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稱「老高」的高文麒,是一位斜杠60後。他有著哲學碩士學歷,做過研究員、出版人、主持人、企業經理,寫過書,開過餐館,還是美食紀錄片的顧問。老高說,哲學跟美食是有關聯的,有網友用一句話總結他的身份:美食家裏學歷最高的,旅行家裏寫書最多的,作家裏最會吃的。
老高因探店影片而出圈。他嘗遍米其林大餐與市井小吃,所釋出的影片開頭,往往就是那句朗朗上口的「一二三四五六七,走南闖北吃東西」。而他做食評,從來不講情面——「你做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凡是在我老高手上翻車的,都不要來跟我講‘能不能高擡貴手’,沒有這回事。」
從總第662期【小店中國】開始,老高在【新周刊】雜誌開辟「高文麒·食遊記」專欄。下文匯集了「食遊記」的頭三篇專欄。讓我們跟著老高這些溫暖又鮮活的文字,展開一場紙上美食之旅。
蠶豆炊飯
一大早上市場溜達,竟然見到了嫩綠嫩綠的新剝蠶豆,似乎早了一點!其即時間也差不多了,馬上蠶豆就該上市了。印象中,對蠶豆最挑剔的非上海人莫屬。上海人愛吃蠶豆,但他們可不是來者不拒。每年4月底、5月初,蠶豆上市的季節,上海人講究吃一個豆莢裏兩顆豆的「本地豆」——顧名思義,這種蠶豆產於上海當地,尤其以嘉定的白蠶豆、崇明的青皮豆最受歡迎。
白蠶豆。(圖/pixabay)
我的老家不產蠶豆,當年四川籍退伍老兵好不容易在岡山種出辣椒,制作辣豆瓣醬時,使用的就是黃豆而不是蠶豆。這就是台灣豆瓣醬與四川豆瓣醬味道差異的原因,也是台式川味牛肉面獨特香味的來源。
過去,由於不熟悉蠶豆這種食材,在我眼中蠶豆就是蠶豆,日本豆、福建豆、上海本地豆,等等,根本不覺得有差別。直到被上海本地豆的嫩綠清甜震撼了一下,才覺出差異。上海人對本地蠶豆有一種謎之熱愛,我的上海老朋友、美食作家「食家飯」說:「上海人對本地豆的愛是——你上市一個禮拜,我就不離不棄吃足七天。」本地豆的季節特別短,也就15天左右,本地豆上市,全上海趨之若鶩,萬一沒吃到,雖不至於遺憾終生,但遺憾一年總是難免。在上海人眼中,這個世界只有兩種蠶豆——本地豆與非本地豆。
青皮豆。(圖/pixabay)
我對蠶豆並沒有特別的愛好,老家也不產蠶豆,更沒接觸過上海本地豆。每次上海朋友們形容得口沫橫飛時,我都「鴨子聽雷」,無動於衷。本地豆讓我驚艷,也算個意外。那一段時間,我移居上海,跟朋友們合夥開了一家別開生面的「米飯專賣店」,其中有一系列「炊飯」,可以說是我的獨門絕活。適逢本地豆上市,夥伴們要我研發一款應時當令的「鹹肉蠶豆炊飯」,並指定要用本地豆。這當然難不倒以米飯揚名立萬的我,經過密集測試,一周之後新產品上市,在蠶豆之外還加了點春筍增加層次感。推出之後果然不負眾望,供不應求!最離譜的是,短短兩個星期,竟然把供應商的鹹肉用得一幹二凈。
在這段研發過程中,密切接觸本地豆、客豆,讓我對上海本地豆的印象完全改觀。剝掉豆莢之後的本地豆,皮不僅能吃,它的細嫩、甘甜、清香也非常突出,遠非客豆所能比擬。相較於外地厚實嚼不動的蠶豆皮,本地豆真的可以連皮一起嚼,細嫩多汁無出其右。我們嘗試過本地豆的各種烹調手法:清炒蠶豆、蔥油蠶豆、鹹菜炒蠶豆、油拌蠶豆……沒有油脂,缺了點潤滑口感;油脂太多,又顯得油膩,也掩蓋了蠶豆本身的清香。
各種豆類。(圖/pexels)
直接用新鮮食材搭配生米蒸熟而成的炊飯,與蠶豆意外地般配。蠶豆的香甜鮮嫩,徽州刀板香的鹹鮮、潤而不油,晶瑩剔透、Q彈的新米如同粒粒珍珠,摻雜成一道精彩絕倫的炊飯;再加上一點切成薄片的新鮮春筍,一揭蓋,鵝黃嫩綠,清新而如沐春風。
豬油滋潤著米飯,有了米飯的襯托,蠶豆不至於太油膩;加上刀板香的鹹鮮、春筍的脆嫩,各種食材口感層次豐富,味道繽紛多彩。遺憾的是,蠶豆產季只有短短15天左右。錯過了只能期待來年。
江鮮·湖鮮·清炒三鮮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緊靠長江、漢江兩條大江,武漢人吃魚是再自然不過的。
武漢最著名的江鮮應該是「武昌魚」。這種魚學名「團頭魴」,俗稱「樊口鯿魚」,原產於長江流域以及附屬湖泊,以湖北一帶所產質素最佳。早在三國時期,武昌魚就已聲名遠播。孫權計劃把國都從建業(今南京)遷到武昌,但是這個決定並沒有獲得大臣們的支持。據說當時在建業流傳一首童謠,唱著「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
清蒸武昌魚。(圖/視覺中國)
吃武昌魚,鮮則鮮矣,麻煩的是刺多且密。有餐廳把武昌魚切成極薄的薄片再上鍋蒸,目的是將刺切斷,以方便食客大快朵頤。說實話,武昌魚,我嘗試一次之後便敬而遠之。因為實在不善於吃多刺的魚,武昌魚對我來說的確是個大挑戰!比較之下,我更喜歡刺少肉厚的鱖魚。
松花江鱖魚與黃河鯉魚、松江四鰓鱸魚、興凱湖大白魚並稱中國「四大淡水名魚」,是淡水魚中的上等食用魚。松鼠鱖魚和珊瑚鱖魚是典型的刀工菜,差別在於前者帶著魚頭,後者不帶魚頭。兩道菜都要把新鮮鱖魚裏外翻個身,這是老師傅的一手絕活——將魚收拾幹凈後,從魚肚子那個小口裏先把大骨大刺取出來,然後把整條魚「翻個身」。翻過來之後,就變成魚皮在裏面,魚肉在外面。
拍美食紀錄片的時候,我親眼見過本幫菜泰鬥李伯榮老師傅示範,手路得細,動作得巧,絕不勉強,不能使蠻勁。沒個三年五年的不斷練習,真辦不到!可惜,李師傅說,這手功夫,年輕一輩的廚師大多沒有耐心慢慢練,遲早要失傳。
紅燒武昌魚。(圖/視覺中國)
鱖魚翻身之後,魚肉切成根部與魚皮相連的細長條,加上調味料、拍上澱粉,下鍋油炸。要炸成金黃色根根矗立,每一根魚肉都像麥當勞薯條一樣粗細均勻,而且要連在魚皮上,不能散,不能斷。刀工不好,絕對做不到。其次,醬汁要酸甜適度而不膩口,這也相當不容易。一般廚師的調味大多過甜,吃了容易膩。能滿足以上兩個要求,這道菜才算完美。
武漢的浮水魚圓也是我喜歡的名菜。這道菜講究現做現吃,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可真不容易。魚圓大多采用俗稱「胖頭魚」的花鰱制作,需經過洗凈、采肉、漂洗、脫水、精濾、排斬、調味、成形、水煮的繁復過程。做得好的魚圓,顏色潔白,味道鮮美,口感細密柔滑且具有彈性,無論做湯還是做菜都非常可口。
河鮮,並不一定就是魚、蝦、蟹之類,河裏、湖裏的茭白、蓮藕、菱角、荸薺、芡實等水八仙,也都算在河鮮(湖鮮)之列。武漢不僅以排骨藕湯聞名,一道清炒三鮮(蓮子、蓮藕、菱角),又稱「荷塘三寶」,也是鄂菜代表作。它爽脆、鮮甜,洋溢著夏日綠蔭的氣息,是少數讓我念念不忘的素菜之一。
蓮蓬。(圖/pexels)
武漢湖多、水多,夏天荷花盛開,當然也盛產蓮子、蓮藕。我曾經在東湖邊見到賣蓮蓬的小販,被不少遊客圍著。湊熱鬧,我也買了一朵。不會吃,看著旁人剝出蓮子,把翠綠的外殼剝掉,雪白晶瑩的蓮子直接入口,於是照葫蘆畫瓢。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蓮子還可以生吃,清脆中帶著一點柔嫩,甘甜清香。更絕的是,蓮子心一點也不苦。
廟口一碗切阿面
我讀小學的時候,出家門不遠就是媽祖廟。媽祖又稱天妃、天後,是中國傳統的海神,也是漁民、船員等靠海為生的老百姓的守護神。媽祖信仰遍布中國沿海各地,甚至深入內陸——老高見過的最深入內陸的媽祖廟,竟然坐落在根本不靠海的貴州鎮遠。
一般而言,廟宇周邊都有些小買賣,賣各種餐飲小吃、小商品甚至伴手禮等。上海城隍廟如此,長沙火宮殿如此,我老家的媽祖廟也不例外。雖然只是兩進三開間的小小媽祖廟,廟口的小廣場上也有兩個賣面、賣台灣燒肉粽的攤子。
父親是位執業醫生,工作時間特別長,每天都得到夜裏9點才結束看診。有時候夜裏肚子餓,他就會讓我或者舍弟去媽祖廟前的面攤買碗面。那個年代的小攤子極少有免洗餐具,更不用說食品級塑膠袋。顧客到攤子上買碗面,得連面帶碗一並端回家,吃完之後沖洗一下,再送回去。
這個小面攤主打的就是「切阿面」,您可以把它當作「台灣版陽春面」。這種面用的面條,必定是原生的「油面」——和面的時候要加食用堿,面條一做好,即刻上籠屜蒸熟;為免粘連,得趁熱拌點食用油再晾涼。外觀上,它有點像武漢熱幹面用的那種面條,只是粗一點、軟一點。燙好的面條,澆上大骨湯,擱點豆芽、韭菜,再薄薄地鋪上兩片裏脊肉,就是一碗切阿面。
為什麽叫「切阿面」?「切」取的是發音,閩南話裏「上下抖動」這個動作,發音就是「切」;「阿」則是語助詞,沒有意義。面條本來就是熟的,食用時只需復熱,所以面攤上始終燒著一大鍋開水,客人點單時,老板抓一把面條,塞進竹編笊籬裏,再擱點綠豆芽、韭菜,放進滾燙的開水裏「切」——上下晃動。不一會兒,面條熱了,豆芽、韭菜也燙熟了,把笊籬裏的面倒扣到碗裏,再加上一大勺大骨湯,表面鋪上兩片兩指寬、一指長的裏脊肉,一碗切阿面就可以上桌了。
這碗面雖然用了大骨熬制的高湯,但可能是小本經營、節省成本的原因,高湯不夠濃,湯頭的鮮甜還得依賴味精。那個年代,沒有人反對用味精,它甚至是家家戶戶必備的調味品。許多人不明白,味精屬於自然界物質的提純,並非化學合成——原因無他,就是成本考慮,化學合成的成本比提純還高。當然,任何一種調味料的使用都不應該過量,過量使用對人體會有不良影響。
陽春面。(圖/視覺中國)
這碗面裏,老高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那薄薄兩片裏脊肉。純瘦的整塊裏脊肉,煮到纖維完全伸展開,表面還留著薄薄一層背脂,切成薄片之後,不僅不硬不澀,反而有種松軟的口感。上初中後,老高也嘗試做出這樣的裏脊肉,卻始終做不好。偶爾成功,但大多數時候是失敗的,對火候的控制還是不穩定。這件事,老高始終念念不忘。
今天,老高終於能夠做出讓自己滿意的裏脊肉!原來,以往選料的部位錯了,得用小裏脊肉。小裏脊肉比裏脊肉更嫩,煮到肉變色就得關火浸泡,才能保持口感。小裏脊肉出鍋之後,抹上淡鹽水,讓它帶點淡淡的鹹味。莎士比亞的【李爾王】裏,小公主所言不虛:沒有鹽的肉確實難以下咽。
編輯:譚山山,營運 :小野, 排版: 小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