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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生辰綱後,楊誌為什麽會身無分文?

2022-07-19影視

在【水滸傳】某個罕見的版本裏,還真的解答了,或者試圖解答 「生辰綱被劫後,楊誌為什麽會身無分文」 這件事。

金閭映雪草堂刊本扉頁,上有「東京帝國大學附屬圖書館·明治三十三年十月十日」入藏的印章

映雪草堂刊本,在水滸的版本體系裏,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存在,目前僅藏於日本東京大學圖書館,為清代刻本。

它和現藏於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的寶翰樓刊本(又名文杏堂本)是一個體系,但可惜後者是個殘本,只存六卷。

全書三十卷,不分回,卷首有署名「五湖老人」的序。

劉世德先生曾經寫過三篇長文,洋洋灑灑分析過映雪草堂本的淵源,包括概況、序言、插圖、標目、底本等等。

據劉先生統計,此版本只有31萬多字(應該是沒有加標點符號的字數),不到百回本的一半,其主體部份是從容乙本(容與堂本的復刊本)刪節而來,故而屬於簡本體系。

但它同時又加入了袁無涯刊本中「征田王」的內容,因此不同於其它的「文簡事繁」本,不妨稱之為「繁簡復合」本。

不過,劉先生的研究主要關註點都在「刪節」,而沒有涉及到情節的「修改」。

事實上,映雪草堂本中的有些內容是和容本、袁本,乃至其它簡本都不同的,屬於獨家原創。

比如黃泥岡上,白勝賣的白酒是五貫足錢一桶,賣給楊誌等人的那一桶,因為已經被劉唐舀走了一瓢,故而打了點折。

容與堂本的原文為「饒了你眾人兩貫半」,這明顯不合理。

一桶酒,只少一瓢,為何直接就打了對折?

百二十回的袁無涯本便改為減去「半貫」,現在簡體橫排的百回本也都采納了這個修改。

右:容與堂本「兩貫半」;左:袁無涯本「半貫錢罷」

但是,映雪草堂刊本這裏寫的卻是「我今饒你幾文錢」。

這個「幾文錢」的表述就非常獨特。

因為其它的簡本幾乎都沒有提到「白勝打折」的情節,藜光堂本、評林本、劉興我刊本、李漁序本均如此,而各種繁本不是「兩貫半」就是「半貫」,還有一個無窮會本是饒了「一貫」。

可見映雪草堂本的出版者在對小說內容進行刪減、整合的同時,還根據自己的理解對情節做了修訂。

「楊誌的盤纏」 恰好就在修訂之列。

映雪草堂刊本的「饒你幾文錢」

在目前通行的【水滸傳】百回本中,生辰綱被劫後,楊誌因為酒吃得少,首先醒來,準備跳崖自盡,第十六回到此結束。

在第十七回的開頭,他又改了主意,不死了——

樹根頭拿了樸刀,掛了腰刀,周圍看時,別無物件。
楊誌嘆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隨後,押運隊伍中剩下的十四人醒來,一通謀劃,把楊誌歸入強人一夥,並去濟州府首告。

接著,視線又切回到楊誌,寫他獨自向南走了半天,晚上在林子裏露宿的時候,心中尋思道——

盤纏又沒了,舉眼無個相識,卻是怎地好!

但是,在映雪草堂刊本裏,此處情節不同。

這裏要說明一下,此版本不分回,「生辰綱故事」位於卷四。

整個卷四的內容,相當於百回本第十二回的下半回到第十七回的上半回,從楊誌拒絕王倫的入夥邀請離開梁山,到他與魯智深殺了鄧龍,占據二龍山落草為止,是一本非常完整地「楊誌傳」,共有11個小標目。

放棄自殺離開黃泥岡時,映雪草堂本是這樣的——

(楊誌)拿了樸刀,嘆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語句較為簡略,典型的簡本風格。

然後是楊誌尋思的內容,此本寫做——

盤纏都放在老都管身邊,不帶得,那賴恩身好?

這一句和容與堂本完全不同,明顯不是刪節而來,而是重新寫的。

修改的目的,正是為了針對容本中楊誌自忖的那句「盤纏又沒了」!

顯然,這位修改者註意到,之前押送生辰綱的整個過程中,都沒有提到這群人的盤纏,現在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未免太過突兀。

修改之後,顯示了楊誌雖然是押運隊伍的總負責人,但實際上,15人的差旅費都掌握在老都管手中。

日常屬於楊誌的物品,除了腰刀、樸刀之外,大概就只有幾根藤條。

這一處改動應該是正確的。

押送生辰綱屬於「私差公派」,一路上住店、吃飯的開銷自然是由梁中書提供開支。

作為參考,可對比第六十五回,吳用派張順去建康府請安道全來給宋江治病,除了帶去一百兩金子作為醫生的酬勞外,書中寫到,吳用還額外給了三二十兩碎銀作為盤纏。

張順一個人出差,就拿了三二十兩碎銀,押運團隊有15個人,差旅費怎麽說也得上百兩銀子了。

這筆錢如果一直裝在領隊楊誌的腰包裏,那麽,離開的時候就不可能不帶著。

現在修改之後,說明錢是在老都管的身上,楊誌要取,就要去他的身上搜。

但以楊誌當時的狀態,基本上還想不到這一層。

生辰綱被劫,事發突然,楊誌的第一反應是尋死,轉念一想的第二反應是趕緊跑路——

比及今日尋個死處,不如日後等他拿得著時,卻再理會。

這個思路和當初押運花石綱翻船的時候一樣。

而且他並沒有想好往哪裏逃。

直到第二天曹正問他準備投哪裏去時,他還說自己「躊躇未決,進退兩難」,想再去投王倫,又拉不下面子。

這是他思考了半天又一個晚上的結果,其實,等於沒有結果。

如果在黃泥岡上,楊誌竟然能夠想到去老都管身邊搜銀子,那便意味著他的頭腦已經非常冷靜,而且也已經決定公然和官府作對。

因為就憑「搜銀子」這一點,剩下十四個人醒來後,立刻會毫不猶豫把責任全推在他頭上。

可現在,「栽贓嫁禍楊誌」這一招是眾軍漢商量出來的,是為求自保而推人下水的損招。

剛從鬼門關前把腳收回來的楊誌,在茫然而漫無目的狀態下離開了黃泥岡,他沒有那個心機去老都管身邊搜銀子,因此說「盤纏都放在老都管身邊,不帶得,那賴恩身好」,這樣的修改更為合理,也顯示他一直在思索自己的出路。

張墨一繪【急先鋒東郭爭功】。「直饒射虎穿楊手,盡在輸贏勝負中」一句,出自【水滸】第十三回入回詩

最後,補充三點:

1、這一段再次顯示了【水滸】作者對山東的地理幾乎一無所知。

且不說從大名府去東京,根本不會經過濟州,就是楊誌從黃泥岡一路向南走,半天之後居然來到了青州境內的二龍山附近,就很離譜。

因為青州分明在濟州(今濟寧)的東北方向,而且兩地之間的距離,也絕不是步行半日就能到達的。

2、映雪草堂刊本另一個特別之處是,竟然沒有「身無分文的楊誌在曹正酒店吃白食」的情節。

此本中,當楊誌來到酒店後,店主人直接問道:「客官高姓?那裏人?」而他回答:「灑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獸楊誌的便是。」(參見上文截圖)

普天下的酒店,絕沒有客人一進門,就問人家姓名、籍貫這樣的事,也沒有哪個消費者會一上來就把江湖上的名號全報出來。

反觀其它的簡本,雖然沒有「白勝打折」的細節,卻一致保留了「吃白食」這一段,楊誌進店後,是曹正妻開口問:「客官莫不(敢是)要打火?」

這才正常。

不知道此本的修改者是不是對楊誌特別有好感,以至於不願意看到他耍無賴。

3、這個問題的描述中還提到了楊誌的薪水,這個倒可以多說幾句。

楊誌是因為沒錢,所以賣刀;又因為鬥殺了牛二,被發配到大名府。此時,是「政和五年的二月初九」,這時候他還是沒錢。

作為配軍為國家服役是沒有收入的,梁中書正是要擡舉他,給他發薪金,「月支一分請受」,所以特別安排了二月中旬東郭門校場的比武。

楊誌打敗周謹,戰平索超,收到一錠白銀的賞賜,並被升為管軍提轄使,這才正式開始領薪水,書中再一次提到「月中又有一分請受」。

然後,押運生辰綱的隊伍是五月十五日起程的,這時楊誌第三個月的薪金不知道有沒有拿到,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總共在編了不到三個月,除去吃穿用度,也不知余下了多少,出公差的時候楊誌會不會帶著呢?

現在看起來,他顯然是沒有帶。

當眾軍健半路上向老都管抱怨太辛苦時,老都管安慰他們——

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

楊誌沒有說這個話,或許也存在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壓根就沒有帶錢。

2023.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