馳回憶起童年。他說起媽媽每日三餐時間都唱歌,最喜歡唱的是毛澤東寫的詞【蝶戀花】,他說起小的時候特別喜歡看窗外,那時候他還沒有「老花」,看到外面有人脫光了到處走,看到鄰居居然可以不用鞋子直接用手打蟑螂,說到這裏還是一臉的佩服。

他說小學時候99%的精力都放在練功上,對女生還提不起興趣。那時候練輕功流行的做法是,在一個乘滿水的大缸邊緣走來走去,因為有水,所以能夠承載小孩子的重量,然後逐步一點一點把水舀掉,如果還能在缸的邊上走,缸不翻倒,就算把輕功練成了。另一個例子就是片子裏剪進去的,星爺自稱兒時主攻的「鐵砂掌」,即把黃豆炒熱了,把手在裏面反復插。最後把一個手練得粗皮糙肉,直接被母親喝止了。 他還很先知先覺,自作聰明地對柴說,「我只練了一個手,就是怕萬一練出什麽問題,還有一個手能保住」。說完又遺憾地恍然,「但我是練的右手,所以我其實應該只練左手。。。」

他也喜歡打沙袋,每天的假想敵都不同。經常被校長打手心,還要狡辯「我不是唯一一個」,最後,在柴的「逼問」下,終於承認「不能再跑龍套了,我一直在後面,我要站在前面」。然後自認為自己是「同年紀的全世界武功最好的」,既然「自己的武功已經到了一定境界了,我可以為學校貢獻點什麽」,於是想開一個教功夫的班,校長看了他很久,「不知道我在說什麽的眼神,然後叫我出去」。(這段詳見節目)

他甚至曾在太平山頂跟梁朝偉進行過第一次自編自演的創作,主角就是他跟梁,是一個關於打壞人的故事。他為了說服梁被自己打敗,倒下去,煞費苦心。

周:「他一開始不是很願意,但是我說還有很多機會嘛,不是只拍一次嘛,所以這一次是你倒下去。」

柴:好像你們倆沒有第二次了?

周(笑):對,沒有拍,再沒有拍過了。

這個從小不甘落敗的小孩,在進入演藝圈之初的頭幾年,卻幾乎是一路挫敗。在梁朝偉已經稱為「無線五虎」時,周還是個跑龍套的小嘍羅。

在他做兒童節目主持人的階段,曾有一家報紙評論他只適合做兒童節目主持人,不適合做演員,他曾把這張報紙剪下來,貼在墻上刺激自己。這讓我想起去年在倫敦,我們采訪碧咸時,小貝曾說,在1998世界杯,他因錯失點球導致英格蘭球隊止步世界杯成為全民公敵,曾經最愛他的家鄉的球迷在球場用憤怒的眼神看著他,他一直把「球迷的憤怒」這張照片掛在墻上。原來周星星也曾如此。也許,每個等待爆發的小宇宙都需要一根羞辱和挫敗的小火柴。;)

關於跑龍套的六年,柴靜問過他,他曾對媒體有過兩種說法,一種是覺得做兒童主持人是最無憂無慮的時間,另一種是覺得那六年完全靠忍耐來過。

「到底哪一種是真的?」

「兩種都是真的,都是很矛盾。就是你又喜歡,但是又不是很喜歡。」

「會不會是忍耐是你當時的感受,而回頭看的時候覺得無憂無慮,是你現在的感覺」

「你說起來也有這種感覺,對。」

那六年,他自己說,是「很孤獨,但也很浪漫」 ,但就是這「亂搞」的幾年,自由發揮、無人喝彩的幾年,這如同爆米花出爐前在黑滾爐裏旋轉崩裂以待噴發的幾年,成就了他。「那個時候覺得就是覺得很失望,都是沒有什麽機會,但是現在就覺得那個時候特別重要。」

到了【射雕英雄傳】,他飾演了著名的打醬油的匪兵乙,和另一個被楊康獻給梅超風練功並一掌打死的路人冤大頭。說實話我第一眼看時完全沒有認出來這是他。直到他在采訪時,他跟柴靜強調說,「我有把自己放進去啊,放到這個被殺死的人裏面去」,還說,「你沒看到死的時候我其實是有反應的嗎,就是「啊啊啊」那樣一個表情⋯⋯」



後期我和莉莉把那個鏡頭足足放慢到30%的速度才能看清楚,那不到一秒鐘,他臉上的投入。

「雖然小,但也是表演啊,對於第一次這麽演也是很重要的啊」,他說,「當時我是想過風格的」。

1992年,有記者問他是什麽讓他改變之前溫吞的表演,如何開竅?他回答說:「有什麽讓我開竅?——就像是一盞燈突然亮起來的原理,‘登’一聲就亮了。」

5.

周星馳至今單身。有人說,私底下覺得他像一個武俠小說裏的孤獨老人。周說,「其實也不必要說那麽嚴重,只是有時候我會喜歡一個人待著。」

柴問他有沒有象尋常人一樣為人夫,為人父的願望。

他反問「但是我現在這樣子你看,還有機會嗎?」

柴靜:你知道你本來是一個可以,很輕而易舉得到你所想要得到東西的人,在人們看來是這樣的。

周星馳:不一定,怎麽會呢?我都運氣不好。

柴靜:不是吧,曾經有一段真摯的感情放在你面前,你沒有珍惜而已。

周星馳:嗯,我覺得是運氣不好。

當年他的情感風波人盡皆知。歷史往往如此,當年的他年輕甜滑,風流浪漫,好山好水,無意留連。如今的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卻只剩弱水三千,再不見伊人。


【西遊降魔】上映前,電影宣傳方曾心血來潮地安排他和馬雲的對談,名字叫做「天馬星空」。對談時,他和馬雲都異口同聲地頻頻感慨,「時間不多了」,廣院學生們在底下笑成一片。在當時的情境下,基本上周星馳不管說什麽大家都在亂笑,但他後來無奈地對我們說,「大家當我們開玩笑,但我是說真的,馬雲也是說真的」,然後點點頭,又長長地點點頭。

今次的【西遊降魔】沿用了【大話西遊】的主題曲【一生所愛】,唯一改動的是添加了一句歌詞,「從前直到在,愛還在」。因為他不想「太過絕望」,想「還有一點點希望」。。。

采訪中,周星馳說到十八年前在公車上第一次想到「愛你一萬年」這句台詞時的興奮,他在說時,還難抑激動,忍不住打一個響指,說「哇,非常,非常棒那種感覺。」,柴問他棒在哪裏,他說,棒在要說兩遍,第一遍是假的,第二遍說的時候才是真的。


我隱隱地覺得,這句話象是周星馳人生的一個寓言,而這首歌則是他個人劇本的一個主旋律。只是十八年前,他說了一遍,當時還不懂得自己,十八年後再說一遍時,他是真的了,但早已年華翻轉、物是人非。他總是說,這次重拍"西遊"的初衷是要拍「打怪獸」的故事,結果拍著拍著,把「打怪獸」又拍成了愛情,他說 「電影沒有情,好像是不行的啊 」,我卻覺得他說的是自己。

柴最後問他,為什麽總是忘不了這句「一萬年」,他回答:可能我對這幾句話有情意結。

柴試探地問他:我可不可以理解說這是一個不由分說的想法,我就想在這個時候說出我一生中想說的這句話?

他一楞,說:對對對,你有這樣感覺嗎?

柴說:對。

周星馳現場突然有些怔住,自語一般喃喃說:謝謝你,謝謝你。。。

我坐在他的側面,看他一動不動,如同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當年城樓下那個在風裏面跑得很帥的少年,那個耍寶耍得沒邊沒際的浪子,那個在城墻上走起來很拽的武士,一瞬間坐化,變成了五指山上那個靜默五百年的石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