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而且是很高級的那種愛。
2019年我剛躋身專案管理層那會,當時唯一的上級因身體緣故不能碰煙酒,而我酒量好,於是工作上的大小飯局應酬他都帶上我。
那年中秋節前,我們約了幾位甲方領導吃晚飯,飯桌上喝了一輪沒盡興,他們提議轉場去當地KTV繼續,我上級一聽就毫不猶豫地選擇撤退了,放手讓我一個人去應酬下半場,上車前還提醒我要跟甲方領導們把這次款項的進度落實下來。
我扒在上級的車窗邊說,不帶這樣的,您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我也就喝酒本事了得,沒有了您主持大局,我哪能跟他們周旋?
上級一邊冷酷無情地按下車窗升降器,一邊用一種交付大任的眼神看著我說,你可以的,哄他們喝開心玩開心,明天我等你好訊息。
我還沒來得及問上級怎麽哄,他的車子就開走了,相當絕情;而我也被甲方一行人拉上了他們的車,徑直朝當地最豪華的KTV奔去。
就是那一天,在那間KTV的V888號包間裏,我認識了她。
她有一雙和小孩子一樣清澈的眼睛,頭發齊肩,衣著雖然清涼但卻相對樸實。我是最後一個進去的,打眼就註意到了她,然而她已經坐在了甲方某位羅姓領導的身旁。
剛開始半小時大家都還挺正常,點歌的點歌,唱歌的唱歌,玩骰子的玩骰子。雖然大家都在一邊玩兒一邊喝著酒,但只有那位羅姓領導是一心一意地在和他身邊的姑娘喝酒,甚至可以說是他單方面在給人家灌酒。
我看不下去,和坐在我身邊的姑娘提前商量了之後,尋了機會上前插話,倒了杯酒說,羅總啊,您上回說這邊的牛肉丸格外有勁道,我找人訂了好些,明天給您送過去,真空包裝好的,您帶回去給家裏人也嘗嘗。
說話期間,原先坐在我身邊的姑娘和他身邊的姑娘換了一下,我又接著陪他聊了好一會兒,用我上級的話說就是哄了他好了一會兒,哄得他高興了,忘乎所以,轉頭又被身邊姑娘拉去喝酒了,壓根沒註意那姑娘已經被換了一位。
我達到了目的,轉頭四顧一圈,看到她坐在我原先的位置旁邊,安靜地剝著橘子,甚至顯得有些拘謹。
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在她身旁坐下,狀似隨口地問她貴姓;她說免貴姓劉,說完笑了笑。
她的笑和她的眼睛一樣純澈,是一種絕對不屬於這個場所的天性和氣質。
我也笑了,說,那我就叫你小劉;她說,好啊。
小劉實在不怎麽會找話題,只是不斷地給我遞過來剝好的橘子;我說我來這兒不是為了吃橘子的;她楞了一下,開始給我倒酒;我說我也不是來喝酒的;她更不知所措了,訥訥地問,那你是來做什麽的?
我指指我的甲方領導們,笑道,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和你一樣,也是來陪人喝酒的。今晚我的任務就是把他們哄開心。
小劉「哦」了一聲,繼續低下頭去剝橘子。我一邊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一邊對各位領導不堪入耳的歌聲表示贊嘆並大方鼓掌,直到有人起哄讓我去唱歌。
我找了王傑那首【誰明浪子心】的粵語版來唱,這幾乎是我唯一能不跑調唱完的中文歌曲。因為我聽的第一首中文歌就是它,從北歐聽到中國,迴圈次數不少於千遍,歌詞倒過來我都會唱。
KTV裏的音響品質並不怎樣,音效過於粗糙且音量大得過分。我沒喝多少酒,也沒有閉眼唱歌的習慣,於是把當時在坐各位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們在沈醉,女人們在順應,小劉握著橘子在與我小聲合唱。我辨認著她的口型,覺得她真是可愛。
那晚喝到後面,人的原始面貌開始呈現。東歪西倒的,舉止狂放的,勾肩搭背的,大放厥詞的,全都冒出來了。
說實話,那是我第一次獨自且正兒八經地處理這種聲色場合的應酬。說沒被震驚到是騙人的,那一年我才二十二歲,過往人生中一半歲月都養尊處優,壓根沒見識過此類場面。
難怪我上級如此果決地撤退了,這純粹就是個縱情聲色的場合,不能喝酒的人來了可真是一臉懵逼。
不過,小劉很好,她靜靜地坐在那裏,別人不找她,她就自始至終沒動過。
散場前我囑咐她以後多察言觀色,看到像是壞人的就別往前靠;她點點頭,仿佛好不容易才開了口一般,跟我要聯系方式,我把私人微訊號給了她。
那天甲方一行人都醉得七七八八了,我在車上拉著他們老大問款項的事,真如我上級說的那般,只要把人哄開心了,談公事十分順利。我的任務圓滿完成。
中秋過後我公事繁忙,幾乎一直忙到年底。期間小劉在微信上問候過我幾回,從噓寒問暖到傾訴苦惱,我看到她說她父親早逝,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在念書,處處都要用錢,但她卻處處都賺不到錢。
我問她家在哪兒;她說就在當地鎮上;我問她具體地址;她說某某村那一帶,很偏。
我想著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就跟她說,改天方便的話,我去你家一趟,了解一下具體情況,或許能更好地幫到你。
她說不用,了解到了又能怎麽幫我呢?
我說有用的,我可以根據你的境況條件為你提些建議,以後你可以自己去找工作,不必再去KTV。
她發了幾個表情包,跟我說,我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正常的工作都不能立刻解決我的苦處。
隔了好久,我問她,你希望我怎樣幫你?
她回復,改天你有需要再來我們KTV訂個台好嗎?
我說,好的。
此後很久她沒再聯系過我。
一直到年底,我忙完了專案上的工作,放假前一天搞團建,我讓人在那間KTV訂包廂。
去之前並沒有跟小劉說,去到後才點了她,還是上次那間廂房,只是顧客換了一批。
我還是讓她坐在我身邊,告訴她說,這次來的都是我的同事們,不會不禮貌的,所以你不用害怕拘謹。
小劉說,謝謝你,今天是我來這兒上班之後業績最好的一天。
我觀察著她的眼睛,又註意到她露出來的腳踝,和她的臉蛋脖頸並不是同一個色號。她並不白皙,可能還沒我白。
可人的眼睛是無法說謊的,我仍然選擇相信她的眼睛。
我們喝酒,玩骰子,講笑話,靠得很近。
她笑著笑著歪過來,我下意識躲開。
她立刻坐正,給我說抱歉;我笑笑,說,不用抱歉,我自小不習慣和人靠近罷了,不是你的錯。
如我所說,那晚不是應酬,只是專案團建而已。所以我可以放心地喝酒,喝醉,釋放自己的情緒。
我也如願以償地喝醉了,散場前看到小劉在角落裏收收撿撿,我朝她走過去時,踉蹌了一下,跌倒在她身上,她順勢抱住了我。
我頭暈得很,也伸手回抱住她,趴在她肩膀上說,你比我還年輕,一定還有其他路可以走,你一定要試試走其他路。你試試好嗎?
小劉笑了一下,在我耳邊說,我會的。你喝醉了,要回去了。
我還是抱著她不撒手,用一種幾近央求的語氣對她說,你要試試,你還小,不要放棄,千萬不要放棄。
她也用一種哄人的語氣對我說,我記住了,我也會永遠記住你的。
我幾乎是哭出了聲,伏在她肩上說,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不屬於這裏,你可以不相信自己,但請務必相信我,你不屬於這裏。
她拍拍我的背,說好。
然後再沒了反應,也可能是我忘了後續。
-----
第二天醒來用早餐,司機給我復述了我昨晚的舉動,講到抱住KTV女服務員那一段,我差點把嘴裏果汁噴了出來。
我問司機:我真那麽說了?
司機回復:是真的,很多人都聽見了。
我掩面:勸人從良,天打雷劈啊。但願我逃過這一劫。
司機吐槽:您天馬行空慣了,誰能管得著您。而且這是行善不是嗎?
我想了想,沒有反駁。
天馬行空是真,是否行善有待考究。人行於世間最好的立場其實是旁觀他人的命運但卻不要輕易去幹擾他人的因果。
倘若不是喝醉了,我絕不可能對一個僅見過兩面的人說出那樣的話,無知又自信,狂妄又自大,還透著一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愚善。
沒過一會,小劉給我發資訊,第一句問我頭還暈不暈,宿醉的話煮完姜茶喝;第二句跟我說謝謝你。
我頗為羞愧,隔了半天才回了一句「好」。
年底團建之後我們就放假了,各回各家,然後是春節疫情來臨,各自隔離了將近兩個月才陸陸續續返崗復工。
第二年回去,上級被調離,我也正式接管了專案。因疫情緣故,接待應酬少了許多,娛樂場所更是沒再去過,偶爾我會想起小劉這號人。
聽說當地的KTV全都停了大半年,不知道她境況如何,停工期間定然是沒有薪資的,她那兩個弟弟的學費生活費怎麽解決,她會教他們申請貧困生補貼麽?會教他們辦助學貸款麽?這些都是我原先想授給她的「漁」。
我也有一瞬間考慮過是否把她招進我的團隊裏,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因為實在愚蠢且不現實。有時候人跟人的緣分就是點到為止,過多牽扯反成業力孽緣。
就在這個念頭來去後不久,某天我收到了小劉久違的資訊,她給我發了一張照片,是別人給她拍的一張全身照,照片中她站一個院子裏,笑著沖鏡頭比剪刀手,她笑起來還是很像小孩子。我看著也笑了。
她說找到了新工作,是在隔壁鎮的殯儀館當助手,帶她的師傅人很好,薪資待遇也比KTV好,還管吃管住,來回縣城還管送。她很滿足,家裏條件也好了一點。
我沒問她是什麽助手,想來是入殮師助理之類的;不過我掃了眼照片的背景,是殯儀館的樣子;又再仔細看了看她笑彎了的眼睛,確實能感受到她的滿足開心。我也彎了眼睛。
在回復她的時候,敲資訊敲到一半,工作手機進來一個電話,我接完電話後再拿起私人手機,頓了一會,把原先敲的那幾句話都刪了,最後只回了一句話:這很好,願你以後都好。
小劉那邊顯示正在編輯,但是過了好一會我也沒收到她的回復,便又去忙我的工作了。
直到晚上再看私人手機,才看見了她下午的回復,她說:好的!也祝您好。謝謝。
我笑笑,我想我們不會再聯系,萍水相逢一場,這便是最好的終章。
第三年我離開了那個城鎮,也離開了那個公司,換了個身份繼續遊走於各種場所應酬,對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場面越來越得心應手,但極少把自己喝醉。
偶爾無法避免喝得頭暈,我會想起小劉,想起某一年某一天,我曾在夜場抱住一個陌生姑娘說信我;她勇敢地信了,勇敢地走向另一種人生。
我的生命也因她這份相信而增添了一份底色。
我們都得到了來自萍水相逢之緣最好的饋贈,這就是某種很高級的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