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剑（已完结，共计约3960字）
「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最高控制权交接时间已到。」PDC主席打破沉默郑重宣布。
罗辑仍然保持原姿态不动，参谋长走过去想扶他站起来，但他抬起左手谢绝了。我注意到他抬手的动作刚健有力，完全没有百岁老人的迟缓，然后罗辑自己稳稳的站了起来，令我惊奇的是他由盘腿坐地到直立，两手就没有接触过地面，年轻人要做到这点都很吃力。
「罗辑先生，这是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最高控制权第二任掌握者张小导，请把广播系统开关交给他。」
罗辑站立的身姿很挺拔，他向着看了半个世纪的白墙凝视了最后几秒钟，然后向墙微微鞠躬。
他是在向敌人致意，他们隔着四光年的深渊遥遥对视半个世纪，这也是一种缘分。
罗辑用双手把开关交给了我，我也用双手接过了这个地球历史上最沉重的东西。于是，两个世界的支点由一位一百零一岁的老人转移到了一个十九岁出头的学生身上，也从一位清华教授身上转移到了一个青涩的清华学生身上。
门厅外，几个穿西装的人挡住了罗辑。「罗辑先生，我以国际法庭检察官的身份通知您，你已被指控犯有世界灭绝罪，即将被国际法庭拘押，希望你配合调查。」
检察官的声音就像合成的电子音频一样没有任何感情，仿佛罗辑五十四年的坚守并没有发生。或者说，即使他们看到了罗辑在这五十四年间的所作所为，他们也更愿意相信罗辑不过是一介利己主义者，一个为了满足自己的统治欲而不惜将两个文明置于达摩克利斯之剑下的暴君。人类终究是不感谢罗辑，甚至想要将罗辑从神坛推向深渊，正如前危机纪元他们对叶哲泰所做的一样。
「罗辑老师！」想到这里我不禁喊了一声。罗辑放慢脚步，转了过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老师’来称呼我了。」罗辑半开玩笑的语调中夹杂着秋雨般的凄凉。「上一次被别人称为老师还是在我第一次见到庄颜的时候···」罗辑说完这段话就陷入了思考，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他伫立在纯白色背景的威慑控制中心，就像一块永远无法被人类理解的罗塞塔方碑。望着他的背影，我想到公元前399年被他热爱的雅典人民判处死刑的苏格拉底。他本该成为世人的老师，结果却背负罪人之名含冤而逝。然而如今，苏格拉底的名字早已被世人遗忘，其著作在威慑纪元更是不为人所知。果然，人类在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他们不会在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那么，将来在我卸任执剑人之际，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
四光年外，三体行星元首官邸。
三体元首看着智子发回的分析报告，顿感一阵狂喜。「把军事执政官找来。」「元首，您目前的情绪状态不太稳定，显然您目前不够冷静，」军事执政官坦言道。「看看这个吧，」元首把智子生成的报告甩给军事执政官。「我们维持冷静、克制甚至是麻木，不过是为了在这坟场一样的星系苟活。看看地球执剑人这点可怜的威慑度，他甚至不能决定是否要守护人类，这样看来我们在不远的将来就不用戴着这副麻木不仁的面具了。」「据我所知，罗辑曾在张小导的学校任教。为了消除罗辑可能带来的影响，我建议在罗辑离开张小导身边5公里后发动水滴攻击，同时切断外界与张小导的通讯联系。这样我们可以保证罗辑不会影响张小导的决策。」军事执政官仍然保持着一贯的职业素养。「好，就这样执行吧。」在四光年外的地球文明上，大约六百万个三体时前，地球上某一势力的一位杰出领袖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在三体元首心底，他刚才的话语对三体世界的影响只会大于那位地球人的话对地球文明的影响。
罗辑富有磁性的嗓音唤醒了我，「我想···回清华看看。」
「好的老师，我现在就为您安排，我和您一起去吧。」在刚才我和罗辑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感到了一股凛冽的寒意，一种静若磐岩却不知何时就会一剑封喉的日本剑道式的冷峻。我记得在危机纪元之初我只有八九岁的时候，无意间看过一点【孙子兵法】。其中有一句话，「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当时觉得没有什么稀奇，但当我真正见到这样的人，我才明白在他面前我就像二维生物一样处于完全透明的状态。面对罗辑先生，我能做的只是成为他的学生。
一长串飞车在二校门遗址前缓缓降落。历经两百多年的风霜雨雪，再繁复的纹理也挡不住岁月的力量，就如同再坚硬的磐石也挡不住时间的磨损。罗辑并不是神明，他终有一天也会感到劳累，他执剑的双手也未必一如既往地坚定。而我要做的，就是成为下一个罗辑。
我和罗辑并排走着，都一言未发。可是，在这样的沉默中，我的思想对罗辑而言仿佛一张纸一样一览无余，而罗辑的思维则处于不可捉摸的黑箱状态。我所不知道的是，两个世纪以前，日后成为人类文明拯救者的中国海军将领章北海和他的父亲的关系也是这样。
我们在曾经的社会科学学院办公楼「明斋」门前停了下来，这里是罗辑成为面壁人之前的办公处所。公元1967年，在明斋南侧不足五十米的西操，背负着画有红叉的铁门的叶哲泰教授被一个女红卫兵用黄铜皮带打倒在地，从此再也没有起来。在操场上疯狂的人群中，叶文洁凝视着父亲的尸体，随后默默离开了西操。而在明斋东北侧大约百米的地方，坐落着我当年居住过的宿舍。很难想象，在清华西北角这堪堪数千平方米的区域竟然承载着三个纪元的过往。如果说西操见证了人类的落日，明斋见证了人类的日出，那么我曾经的宿舍——南区学生公寓2X号楼又将见证什么？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了学堂路侧的原西南联大纪念碑。在三体事件爆发前大约80年，中国顶尖的三所大学在昆明联合组建西南联大，此碑即为纪念那段峥嵘岁月而建。漫长的时光早已驱使沙尘盖住了碑文，我目光扫过，配备眼球追踪技术的清洁机器人清理过后，黑色的石碑主体上显露出「刚毅坚卓」四个字，仿佛是罗辑作为执剑人的写照。
「孩子，你要多想，想想你执剑的目的是什么。」罗辑终于开口，「以及你要通过什么手段去达到这个目的。」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罗辑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又夹杂着淡淡的忧伤。「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罗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引用了一位中国开国元勋的话。
「罗老师！国际法院那些人···」
「没事的。我在学生时代读过王安石的一首诗，名为【众人】，」罗辑小声默念起了这首诗，「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唯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与你共勉。」
我目送罗辑挺拔如苍松的背影缓缓远去，为他的时代，那个阳刚的时代画上了句号。
「发现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共六个，其中一个飞向地球与太阳的拉格朗日点，另外五个以一、二、二分为三个编队，以25000千米/秒的速度冲向地球，预计十分钟后到达地面！若要启动威慑，请按‘5’；否，请按‘0’。」
在我推开威慑控制中心大门，进入房间的一刹那，雪白的墙壁上骤然出现这样一串黑色的大字。罗辑守护了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在他离开几分钟之后就像一个薄薄的玻璃瓶一样被摔得粉碎。
我真的要按下这个按钮吗？虽然理论上我做出的选择只依赖于我自己的意志，但外部的舆论环境对我的决策不可能没有任何影响。其中，一个名叫程心的鸽派NGO领导人在威慑纪元拥有格外强大的领导力，倡导友善对待三体人；而另外的鹰派则以前任CIA局长维德为首，一贯坚持保留人类的兽性。他们有一句口号广为人知：「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400万千米，最近1350万千米，九分钟后到达地面！」
人性是什么，兽性又是什么？在程心眼里，执剑人按下按钮，也就毁灭了两个文明，也一并毁灭了其灿烂的文化；而在维德看来，拒绝按下按钮，人类就丧失了延续基因的本能，丧失了作为一个物种存在的基础。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200万千米，最近1100万千米，九分钟后到达地面！」
人性和兽性，真的如程心与维德所阐释的那样吗？威慑纪元4年，欧内斯特·海明威写的【老人与海】曾被作为清华的校长赠书发给每位同学，其中有一句话曾是危机纪元时被人们崇尚的名句：「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可以消灭他，但就是打不败他。」按下按钮，人类很大概率会被消灭，但从人性的角度来讲，人类没有被打败。我们所失去的既不是人性也不是兽性，而是奴性。甘于被奴役的人类，还能称之为人类吗？甘于被豢养的野兽，还能称之为野兽吗？电光石火间，我顿悟了执剑的意义：将人性与兽性一并延续下去。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150万千米，最近1050万千米，九分钟后到达地面！」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原谅我擅自为你们作出了决策，但在沉默中爆发远胜于在沉默中灭亡！
按「5」。
若要启动威慑，请按‘2’；否，请按‘0’。
按「2」。
若要最终启动威慑，请按‘4’；否，请按‘0’。
我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启动威慑的按钮顺序竟然与云天明进行安乐死的顺序如此重合，或许这就是上帝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但不同的是，云天明只是在让他自己「安乐」，而我却是在终结地球46亿年的历史与三体文明200余次的轮回。我把手指放在按钮上，感受着罗辑残存的体温。我知道，此刻我已化作罗辑的样子。
「根据智子的实时分析结果，张小导的威慑度已上升至95%，随时都有可能启动威慑！」三体军事执政官慌张不已。「撤回水滴吧，我们不介意再等一个54年。」元首恢复了平时的冷淡。
我的面前猛地冒出一个全息投影的三维球体，「住手！我们可以谈谈。」「全部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锐角转弯后远离地球，警报解除」，墙面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像坟墓一样简洁。
此刻，我即是剑，剑即是我。
后记
「你知道张小导的威慑度剩余5%是因为什么吗？」三体元首毫无声调地问道。
「智子已经读取了张小导的全部履历；目前可知有一异性与其关系颇为密切，现居北京XX区XX大学。」军事执政官赶紧回答。
「从这里突破吧，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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