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是後半部描寫寶黛情事最重要的一回書。該回上半回寫因紫鵑一句「林姑娘回南」的頑笑話讓寶玉死去大半個，引發了僅次於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和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的一場大風波；而後半回描寫薛姨媽提出要向老太太提議將黛玉配與寶玉「四角俱全」的話。按紅樓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的寫作手法，這是在為八十回後寶黛的婚姻走向作引無疑。
可就是這樣後半部僅有的、以寶黛愛情戲為主的一回書，卻出現兩處與趙姨娘相關的情節，這就不能不引起讀者的重視。第一處是從雪雁口中說出的「借衣」一事，因原文太長，這裏就不作參照了，大意是：雪雁去王夫人房中給黛玉取人參，因王夫人午睡，和玉釧兒閑話等候的工夫忽見趙姨娘沖她招手兒，說是要去給她兄弟趙國基坐夜送殯去，跟著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雪雁的月白緞子襖兒。雪雁不想借，便撒謊說自己的衣裳簪環都是黛玉叫紫鵑收著呢，如今竟要費大事，不如再轉借罷。此處也是前八十回文本中對雪雁最重要的一段描寫，可以說去了這一大段文字，雪雁在前八十回中幾乎就沒有什麽戲分了。
很多讀者讀到這裏只註意到雪雁不想借襖兒、撒謊往黛玉、紫鵑身上推，叫趙姨娘怨不著她，甚至聯想到因為此事後回黛玉會不會遭趙姨娘報復，卻忽略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前提，「借衣」是因雪雁到王夫人處為黛玉取人參而引出來的。在我看來，這裏作者的真正用意竟不在「借衣」，而是在借「人參」為後回的某個大事件伏脈，這恐怕是絕大多數讀者所沒有想到的。事實上，人參在前八十回文本中作為一種介體一直都有著重要的隱喻意義，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找人參就是一例。
無獨有偶，本回稍後，緊接著雪雁把人參交與紫鵑、說完「借衣」，又寫到雪雁告訴紫鵑，「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裏哭呢」。紫鵑忙趕到沁芳亭後頭桃花底下來安慰，閑話中紫鵑又提到——
「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姊妺正說話之間，趙姨娘一頭走進來，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於是引出寶玉一大篇關於如何讓老太太叫人每日給黛玉送一兩燕窩來的話。紫鵑又借燕窩撒謊說黛玉明年要回南，引得寶玉犯了呆病，這便是「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這裏紫鵑說的「趙姨娘一頭走進來」指的其實是第五十二回——
……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我每次讀到「趙姨娘突闖瀟湘館」這一段文字都覺得情節有些突兀，此前寶黛二人的表現也有些詭異，感覺怪怪的——
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會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裏有好多話，只是口裏不知道要說什麽，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要說前八十回最不像原著的情節，非這裏莫屬，大有續書氣味，我甚至懷疑這段文字到底是不是雪芹原筆。連脂批這裏都說——
此皆好笑之極，無味扯淡之極。寶玉剛要說句「要緊的話」－－「我想寶姐姐送的燕窩……」，便被趙姨娘突然闖進來打斷了。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第二十五回，鳳姐剛跟黛玉開完「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麽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的玩笑，便有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用脂批的話說，「趙嫗進怡紅為行法也」。把這兩處情節對照著看問題就來了——上回趙姨娘突然來到怡紅院是為施魔法害死寶玉，那此處趙姨娘一頭走進來打斷寶黛是不是也有所隱指呢？尤其是黛玉使眼色讓寶玉出去，更讓人不得不往深處想。跟前文所說「借衣」不是寫事、而是借人參伏脈一樣，這裏的關註點同樣不在事件本身而應該是作者有意在借燕窩為後文穿針引線。
第五十二回寫到的這一情節，到第五十七回再次從紫鵑口中提起，絕對不應該等閑視之，作泛泛之文看。按第五十二回還是在十一月裏，而第五十七回已經是三月初了，這中間已過去三四個月，而聽紫鵑的語氣更像是前幾天才發生的事情。按理說送燕窩也不是什麽隱秘之事，寶玉為何要挨近身來悄悄跟黛玉說？紫鵑為什麽又要聽見趙姨娘不在家才來問寶玉？細想這些其實都是不合常理之處。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作者穿插情節時因未最後定稿而留下的毛刺兒，在這裏伏線伏得有些生硬、露出了刻意的痕跡呢？
這就不得不說到另外兩處與黛玉吃人參、燕窩相關的情節。第一處是第三回黛玉初進榮府，眾人因問黛玉吃什麽藥，黛玉回說「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這正好，我這裏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脂批這裏說：為後菖、菱伏脈。從此批透露出來的資訊看，後回有賈菖、賈菱二人為黛玉配藥的情節。
另一處是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來望黛玉，因說起黛玉的病癥來——
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這裏借燕窩又直指第五十二回和第五十七回，文氣是非常連貫的。可見作者之良苦用心，可以說是用人參和燕窩貫穿了整部書中黛玉的命運。
把這幾處情節串聯到一起，八十回後寶黛愛情悲劇的脈絡就清晰可見了。後回寶玉成年後搬出大觀園，他的婚姻提上了日程，「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薛姨媽出面為寶黛保媒，促成二人的親事，「四角俱全」似乎要成為現實。而這段婚姻顯然是趙姨娘最不願意看到的。當時的榮國府已是內外交困，各種矛盾集中爆發。不排除是趙姨娘使壞，寶玉不得不離家避禍。寶玉出走後滯留不歸，音信全無，黛玉因牽掛未婚夫寶玉日夜啼哭，病情加重。而此時在這場家族內部爭鬥中二房嫡派已失勢，王夫人、鳳姐被邊緣化，趙姨娘一黨占據上風，掌控了榮府的大權，得以買通為黛玉配藥的賈菖、賈菱二人，在黛玉的藥中做了手腳，黛玉病情加重。再加上傳帕之事敗露，趙姨娘借機散布謠言說寶黛已有不才之事，雙重打擊之下終致黛玉淚盡而沒能等到寶玉回來的那一天。
我在【辨黛玉之死】中提到過趙姨娘在黛玉藥中作手腳的說法，但在【後二十八回猜想】的「黛玉之死」一節中把這一猜測刪掉了。主要覺得作者不應該把趙姨娘寫得一無是處，所謂好人全好，壞人全壞。八七版「探春遠嫁」一集的改編，也確實給趙姨娘挽回了不少印象分。其實八十回後我一直想把趙姨娘往正面想，但最不希望看到寶玉好的肯定是趙姨娘無疑，後回趙姨娘是寶黛婚姻的破壞者之說不是捕風捉影。黛玉對於寶玉有多重要趙姨娘當然心中有數，害死黛玉基本上也就等於害死了寶玉。前邊已害過一回寶玉，後邊再害一回黛玉才完整了。記得周汝昌老先生曾提出過「趙姨娘在黛玉藥中作手腳加速黛玉死亡」的說法，但僅僅是依據「為後菖、菱伏脈」做出的猜測，並沒拿出其它證據支持。這裏舉出一處人參，一處燕窩，分別關乎到雪雁和紫鵑，又都指向黛玉之病，可以說是鐵證如山了。
趙姨娘毒殺林黛玉，你認為這種說法站得住腳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