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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健的宋江和張涵予的宋江,哪個更好?為什麽?

2011-11-03影視

作者:蕎麥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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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健在央視版【水滸傳】中表演賞析(上) - 陳道明表演藝術賞析研究 - 知乎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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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有淩雲誌,細擼宋押司(上)

——走筆央視【水滸傳】李雪健所演宋江

文/蕎麥花開


引子:大膽創新的藝術精品——央視【水滸傳】

俗見多以98版【水滸傳】為央視出品四大名著劇之最弱一部;鄙見則正好相反,【紅樓】、【西遊】、【三國】三部劇敘事多少有蕪雜平鋪之瑕(譬如【三國演義】就有批評是「圖解小說」),【水滸】劇則敘事策略獨特,大反創作上的平均主義,濃墨重彩於幾大主要人物幾大主要敘事板塊,可謂藝術創新上可贊的大膽。(虎撲網友「鐵面柔情莫立諾」:央視四大名著劇,其他三部都多少有摘錄原著之嫌,唯有水滸嘗試了再創作,可以說更深刻於原著。)大刀闊斧刪並大量與主題關系不大的同質化情節與較次要人物,同時增加如宋江方臘各派屬下齊打擂、燕青李師師遠走天涯等情節,深化了電視劇敘事主題,筆者深為激賞。可以武斷說一句,央視【水滸】是四大名著劇中最體現當代戲劇藝術精神的一部劇。雖然,刪並情節和人物的具體處理容或可商,但瑕不掩瑜,劇集創作的主要方向和主體成就是值得肯定的。

關於央視【水滸】大量刪減次要人物,虎撲有網友筆舌如刀,說得痛快:別說電視劇裏好漢的故事沒潘金蓮洗澡多,書中整個梁山108人,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過的,至少有一兩人,整本書台詞在100字以下的得占一大半,有幾個人故事背景鋪墊的比潘金蓮西門慶王婆多?【水滸】之所以被稱為名著就是前七十一回描寫人物,描寫市井人情的精彩,不是因為後面無止境且類似的攻城伐地,斬將減員。就拿新【水滸】舉例,人是出全了,像關勝李應這樣的泥胎木偶,董平這樣還要洗白的人渣搞出來除了拍張合照外有啥用?

——我坦承,我說不了上段這位那麽厲害,我只有這麽說:108將真沒必要弄齊,這是文藝作品,不是居委會戶口簿。集中筆墨做大事,凸出主要人物形象正是「文學」該做的。展現潘金蓮一段向來被人詬病,但【水滸】一劇開篇就是清明上河圖,所以展現宋代市井風情人情市民人物愛恨恩仇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甚至是重中之義,誰說【水滸】全書只有單一主題所謂「農民起義」?【水滸】後半部份大量同質化機械化呆板化的受降啊斬將啊打田虎王慶征遼啊,這些東西從藝術的角度可通通去掉。央視【水滸】的改編創作真是功遠大於過。

本劇不僅用現代戲劇精神改編劇情,以收凝練集中之效;亦用現代價值精神重註傳統,摒棄糟粕思想觀念。原著中李逵濫殺無辜殺人如麻;劇中完全減去此點,而集中凸出李逵心底樸質憨直可愛的性格特點。原著中女人們潘金蓮、閻婆惜、潘巧雲、賈氏……個個蕩婦淫娃,劇集主創許是激於非過正無以矯枉之義,乃加意將劇中女性形象幾乎全數定位為「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顯示出創作者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算得是超前時代的大膽精神,非但為【水滸】一書之女性觀照以現代人性精神之光,且為整個宋代女性、整個傳統時代遭受夫權淩壓、欺辱、汙蔑的女性遙發不平之鳴、遙訴不公之聲。且劇中女演員真是出彩。友人紅豆山莊兄評曰:「【水滸】原著將女子視若無物,電視劇中幾位女性角色卻都不是池中物!與一眾大腕搭戲毫不遜色,雖只有寥寥幾集戲份卻分外吃重。潘金蓮、潘巧雲、閻婆惜當列為前三甲,論其性格的演繹與心路的刻畫,風頭似乎更勝梁山三位女將。讓我們記住這三位優秀的演員吧:王思懿、牛莉、慕青。」筆者蕎麥花開回曰:「大贊啊。尤其王思懿是第一,她演出了潘金蓮隨劇情發展前後心理、情感細膩的變化,就演出質素和角色耐嚼而言,是勝於牛莉和慕青的。另外梁山三女將中除母大蟲是醬油外,孫二娘和扈三娘,劇中實有濃墨重彩的展現,孫二娘酒店老板娘的風騷潑辣、江湖兒女的豪爽利落、操勞山寨酒食的婦女當行、對武二兄弟的嫂嫂關愛,人物的幾個面都出來了,演得立體生動,鮮活有神,梁麗大贊;刀馬旦鄭爽的扈三娘是所有版本中最好的,沒有之一,英武颯爽,俊麗婀娜,再無第二人。不止梁山有女將,且看江南亦巾幗。張春燕的龐秋霞與扈三娘同樣英武,但一則冷艷,一則純樸,我最愛她被黑李逵逗樂噗嗤一笑又輕掩櫻口的那幾個瞬間,隔著螢幕已若有感吹氣如蘭……另外「張春燕」與「龐秋霞」正乃一副對子。清新純樸除龐秋霞外,還有玉蘭。不過龐秋霞有英武大方,玉蘭則靦腆含蓄,這是行走江湖的武林女子與不出深宅的大家侍女的身份區別。微妙精確。該劇中優秀女角且不止這幾位青春佳麗。我兄莫拿太婆不當女人。袁玉華的劉婆,李明啟的王婆,老辣夠味,真可謂宋代市井虔婆幹娘的傳神活畫啊。閻婆惜潘金蓮曰:軍功章上,不應忘記兩位幹娘的一半……」

央視【水滸】動作戲請得香港動作指導袁和平,其精彩放眼劇界,可謂獨孤求敗。好漢勇武如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魯智深大鬧五台山、魯智深林沖試身手、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景陽岡武松打虎、武松血濺獅子樓、武松醉打蔣門神、武松血濺鴛鴦樓、李逵張順水中鬥、梁山好漢劫法場、黑旋風沂嶺殺四虎、燕青打擂擎天柱,莫不拍得剛勁英武,矯健利落,有聲有色,賞心悅目——倆字:痛快!武俠劇與之相比輸於一「虛」,歷史劇與之相比輸於一「拙」,本劇武打戲實可謂橫絕四海,巍然獨峙。本劇戰爭場面同樣堪為國劇第一,除了馬戰依然是短板、陸戰場面壯觀似不及前之【三國演義】(1994)後之【太平天國】(2000)外,論水戰如「梁山軍水戰擒高俅」之戰船器械、水下戳殺,攻城戰山嶺戰如「張順魂系湧金門」、「解珍解寶命喪高崖」、「梁山軍血染烏龍嶺」之悲壯慘烈、目不忍睹,他劇堪為比倫者,迄今未之一見也。

按,總導演張紹林談【水滸】水戰:水戰是【水滸】電視劇有特點的戰爭,水泊英雄中許多浪裏蛟龍,水性非常神奇,選擇演員要註意這一點。拍好水戰要有突破性,不能一般化,戰船交鋒,水中擒拿,水下作業,都要有新招數。必須利用水花、氣泡、波紋、血水、火焰、煙霧等,技巧達到以小見大的效果,同樣可以表現出戰爭的殘酷。水下攝像主要展示好漢們水中的英姿,把他們水中絕技表現充分。(張紹林【電視劇<水滸傳>的拍攝構想之二】,載【中國電視】1998年第5期)

——【水滸傳】之創新大膽,一破【三國演義】之「保守」傾向,總導演張紹林誠為大氣魄的藝術家!

除以上所述好處外,央視【水滸】尚有一好,那就是悲壯史詩品格。中國古來文學作品雖然諸多經典,眾體兼備,但缺乏一體,就是悲劇性的大史詩。在現代,金庸小說裏,也只有【天龍八部】為第一部,也似乎是唯一一部,為具有古希臘悲劇史詩氣質的鴻章巨構。【水滸傳】原著糟粕多多,其實談不上悲壯史詩之氣。真正賦予了作品可謂是新生再生般悲壯史詩品格的,正是央視【水滸傳】電視劇!與金庸【天龍八部】相較,其悲壯氣質更是由一人(蕭峰)而眾人,由單像而群像,最後杭州六和塔聽錢塘潮奔劫余寥寥的好漢們列成人墻臉上皆湧出肅穆悲壯表情的一幕,少時看過,至今不忘!

虎撲網友「隱拙」:「我和你看法一樣,這版【水滸】是央視四大名著劇最好的一部。演員,每一個都極其到位。當然,我還覺得這一版的改編拍出了古希臘悲劇的感覺。很多人不喜歡後半段的慘,恰恰是這慘才是梁山好漢的宿命。」——「宿命」二字大贊。古希臘悲劇史詩莫不根於「宿命」二字。金庸在【袁崇煥評傳】中寫道:「希臘史詩【伊裏亞特】記述赫克托和阿基里斯繞城大戰這一段中,描寫眾天神拿了天平來秤這兩個英雄的命運,小時候我讀到赫克托這一端沈了下去,天神們決定他必須戰敗而死,感到非常難過,‘那不公平!那不公平!’」劉國重先生在【金庸,仰望古希臘的天空——談蕭峰】一文中寫道:「在古希臘神話以及悲劇中,不可抗的支配者永遠都是命運。英雄們抗爭,總無力改變命定的結局;雖無力改變,這份抗爭,也就更顯出悲壯。因此古希臘悲劇被稱為‘命運悲劇’,例如前面引述的赫克托戰敗,不是力不如人,而出於眾神的決定。蕭峰是悲劇英雄,蕭峰的悲劇,是命運悲劇。他身上流著契丹人的血,卻被收養於漢人,這個開頭,就預言著最後的自戕結局——康敏在其中的作用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大,這一矛盾早晚會以其他各種形式爆發。」與古希臘英雄們相比,與蕭峰相比,梁山好漢們也註定了轟轟烈烈一場最後悲壯殞身的命運。

何以言此?從真實歷史上看,宋江起義是以梁山泊附近小範圍為中心區域的貧苦漁農戶為主要成分的小規模起義。終兩宋三百余年,大規模農民起義只有北宋前期王小波李順起義、北宋末方臘起義、南宋初鐘相楊幺起義三次,且都局於一隅,王小波李順在蜀地,方臘在東南,鐘相楊幺在洞庭湖,歷時也較短(鐘楊最長為五年,余皆一年左右),從規模烈度、波及範圍、持續時間上遠不能跟唐之王仙芝黃巢(前後十年,縱橫全國)、明之李自成張獻忠(前後十六年,縱橫全國)、清之洪秀全楊秀清(前後十四年,縱橫大半中國) 相比。此其故何也?據歷史學者任新民在論文【試論宋代沒有爆發大規模農民起義的原因】中分析,這主要因為宋代缺乏大規模民變的經濟、制度基礎:1.宋代實行募兵制,免卻了廣大農民的征伐之苦和屯戍之苦(吾輩須知,秦末起事的陳勝、劉邦,都是因為徭役出事不得不反,一個是大雨失期,一個是跑了人不夠數)。2.宋代「田制不立」造成大量農民遷徙自由,對於商業的重視保護如「書市買牌」制度等促進了商業的繁盛(西門大官人:此處應有掌聲),破產農民可以轉營工商,等於是給了出路。史上漁戶出身的起義軍首領宋江盡管「勇悍狂俠」,率眾轉戰十州,官軍「莫敢攖其鋒」,卻最終被一張叔夜就剿滅了(然而張叔夜在【水滸】書中則變身為同情梁山得罪朝貴的官員)。

再看小說和劇中,梁山軍的起義規模和波及範圍還不如史上(照筆者文友「無齋主人」在所著【黑話水滸】書中認識,施耐庵筆下的宋江一夥究其實質是一黑幫集團,那就規模更狹level更low了,杜月笙最多嘟囔句「蔣介石把我當夜壺,用的時候離不了我;不用的時候又嫌我臟,扔到床底下」,馮敬堯還能像馮玉祥,跟蔣介石打中原大戰爭奪九鼎?李雪健插話:馮敬堯也是我演的……),以黃河改道一窪之水,自守一二歲,稍延年月尚可,欲殺上金鑾殿,「奪了鳥位」,整個山寨,除了李逵,可能再沒人抱此樂觀吧?武松等人嚷嚷的是「今日也是招安,明日也是招安,把弟兄們的心都冷了」,但試問二郎,你若是山寨之主,想此坐守山寨,可是長久之計?所以,劇中宋江坐著執拗地抱手低首搖頭,自己對自己說,也是對一邊坐著的吳用說:「我沒有錯。」——那麽錯的是誰?是這個操蛋的世道。只要朝中有蔡京高俅童貫這群賊在,好漢們受招安之後也必無一個好結局。是招安死,不招安亦死。不同在於不招安必死,招安遮莫還有一線轉機?宋江的問題在於覷定了這線轉機,以為生天。實則照【士兵突擊】中隊長大扣許三多10分的話「理由:過於天真!」,或者照劇中武行者撩開遮臉長發露出兩行金印的話「哥哥用心良苦,卻忘了我們的身份!」——蔡京高俅這夥老賊,會讓你把這線生機轉為生天?這就是宿命。赫克托怎麽著也必須死,蕭峰怎麽著也都得死,梁山好漢們怎麽著也逃不了一死。

正文:走筆 央視【水滸傳】李雪健 所演 宋江

央視【水滸傳】的好處絕非止於「引子」所述現代戲劇精神、現代價值精神、動作武打戲份、水戰野戰場面、悲劇史詩品格等,事實上,作為一部以人物塑造為靈魂核心的經典作品,該劇第一成功之處必須是大小二三十個主次人物形象的塑造(茅盾:「【水滸】的人物描寫,向來就受到最高的評價。所謂一百單八人個個面目不同,固然不免言之過甚,但全書重要人物中至少有一打以上各有各的面目,卻是事實。」),特別是宋江林沖魯智深武松李逵五大主角的傳神塑造,又尤其是「主角中主角」宋江的堪稱是卓越的塑造。演員李雪健老師其功偉矣。

有虎撲網友「華金」質疑:「我是不相信如果宋江是李雪健演的這樣,會有這麽多人拜服他。」筆者蕎麥花開回曰:「我是不相信如果宋江是李雪健演的這樣,會有這麽多人拜服他。——這一點原著其實就沒解決得很合理。金聖嘆批註水滸時處處吐槽,宋江只是會用錢(仗義疏財之後兩字),別的啥也沒見到。天下誰人不識君,就憑兩個字,銀子?李雪健的演出在這點上是忠實原著的。」又有虎撲網友「擼擼比奧」質疑:「我只是好奇如果宋江氣魄如此不堪,為何那些好漢那麽推崇他?」筆者答曰:「書中就是如此。這就要問施耐庵了。ps,鮑國安和張涵予版宋江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但問題是,那又不是施耐庵的宋江了。」虎撲網友「little達子」:「你讀了原著就會知道宋江就是這德性,這也正是精髓的地方,張涵予版的宋江有膽識和匪氣,迎合觀眾心理卻和原著有差距。」筆者贊曰:「這就是我敬佩李雪健老師以及央視【水滸】主創者們的地方,沒有一味迎合大眾心理。優秀的文藝作品不是不考慮大眾接受心理,但一定要有非功利性的獨立自主的藝術價值追求,有其自身的‘引導性’。說起來我還是懷念以前的影視從業環境,從業者們是熱愛影視藝術的,多少有點文人的情懷、追求、風骨,可惜好景不長,現在一切市場化,一部劇從立項開拍,首先看最大多數收視趨向,那種媚俗都成熟定型了。這是對應當發揮引領作用、適當領先於時代的具有深刻價值的文藝作品最大的戕害。新【水滸】算是比較用心制作的良心劇(相對當下大行其道的各種雷劇小鮮肉劇古裝偶像劇)了,但依然無法跟98【水滸】這部經典相比,根源在於現在大陸影視制作(都談不上‘創作’二字)環境已經被資本大面積重度汙染了,等於是土壤板結了,禾苗肥料都是毒,再種什麽都白搭。央視【水滸】總導演總攝像張紹林,總美術錢運選,音樂趙季平,動作袁和平,民俗顧問田連元(是真顧問,貢獻了龐秋霞,不是時下這種掛名的),造型設計戴敦邦……清一色的老藝術家,或者至少是從業經驗豐富的業內資深大牛,這些人真算得是人物,是用一輩子的藝術積澱去貢獻一部藝術傑作——反觀現在?快餐!快餐!您還別挑,再下去快餐都只能上李易峰牌兒!」

全劇第一主角宋江,於第12集「私放晁天王」始施施然出場。話說鄆城縣街市喧嚷,茶鋪酒肆裏,生辰綱遭劫、蔡太師嚴令十日內緝捕賊兇的話題,正被吃客們說得唾沫四起火星四綻。街上上身端直板正、雙手負後、小碎步行走的本縣名人宋押司,甫一路經店前,就被小二哥熱情「攔截」,招呼著入店。入得店來,眾吃客群起而立,抱拳招呼,一片聲的「宋押司」、「宋押司」不絕於耳。【水滸】原著中「面黑身矮」的宋江面帶微笑,坦然從容受之,抱拳團團回禮,伸一手讓一讓,落座。——僅開場一二細節,吾輩觀眾已可知本縣名人宋押司,為市井輩喜聞樂見,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李雪健為宋江設計的上身不動兩手負後的小碎步,一「小」字,正為此縣城「小」吏畫形傳神。有網友提到,「李雪健【水滸】裏那種小碎步走路,不是猥瑣是時尚,因在宋朝有身份人走路都是小碎步(日本藝妓走路方式就是學宋)。同時還講究走時鞋不露出裙邊,裙邊容易揚起,就用玉佩來壓裙角。所以玉佩的正確位置應該像尿袋一樣在膝蓋以下。看了下【水滸】,李雪健的玉佩位置也沒出錯。這人夠敬業。」(但宋江的小碎步也有「變體」,那就是稍後邊戲宋江飛馬趕去給晁蓋報信,這時候還勝似閑庭信步那就是裝比了,但見他扔了馬韁沖開大門大步奔進握住晁蓋氣喘籲籲開口便道「我有急事要告訴哥哥……」又如再後邊戲宋江殺惜後逃難,手執樸刀大步流星,其情其境是流落江湖之武人,已非安步當車之文吏。)

李雪健宋江的動作細節還有指點著什麽說話,是無名指小指卷曲,食指中指伸著。如:1.第12集,濟州緝捕使臣何濤拿來緝捕文書,宋江看完文書,一手拿著,一手伸出兩根指頭指點著文書。2.第12集,酒桌上,宋江把跟班張文遠介紹給何觀察,一手拉著張文遠,一手又是伸出兩根指頭指點著張文遠。3.第14集,宋江對雷橫道:「我以為雷都頭對東溪村了如指掌,捉拿晁蓋,憑都頭的手段如甕中捉鱉呀……」說著伸出手指頭指點,還是食指中指兩指頭。4.第14集,閻婆惜拿來紙筆讓宋江寫休書,宋江指著閻婆惜道:「若真是張文遠的主意,我便成全於你們。」又是伸出食指中指兩指頭。——讀者試想,若是整個叉開手指指點著,是不是霸氣過甚,若是只用食指指點著,是不是也略覺別扭?這個人物這個身份,還非得兩根手指指指點點不可。後來我仔細看,原來要卷曲無名指小指捏住袖口——這真是宋江啊!

上海戲劇學院原導演系主任胡導論「話劇皇帝」石揮先生的表演藝術,「形體技巧與造型表現力」是重要一環(轉引自北京電影學院教授舒曉鳴著【石揮的藝術世界】一書p194-195):「在我看過的石揮演的戲中,一個很深的印象是,他似乎天賦就有一副如雕塑家手裏的黏土般可塑性極強的形體造型的本領。在他的舞台人物形象創造中,主要倒不是運用戲曲行當的身段程式來給人物造型,而是像京劇演員那樣善於運用服裝、化裝、道具,結合著身段的運用來給人物造型。……吳祖光劇作【捉鬼傳】(佐臨導演)裏,他演的一撮毛:光光凈凈一個禿腦袋,臉上只抹肉色油彩,抹得和禿腦袋的顏色一樣,不勾眼圈,也沒眉毛,鼻子也都好像塌進去了,臉就成了和禿腦袋一樣光光凈凈平平塌塌帶皮的肉板,就在這肉板上長著那麽一小撮黑黑的毛。……在柯靈編劇佐臨導演的【夜店】裏,他演的金不換穿著的一身很瘦很瘦又很長很長的華絲葛長衫,正是金大少當年過著‘金馬玉堂’日子時最出風頭的一件時裝,石揮穿著它時,把身子裹得特別苗條,走起路來,側著身子,微微地斜彎著腰肢,把身子塑成彎月似的,真的是把他那萬般無奈而又總忘不了當年風流瀟灑的人物氣質全展現出來了。……在師陀編劇佐臨導演的【大馬戲團】中,他演慕容天錫,出場時手裏的扇子把足有一尺五寸長的泥金大黑扇子,嘩地一聲抖了開來。接著唰、唰、唰地那麽幾下一扇,那造型,那神態,節奏那麽鮮明、強烈的扇扇子的動作,扇子又那麽大得出奇,只有當年北京天橋的慕容天錫那樣的人才會用那扇子和那樣扇扇子的……」

作為中國表演史上泰山北鬥的第一號人物,石揮先生飽受後輩欽仰。李雪健、姜文、張國立等在訪談中都曾表示過最佩服最崇慕的演員是石揮先生。可以自然揣想,李雪健在人物角色表演動作設計方面正是承續了石揮先生的大雅道統。孤例不偶,且看他證:

1.李雪健「初出茅廬第一功」,是在話劇【913事件】(1980)裏演林彪(李雪健憑借此劇中表演奪得中國戲劇獎最高獎「梅花獎」),【戲劇電影報】1981年2月第八版刊登了一篇評論文章,對李雪健的表演做了精彩的評點。文章說,演林彪首先要像,李雪健下了很大的功夫,林彪是禿頂,他早早就剃了個光頭,林彪臉形尖瘦,他就減膳節食,把自己餓瘦了二十多斤,他反復聽林彪的講話錄音,看紀錄影片,揣摩照片。李雪健還抓住了林彪的一個習慣動作玩火柴,圍繞手中的一盒火柴,設計了一系列動作,醞釀陰謀的時候緩緩劃著火柴,凝視著火焰,仿佛看見他點起的罪惡之火已經燒遍全國。布置要把老帥們一個個整倒的時候,他聲調生澀緩慢,但是人們從他手中火柴梗一根一根折斷的動作,不難看出他內心的仇恨與恐懼。一個活脫脫的林彪出現在舞台上了。據說當時有人評論說,這小子要往天安門上一站,非嚇死幾個人不可。

2.李雪健自述在電視劇【嘿,老頭!】(2015)中為角色設計動作(李雪健憑借此劇中表演獲得第13屆四川電視節-金熊貓獎長篇電視劇類最佳男演員獎、第6屆澳門國際電視節最佳男主角獎、第11屆中國金鷹電視藝術節最佳表演藝術獎):「按照劇情,劉二鐵是個酒鬼,因此夫妻分離,父子不睦。察覺到自己患病後,他給兒子打電話,對方沒有接聽。為了演出劉二鐵的懊惱、傷心、倔強、無力,李雪健設計了一場戲:二鐵想喝酒,卻無法把酒倒進酒杯,用酒瓶對著嘴灌也不行,後來他索性把酒瓶倒扣進搪瓷缸——一個精細的動作被下一個不那麽精細的動作取代,二鐵始終沒有喝到酒,他的手不住地顫抖,酒杯磕碰著酒瓶,酒瓶磕碰著搪瓷缸。有一場戲是劇本裏沒有的,二鐵的兒子跟青梅竹馬的女友出現感情危機時,患上老年癡呆的父親突然唱起兒子和女友小時候常唱的兒歌:「你伸手指頭\我伸手指頭\拉拉鉤\咱們都是好朋友」。這個讓觀眾飆淚的華彩段落,傳遞出明確的資訊:主人公是一個病人,但他也是一個父親。」(引自【我不是一幅油畫,所以要不停變化——演過林彪、焦裕祿、張作霖的李雪健】一文,載2016年1月【南方周末】)

落座之後,先盡一杯。但見宋江以四指握碗,食指翹著,湊口而飲;喝完後輕緩放碗,小酒碗在半空中一頓;然後另一手輕拉這手衣袖,這手握著酒碗往下再一頓,碗口朝向對坐酒客一傾,示意幹了;然後,左手拉著右手衣袖再往下走,右手收回輕將酒碗放在桌上。宋江的這個動作細節再文墨小吏不過,再宋代小吏不過——宋代文人的風尚風貌,是紆徐不迫舒緩自若。吾輩觀眾試一參觀【少年包青天】中陳道明版八賢王其舉止言行,便可得其三昧。不同的是八賢王是皇族高位,自然文華貴重不怒自威;宋押司一底層小吏,舉止頗有一種似乎壓不住底盤的過於自得(這一點,是後邊戲潯陽樓題反詩酒後輕狂之態的重要基礎)。

酒到杯幹,開談國事。體制內吏員宋押司竟道:「世道不平,國無寧日,就是尋常百姓,也會鋌而走險哪。」哈哈,如果是金聖嘆看電視劇,定會提筆大書一句:「作吏時便早存作賊之心!」(甚矣文人誅心之筆!)說話間,小二正打罵白吃白喝的白面沒皮書生張文遠(對不起了與關公交厚那位),宋押司回頭招呼,果然是該出手時便出手,及時灑下及時雨:「慢,小二,不得為難他,差你多少,我,替他墊上。」說著掏出銀兩。(這正是原著中道宋江那句話「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啊!ps,題外話,據歷史學家考證,銀兩作為主要貨幣交易形式,是在明代。【水滸】成書於明代。這應是著者在書中留下的時代痕跡(電視劇「因錯就錯」)。宋人一般用銅、鐵錢,即多少「貫」錢。此等細節不過於深究。君不見,金庸寫【天龍八部】,蘇東坡同時人喬幫主,吃喝完會賬時也是排出幾錠雪花大銀……)然後小二自然討好宋江,呵斥吃白食的張文遠:「不知好歹的東西,還不趕快謝宋押司!」然後【水滸】中最經典的一幕首次上演了——此人臉上瞬間浮現出「終於見到活的畢姥爺了」的神情,眼神上下打量宋江有頃,中心有動,沖口而出:「莫非您就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哈哈哈一笑,此情此景,我覽之多矣,見之久矣,受之厭矣~。

小說原著中只道張文遠是宋江「後司貼書」、「同房押司」,未寫其來歷。電視劇裏作了豐富,演出宋江急人之難,不但寫了文書向知縣舉薦,讓張文遠當了文書,還讓他「日後就在我府上吃住,不必客氣」。既巧妙地一開篇就活畫出宋江「及時雨」三字名不虛傳,又強化了戲劇沖突——日後勾搭宋江外室的張文遠是如何恩將仇報。我不知道電視劇的編劇改編這一人物關系和情節,是否受到前邊陸謙與林沖關系的影響啟發:那也是一出恩將仇報的戲啊。且說下文:宋押司路遇喪父的閻婆惜,掏銀子散了棺材本兒(原著道宋江「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劉婆(原著為閻婆)道「今日我把死人打發了,明日婆惜到哪兒安身哪」,宋江聽得,又是一個慣常動作,深撩下擺,再掏銀子。——列位,及時雨宋公明最拿手最熟練的動作莫過於順手掏銀子^_^,本集稍後邊戲,劉婆在酒樓下大街上又拉住宋押司,宋押司不耐煩聽她婆婆媽媽叨叨,一撩下擺,又是習慣性動作掏錢袋(粗俗一句,宋押司掏錢袋子的動作熟練程度,遮莫還甚於掏那話兒?)。

拉來擅唱小曲兒的張文遠在酒桌上穩住何觀察,宋江抽身下樓(按,書中寫道「這張文遠卻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調絲,無有不會」,劇中宋江以張文遠唱曲兒穩住何濤這一情節設計確是甚妙),飛馬趕去給晁蓋報信:「濟州府正下文來捉哥哥,已到縣衙。不可耽誤啊,哥哥。」言簡意賅。然而書中宋江啰裏啰嗦一大篇兒:「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著條性命來救你。如今黃泥岡事發了!白勝已自拿在濟州大牢裏了,供出你等七人。濟州府差一個何緝捕,帶著若幹人,奉著太師府鈞帖並本州文書來拿你等七人,說你為首。天幸撞在我手裏!我只推說知縣睡著,且教何觀察在縣對門茶坊裏等我,以此飛馬而來,報道哥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若不快走,更待甚麽?我回去引他當廳下了公文,知縣不移時便差人連夜下來。你們不可耽擱。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來救你。」——且慢,這絕非啰嗦,正是施耐庵黑宋江黑得高妙處:金聖嘆處處念叨施耐庵寫宋江「權詐」,獨獨於此處不置一評,可謂「當面錯過」,看官試看,劇中宋江就一句「濟州府正下文來捉哥哥,已到縣衙。不可耽誤啊,哥哥」,書中宋江當萬分緊急間不容發之際,先不道事機,而是先來一句「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著條性命來救你」自表功勞然後才說事,說事情中又夾一句「天幸撞在我手裏!」以為提醒,最後說完事情不忘綴一筆「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來救你」對於是「小弟來救你」這一點可謂是重要的事情說三遍,生怕「哥哥」不省得小弟這「舍著條性命來救你」的海樣恩情啊!

卻說何觀察帶同縣衙朱仝雷橫兩都頭同去捉拿晁蓋,縣衙後院,知縣時文彬押司宋江,又有一場戲。這場戲書中無有,劇中生加得妙。押司為寬知縣之心,提出我與大人對弈一局,靜候佳音如何?黃宗洛老爺子出演的醬油時文彬,有嚼頭(他稍後邊戲喊隨從叫「高升」),看樣子此公頗有容人之量,對下屬小吏倒是毫不拘禮坦率自陳不如(原著寫道「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我時某人雖說是身居縣令,平心而論,論才學論見識,都在宋江你之下,只是夥計你呀,時運不佳,不走運哪。」——這句話可謂是整部水滸第一句點睛之筆:有道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體制內的小吏宋江,沒想過去推翻這個體制(詳析見下),只不過想到的是此身未遂淩雲誌,既然無法憑才學憑見識往上走(原著寫明了為何小吏宋江幾乎阻絕了上晉為官之途:「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紮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那就何妨換一種思路,跳出體制內思維,用體制外之力來助我上青雲?在體制外預留地步,是宋江的深心。所以他一覺醒來,從縣衙仆役口中聞知知縣相公不忍吵醒他已自行離去,且晁蓋沒捉住何觀察還被割了耳朵,是掩蓋不住得意的哈哈哈一笑,一手負後一手指著(仍是伸兩指頭)棋盤上知縣沒拿走的賭註——五十兩銀子,對仆役笑道:「你看,這錠銀子知縣相公不肯要,就送給你吧。」(按,颶風將起,滿湖萍搖;天下將亂,人心思動。想著在體制外預留地步者,非止宋押司一人。後邊戲14集,押司宋江與都頭雷橫在縣衙門口一段對話,頗有點打機鋒的意味。宋江:「我以為雷都頭對東溪村了如指掌,捉拿晁蓋(說著伸出手指頭指點,還是食指中指兩指頭!),憑都頭的手段如甕中捉鱉呀!誰料想又讓他跑了——你看這個……」雷橫:「我也弄不明白,好像晁蓋早知道訊息了。人沒捉到,就連那財寶車輛,也變得無影無蹤了。想必是有人走漏了風聲?」宋江裝傻:「哦?誰敢如此大膽!」雷橫一臉心知肚明:「如今正不壓邪,官府衙門做公的,也不乏吃裏扒外,腳踩兩只船的人哪。」……兩人相視大笑,同去吃酒不題。)

【水滸】中體制內小吏宋江沒想過去推翻這個體制,念念不忘招安,首要的不是能不能推翻,而是其文墨身份其自小所受教義其思想基礎根本不存在推翻這一念頭。吾輩試一舉唐以後中國造反者之著名者一觀,乃知「秀才造反」者,真百不一二:黃巢,鹽販子;王小波、李順,茶販子;王則,羊倌;方臘,傭工;鐘相、楊幺,雇工;朱元璋,放牛娃;陳友諒,漁民;張士誠,鹽販子;李自成,驛卒;張獻忠,販棗客;楊秀清,燒炭工(有史家提出,不第秀才洪秀全最初並不想造反,所謂洪楊舉事,很大程度上是起事者們需要洪這塊神道設教的招牌)……「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這一點,被梁啟超先生在大著【李鴻章傳】中論定為儒家「教義之浸淫」:「孔子鑒周末貴族之極敝,思定一尊以安天下,故於權門疾之滋甚,立言垂教,三致意焉。漢興叔孫通、公孫弘之徒,緣飾儒術,以立主威。漢武帝表六藝黜百家,專弘此術以化天下,天澤之辨益嚴,而世始知以權臣為詬病。爾後二千年來,以此義為國民教育之中心點,宋賢大揚其波,基礎益定,凡縉紳上流,束身自好者,莫不兢兢焉。義理既入於人心,自能消其梟雄跋扈之氣,束縛於名教以就圍範。若漢之諸葛,唐之汾陽,及近世之曾、左以至李鴻章,皆受其賜者也。」——任公所論「二千年來,以此義(儒家忠君之義)為國民教育之中心點,宋賢大揚其波,基礎益定,凡縉紳上流,束身自好者,莫不兢兢焉」,深中肯綮;其實何止「縉紳上流」,皆「束身自好」,即「文墨下吏」如宋江輩,也「莫不兢兢」,於君臣大義,不敢亦不願,邁越雷池一步。嗚呼,孟子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孔孟之道,初不以君權至上,奈何在歷代統治者威權高壓下,勢尊於道,儒道之傳,遂走樣如斯!直至黃南雷先生【原君】篇出,「明乎為君之職分」,痛責「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正始洪音,振聾發聵,方接續大雅正脈,重一新天下耳目。悲哉。按,歷史上宋江革命性甚堅決。史上真實的宋江,正是【水滸】書中阮氏三雄一般出身的梁山泊漁民,其為人也,「勇悍狂俠」(元代陳泰【所安遺集·江南曲序】),為反抗宋廷對漁戶沈重的租稅,揭竿而起,占山為王,攻州打縣,開倉放糧,賑貧濟苦——宋江所為,可以說是標準的農民起義。史上宋江為山東人,無獨有偶,七百年後,山東又一宋家兒郎——宋景詩,同樣揭竿而起反抗清廷虐政;因起義力量弱小,宋江被迫接受宋廷招安,但旋即找機會再豎義旗,宋景詩同樣先被迫接受清廷招安,後也再次起義;宋江被宋廷調去打方臘,宋景詩被清廷調去打回軍;宋江宋景詩最後結局也一樣,最終被力量強大得多的朝廷殘酷剿滅——悲哉!

施耐庵對女性的病態仇恨,時至今日眾已熟知。央視【水滸傳】電視劇作為具有現代精神的文藝作品,自不能對原著的那些糟粕價值觀照單全收依樣畫瓢。後邊戲,潘金蓮不再一開始便是個淫婦,大戶人家使喚丫鬟出身的好姑娘,嫁給武大郎後是勤勞持家的好主婦(當夫扯鼾時,是妻做餅時),成日深鎖門戶,她最初僅僅是在木桶獨浴時對自己高枝低插有一聲輕微的嘆息。又如潘巧雲偷情裴如海首先是因為楊雄不盡為夫之責,盧俊義妻賈氏委身管家李固有身不由己之苦處,玉蘭陷害武松同樣逼不得已……這邊廂,閻婆惜一開始也並非如書中所寫「是個酒色娼妓,一見張三,心裏便喜,倒有意看上他」,而是對夫君宋三郎寄望甚殷,想著和自家男人好好過日子的。怎奈宋押司自陳「此事全是那劉婆攛掇,我看你沒個著落,怕你……」——怕你衣食無靠,所以收羅身旁?宋大哥!雖然灑向人間都是愛,然而及時雨灑向妹紙的方式,豈能同於灑向兄弟!劇中閻婆惜對著宋江獨彈一曲「春季裏,春風吹,姑娘樓上描翠眉,雙眉描得再好看,獨守空房無人陪」(蕎麥插話:這段唱詞「宋味兒」差了點,略現代),真令人唏噓——不說責任在男方,至少責任首先在男方。

話說閻婆惜過河拆橋,不予劉婆上好緞子,這婆子怒道「老娘既能說成你,就能說散你」,下得樓來,街上拽住宋江,表示我真該死,不識那婆娘底細,如今她跟小白臉拉三扯四,讓押司這樣的好人做了王八——宋江的表情竟是毫無表情,面對劉婆的驚詫,給出的理由是「又不是父母許配明媒正娶的妻室」雲雲,言下之意她蕩任她蕩,清風拂山崗。劉婆對著宋押司無動於衷的負手而去,跺腳呸下一地唾沫:「老娘一輩子都沒見過這種瘟男人!」(不得不說這劉婆演得十分精彩傳神(演員袁玉華),其「幹娘」形象不讓後邊戲李明啟老師之王婆獨出頭地啊。)——實則劉幹娘未嘗學問,吾國傳統讀書人士,紅旗彩旗公然雙標,於正妻甚畏,對風月浮萍皆不甚著意,故有始亂終棄不以為意如張生(元稹所作【鶯鶯傳】,張生對鶯鶯始亂終棄,著者不以為過,陳寅恪先生釋為鶯鶯身份可考定為「酒家胡姬」,地位卑下,唐代風習,士人棄之不關大雅),也自有於女子對己之「始亂終棄」不以為意如宋江。

金庸【天龍八部】寫馬夫人康敏對喬峰的報復,不過只是因為喬峰「在人群中沒看你一眼」——想我康敏自負洛陽牡丹王,花魁傾天下,竟有男人視我若無睹?是可忍耶?!這一心理動因設定是現代文學作品手法,而為古典文學作品【水滸傳】無有;【水滸傳】書中寫閻婆惜自有了白臉張三郎,把個黑臉宋三郎是完全冷淡,她娘閻婆生怕失卻金山,百般死命攛掇女兒去貼宋江,怎奈這賊賤人楊花水性,對金主宋押司仍是冷淡到底,反倒是宋江最後氣不過,罵道「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已肇殺惜之機;【水滸傳】電視劇對閻婆惜no zuo no die心理的表現則不同施耐庵書中所寫,而是類同金庸寫康敏——閻婆惜百般撩撥宋江,哪怕最後不惜血濺三尺,只不過為了求解一句:押司卻為何對婆惜這般無感?14集,宋江低聲下氣問婆惜要回內裝有晁蓋書信的招文袋,婆惜開出條件,「你來陪姐姐睡一覺,我便給你,如何?」書中寫閻婆惜的條件是信中所寫百根金條,宋江其實只拿了一根,拿不出這百根,情急之下抽刀殺惜;劇中宋江情急之下問你到底要什麽,閻婆惜托出底牌:「我要你明媒正娶地,把我擡進宋家大門當正室!」——這個又有類前邊戲牛二百般撩撥楊誌,最後頸血濺地不過是為了豎個大拇哥,捂住脖子嗆口血,贊曰:好……刀!(閻婆惜,牛二,亦可謂以身證道者也!)

宋江潯陽樓酒醉題反詩一節,無論在【水滸】小說全著還是各版電視全劇中,都是重頭情節。讓我們從鄆城殺惜直接跨到江州題詩。在說題詩這段戲中,會穿插倒回中間宋江逃難、上清風山、奔喪回家、帶枷刺配等情節,並連帶討論宋江的思想成分和矛盾之處等。這是個大活兒啊!讓我們先全文照錄小說題反詩此回文字(第三十八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癥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了房門,離了營裏,信步出街來,逕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庵裏歇。」宋江聽了,直尋訪到那裏,已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賴恩身;沒地裏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裏是住處。」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裏住。便是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

宋江聽罷,只得出城來,直要問到那裏,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傍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檐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裏。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裏坐了;憑欄舉目,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托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盤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肴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裏雖有幾座名山古跡,卻無此等景致。」

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沈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湧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便寫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拏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籲。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數杯酒,不覺沈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裏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日害酒,自在房裏睡臥,不在話下。

筆者試比較三版【水滸】此段戲(1982山東版第27集、1998央視版第24集、2011新版第38集),當真是各擅勝場。而持平以論戲之精彩,則當以1982鮑國安版最勝,1998李雪健版次之,2011張涵予版探花。鮑國安版筆者另已有專文評析品鑒,這裏且看李雪健版。

書中寫來,這段開場,宋江尋戴宗、李逵不著,入城又復出城,觀江景不足,忽逢勝樓,信步而上。鮑國安版沒有鋪墊,這一集開頭直接就是宋江立於潯陽樓前,上得樓來,要了酒菜,自斟自飲。張涵予版忠實原著,宋江尋兄弟不著,然後見此樓,上樓。李雪健版細品下無疑更佳,有極妙的加工改筆——話說宋江上街,書中寫的是一大清早(「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了房門,離了營裏,信步出街來」),鮑國安版和張涵予版都忠實於此,都是大白天;李雪健版則是黃昏時分,街巷人空,天色隱晦,風雨欲來,這一片肅殺,已為人物潯陽樓題反詩營造烘托了最正該不過的氣氛:陰晦傍晚,獨自登樓。範文正公【嶽陽樓記】有道: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日星隱曜,薄暮冥冥,登斯樓也,感極而悲;彼則嶽陽,此則潯陽,覽物之情,將無同乎?但更妙的還沒說到:宋江上樓前,肅殺蕭條的街道邊,有一盲叟獨擺卦攤。宋江路過,回轉身去,屈身攤前,輕聲細語,對老者道:「老人家,天色已晚,街上沒人啦。風涼了,快回家歇息去吧。」說著伸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放入老人手中。

坦率而言,我看到這,心底一軟。【水滸】原著中的宋江並不可愛,用殺家破戶這種手段賺人上山簡直反人類;金聖嘆更是在批本中恨不能揭其權詐之皮而鞭屍三百。但劇中這個宋江,我如早生宋代,我也願意堆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恨不早識尊範!」甘願為其牽馬墜蹬,扶保左右。何則?宋江於呼保義之義字前,先有一字,「仁」,宋公明不僅是孝義黑三郎,且是仁義及時雨。劇中演來,宋江絕非看人下菜碟的主,覷定了武二郎李鐵牛這等手頭緊巴巴的魯直漢子散銀子收人心,他仁愛小民之心是無處無之的,且不說這裏他隨地發了惻隱之心,前邊戲,從閻婆惜家出來,路遇打更老者,摸銀子為其置辦壽棺,再前邊戲,路遇無錢葬父的落難女子閻婆惜,二話不說掏銀子為其排難解紛。很多讀者不解宋江為何名聲高過了柴進?地位,舊時王謝與今時小吏;家資,大莊園主與小莊院主;論接濟的人,柴進收納一應犯事的好漢林沖、武松,甚至包括宋江本人於莊上,灑出的及時雨不比宋江少吧?但核心的一點是柴進只是對好漢如此,宋公明則可謂是仁義在胸,周濟萬民。儒家之道,忠孝仁義。書裏宋江我們看到了三字,忠孝義,可儒家最核心的要義是「仁」啊(按,孔子繼承文武周公之「禮」,最重大貢獻便是提出「仁」,並將「仁」確立至儒家的最高道德原則、道德標準和道德境界),書中只是空洞地說宋江「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但我們並沒看到有幾處明寫宋江仁心善舉的(上述給打更老者銀子做壽木,給算卦盲叟銀子勸其早點回家歇息,都是書中沒有劇中加入的),醜行惡事倒是幹了多樁。可以大力表彰電視劇的一點是,是電視劇,而不是任何一版小說原著,令人信服地解決了宋江以一文墨小吏何以能得眾人之死力這一點疑問。有太多的觀眾網友瞧不上央視【水滸】劇中這個手無縛雞之力(書中還有點武力值,是孔明孔亮兩兄弟的槍棒師父)、舉止動作滑稽猥瑣(此點下文詳析)的黑矮宋江——大哥,當大哥有兩種,一種是有大哥氣質的如曹操,一種是哭鼻子的窩囊廢劉備(權且單說小說形象),那你告訴我,為毛劉備有那麽多猛人追隨?劉玄德攜民渡江啊!所謂仁義之名播於四海。宋江想往上走顯然不為錢,他是想做事,他是宋代眾多心存範文正公天下憂樂之念的正義文士之一員。他身上的儒家底色實在是太濃重;而論儒家思想但論其忠孝忽略其仁義,無論如何是站不住腳、說不過去的。

然而還是有個問題。眾所周知,兩宋是文人士大夫的黃金一朝。論登第總人數則秒前之唐(詳何忠禮【宋代政治史】),論考中錄取率則秒後之明(詳余英時【士商互動與儒學轉向】),朝廷對於文士給的出路歷朝歷代莫之與京。宋江是什麽人?文士啊!身份則文墨胥吏,底色還是讀書人。對於讀書人,真宗官家早有禦制詩獎掖仕進:男兒欲遂平生誌,六經勤向窗前讀。——宋江既是「自幼曾攻經史」,為嘛要走作吏這條路?為何放著科舉這條黃金大道不走?朝廷並不是沒給出路啊!而且比之六朝隋唐,有宋一代最重「寒士」,各種警惕「勢家」對「寒人」可能造成的機會不公,範仲淹斷齏畫粥,歐陽母畫荻教子,都是寒門,卒為一代名宦。宋江自小含著金鑰匙,讀書條件怎麽著也比範歐二位大人物好哪去了啊!要說憋屈,最憋屈的是狄青這類武人,哪怕憑著實打實的戰功升到樞密使高位,還是不得不避處嫌疑,去國作郡,抑郁病歿。歐陽永叔劾之去位曰:「武臣掌國機密而得軍情,豈是國家之利!」——你再小心謹慎夾著尾巴也沒用,啥也不為,就為你姓資不姓社!所以史上宋江是貧苦漁民,他反,說得通;如果【水滸】中的宋江是底層武官,他反,似也說得通;但宋江偏偏是一文人,一方面自負「自幼曾攻經史」,一方面不去科舉,似乎安於一小吏之位,反倒汲汲然殺人放火受招安這一強盜之途,雖說其時「天下不平,到處都是奸臣當道,小人得誌」(劇中宋江於江州酒樓上與戴宗張順李逵語),但,我總覺得【水滸】書中定位宋江這一出身,於他以後的行事作為,總有解釋欠通處。

宋江的行事舉動解釋難通處且非止於上述一處。施耐庵確是大手筆,這點無可否認。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劉世德認為,【水滸傳】不是「累積型的集體創作」:「【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不是工匠,他是有創造性的大師,不是一般的裁縫。我想舉兩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一個例子是林沖;一個例子是宋江殺閻婆惜。我們知道,林沖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在【水滸傳】裏邊,他的出場最早。除了魯智深以外,他是最早的。另外呢,【水滸傳】這部書呢,是描寫的官逼民反、逼上梁山。那麽官逼民反、逼上梁山,在梁山英雄的身上誰體現得最充分、最準確呢?林沖,林沖的故事最準確地、最充分地體現了這一點。但是,在【水滸傳】以前的所有的文字資料當中,這些文字資料包括文學性的、非文學性的。那麽我可以告訴大家,根據目前所掌握的情況,只有林沖的名字,沒有林沖的故事。那些材料裏邊有林沖,但是就是一個名字,沒有他的故事,更沒有現在【水滸傳】裏寫的這些故事。那麽我們在這種情況底下,不能不承認【水滸傳】裏邊林沖的故事,是作家施耐庵創作的。我們找不出以前素材的依據,如果大家能夠舉出一條材料,說以前寫過林沖的故事,這個是有依據的,那麽我這個說法可以被推翻。如果大家找了半天還是找不出來,我這個說法恐怕就有一定的說服力了。第二個例子,關於宋江和閻婆惜的情節。這個跟林沖的故事有點不一樣。林沖的故事可以說,我們在林沖的人物形象、林沖的故事情節上頭,我們看不到累積,看不到集體創作的影子。但是在宋江殺閻婆惜的這件事情上頭,我們要承認他有累積。我接著要說的就是這些素材和現在我們看到的【水滸傳】之間有什麽區別。這些區別是量的區別還是質的區別。如果是量的區別,我們就得承認是累積性的作品,起碼在宋江這個故事上。如果是有質的區別,那我們就要思考了,那這不是作家依據以前的東西寫出來的,而是他動了腦子、花費了創造性的勞動寫出來的。宋江殺閻婆惜這個情節呢,是在【水滸傳】的第二十一回和二十二回,寫得非常精彩。用白描的手法,有非常仔細,很細致的刻畫。我們知道古代小說【三國演義】也好、【西遊記】也好、【水滸傳】也好,對於生活場面的描寫是很少的。我們看【三國演義】,很少看到夫妻兩個人在家裏邊吃飯、喝酒、互相談話,沒有。【西遊記】裏也沒有這種描寫,就是說日常生活的描寫。這個關於閻婆惜和宋江,這個有這方面的、日常的,尤其是一些日常起居生活,房間裏邊的布置。大家去看【水滸傳】寫得非常具體,這個和其他的地方還不一樣,這個表明了這個作者的手法很高明、藝術性很高的。」

——劉先生確然高論。但我不得不唱個反調,那就是與劉先生以上所述相反,書中同樣有些特別矛盾不通之處,好比現在說某些演員,上限很高,下限也低。如寫武松,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宋江勸武松跟他去清風寨,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便是跟著哥哥去,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武松心中最初竟是這樣想的!但又且看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樂和唱這個詞,正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只見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

再如宋江被從江州法場救出來後打無為軍這段書(第四十回),書中寫宋江在這段兒簡直有膽有識,有智有謀。先是宋江起身與眾人道:「小人宋江,若無眾好漢相救時,和戴院長皆死於非命。今日之恩,深於滄海,如何報答得眾位!只恨黃文炳那廝,搜根剔齒,幾番唆毒要害我們,這冤仇如何不報!怎地啟請眾位好漢,再作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為軍,殺得黃文炳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回去,如何?」晁蓋道:「我們眾人偷營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賊已有堤備,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並林沖,秦明,都來報仇,也未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夠得來:一者山遙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各處謹守,不要癡想。只是趁這個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準備。」——你看這段,宋江小命剛被晁大哥救出來,就當眾反駁大哥,堅執己見,然後晁蓋竟然默許,而且一眾小弟也紛紛響應。然後書中又寫道「只說宋江自和眾頭領在穆弘莊上商議要打無為軍一事,整頓軍器刀,安排弓弩箭矢,打點大小船只等項」——等於是還沒上山呢,就開始架空晁蓋了!然後排兵布陣,計施多端,謀定後動:「我有一計,只望眾人扶助。有煩穆太公對付八九十個叉袋,又要百十束蘆柴,用著五只大船,兩只小船;央及張順、李俊,駕兩只小船;五只大船上用著張橫、三阮、童威,和識水的人護船:此計方可。……卻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並白勝先去無為軍城中藏了;來日三更二點為期,只聽門外放起帶鈴鵓鴿,便教白勝上城策應,先插一條白絹號帶,近黃文炳家,便是上城去處。」再又教石勇 、杜遷,扮做丐者,去城門邊左近埋伏,只看火為號,便要下手殺把門軍士。李俊、張順,只在江面上往來巡綽,等候策應。——你看這回書寫得,宋江直接成了智多星!而且是把自己當扛把子的智多星!晁蓋全程吃瓜群眾!

然而,但是,如此謀深計遠膽勇不凡的宋公明,緊接著的表現卻令人跌破眼鏡(仍是第四十回):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等五騎馬,帶著車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黃門山。宋江在馬上與晁蓋道:「這座山生得形勢怪惡,莫不有大夥在內?可著人催趲後面人馬上來,一同過去。」說猶未了,只見前面山嘴上鑼鳴鼓響。宋江道:「我說麽!且不要走動,等後面人馬到來,好和他廝殺。」花榮便拈弓搭箭在手,晁蓋、戴宗,各執樸刀,李逵拿著雙斧擁護著宋江,一齊趲馬向前,只見山坡邊閃出三五百個小嘍啰,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劫掠了無為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個等侯你多時!會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擡貴手,饒恕殘生!」——我去!先前力排晁老大之議,堅執己見打下無為軍的宋江哪去了?見到四個剪徑毛賊就慫成這樣?而且你還不是單人獨馬赤手空拳啊,你是挾得勝之威猛人成堆啊。南開大學教授陳洪在【六大名著導讀】中對此段書也是猛烈吐槽:「真是松得不成體統。不要說武松、魯智深、阮氏兄弟這些響當當的漢子,就是個尋常嘍羅也不該如此膿包。下山攔路的四條好漢,後來在梁山泊中也就是二三流的人物,這邊現擺著有花榮的神箭和槍法,再加上李逵這個殺人魔王的兩把板斧,晁蓋的武藝也應還過得去,對付他們,諒已足夠,即使稍有不濟,後面還有二十幾位好漢將帶著一幹人馬陸續趕到,有何必要跪地哀求做此醜態?再說宋江這撲通一跪,又置晁蓋、花榮等跟隨在旁相護的朋友於何地?難道這幾位名動江湖的朋友,都是些木雕泥塑、吃閑飯的飯桶?(而書中宋江同行的幾個朋友,包括沾火星就爆的李逵,在這個過程中,也果真如木雕泥塑,就看著宋江跪下去哀求,不發一言,毫無舉動。)這段敘述就很怪,要說作者這裏是存心要在宋江的鼻子上抹一道白粉,似乎沒這個道理;要說作者沒安這份心,宋江又確實給寫成了這副不堪的德行。可能合理的解釋是,這裏作者本打算是給宋江鍍金的,是想說宋江一人做事一人當(所以用了‘挺身出去’一語),也算有種,但行文火候欠佳,一道小菜給燒糊了。」

由此看來,【水滸】原著筆法有細膩精彩處,也不諱言有相當粗糙處啊。所以劇集的改編創作就無須片面提忠於原著。事實上,連【資治通鑒】都問題多多,何況一部小說。改編再創作者根據自己確立的主題,對原著中人物和情節矛盾欠通之處(還別提那些神怪元素如九天玄女等)進行符合情理邏輯的改動,有何不可?從這個意義出發,我更欣賞央視【水滸】了。以下多處會提到央視版改編創作的妙處。

前文說央視版【水滸】宋江上潯陽樓前一段戲妙在鋪墊。其實這小鋪墊前還有一大鋪墊。那就是等待赦免。按,全書關於逼上梁山,有三種代表,一是革命性堅決徹底,如晁蓋三阮;二是晁蓋三阮的反面,宋江之父宋太公,認為上山就是做反賊,不忠於朝廷萬世留罵名;三就是跳出體制外另組公司,做大做強等著一個好的收購價。但是我們其實要註意,人的思想觀念是在變化的,宋江最初私放晁天王,在明的一面義氣深重,在暗的一面則預留異日地步,要說他從那時起便存了殺人放火受招安之念,吾未之許也。吾友紅豆兄分析曰:「我曾推斷原著塑造的宋江有狂狷之氣而無造反之意,也無攀龍附鳳之望,他最希望的是黑白兩道通吃,朝廷有俸祿,江湖有門路,造反非長久之計,必須要在體制內,制度下面好乘涼,閻婆惜斷了他的後路。」但閻婆惜其實並未徹底斷了他的後路,徹底斷他後路的是黃文炳。殺閻婆惜,宋江想到跑路,原著寫道「小可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二乃是青州清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三處皆非落草為寇的山寨。宋江先到柴進莊上「住得半年」,然後又有白虎莊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裏」,後又「在此間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把三處都去了個遍。至被清風寨知寨劉高所陷,終於不得不殺了劉高,帶同花榮燕順王矮虎一幹人投梁山(劇中22集,宋江對花榮王英等道:「眼下我等也只有此路可走。」)。但變生不測:家中老父兇信又傳來!宋江被老父誆回家,原來老父「怕你一時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為此急急寄書去,喚你歸家。」老父用心良苦,當宋江歸家被捉,刺配江州,行前他又囑三郎:「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夥,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一節牢記於心。」所以如果說殺閻婆惜後宋江尚未斷了後路,心未上梁山;與花榮上清風山後便可算是自斷後路,心已上梁山。其所以拒絕晁蓋等人誠請,堅要赴江州牢城,不過父命難違耳(第三十六回,宋江對晁蓋道:「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負累了他?……不可不爭隨順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

按照書中的交待邏輯,宋江薦舉花榮燕順王英等上梁山自己卻又不上梁山,只因父命難違。但是劇中演來,宋江的心理歷程就更坎坷跌宕了。書中寫道老父「如今為何喚你歸來?近聞朝廷冊立皇太子,已降一一道赦書,應有民間犯了大罪,盡滅一等科斷。俱已行開各處施行。便是發露到官,也只該個徒流之罪,不道得害了性命。」但後續情節並未跟進。電視劇改編大贊之處就在於註意到了原著中宋太公這句話,並將之濃墨濡染為宋江心底的一塊結。劇中,宋江到江州後,先是與戴宗等人上江樓吃酒,桌間宋江自嘆時乖命舛,戴宗以皇上不日將有大赦寬慰。過段日子果然大赦,榜文貼出,宋江滿懷希望擠進人群去看,卻獨不見自己名字。原來是張文遠告他有通梁山嫌疑,不在赦宥之列。宋江其時非常灰心難過,在一群雀躍遇赦者家屬人群中,他逆流孑立,看得心酸。這說明到這裏,哪怕到了他自以為斷絕了後路只有上梁山這一條路的江州,他的後路其實都還沒斷。這段劇情為他最後久郁而發,上潯陽樓題反詩,做了心理上的充分準備,實在大贊啊。

說完大鋪墊,再轉回來繼續說小鋪墊。且說宋江蹲身在算卦盲叟攤前,盲叟朝他摸去,快要摸到臉上金印了,宋江猛然驚覺,側身便躲,老者道:「啊,相官莫躲,唉。相官眼下時運不佳,暫時還會受些磨難,不過自會苦盡甜來啊。」宋江:「多謝老人家指點。」老者:「相官乃奇人也,沒有山重水復哪有柳暗花明啊(蕎麥插話:原來陸遊名句出典在此)。」老者的寬慰看似又寬了他心,但結合前之由希望到失望甚至是絕望的遇赦不宥,再看這不知內情的寬心「預言」,也許便更由不得宋江不深心裏苦笑了。此所謂樂景寫哀,倍增其哀也。編劇之在宋江心底做深郁曲折功夫如此。——起身拱手,告聲「告辭了」,風雨晦暗中宋江負手,走上潯陽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