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全食,我站在血月下,手里的苗弩在山风中轻鸣,牛筋搓成的弦绷得紧紧的,牛角片镶成的弓板被拉成半月状,只要我轻轻扣下扳机,刺竹做成的箭就会飞出,淬透毒草汁液的锋利箭头,足以刺透任何动物的皮。
我前方十丈开外的草丛里,站立着那头比我高的黑熊。
为了这一天,我足足等了4年。
1
我勉强能听懂话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作为一个优秀的苗家猎人,一定要猎杀一个成精的猛兽!
拥有一条猛兽脊梁皮制成的腰带,是一个苗家汉子可以炫耀一生的事,也是苗家男人安全走山的保障。
爷爷有一条虎皮腰带,黑黝黝的,三指宽,一块骨头磨成的扣子,奶奶镶在皮带内衬的苗绣,都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图案。一提起这条腰带,爷爷那被叶子烟熏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立刻就会闪出光来。
「这个家伙,我一个人根本扛不动!」
父亲的腰带是豹皮,十八岁那年,爷爷带他出山,父亲自己猎杀的。
「每次出山,只要皮带上的毛顺顺溜溜,暖暖和和的,一定会有很大收获。如果哪天皮带上的毛刺得腰杆生疼,就赶紧回家,不要走山了。」
寨里的猎手每次上山前,都会把自己的腰带系上。
成精的野兽会在月全食之夜化形,成为危害山林的魔头。化形是它最脆弱的时候,杀死它,就能获得一条属于自己的腰带。
4年前,父亲还很健壮,爷爷也还在。
那一次月全食发生在夏天,我刚过了18岁生日。
提前几天,父亲就安排我做出山的准备。
准备干粮,火石,磨刀,淬毒箭,检查弓弦,弓板……
六月十二,我们就进山了,找了两天,终于找到一头黑熊的踪迹。
我心里暗喜,头猪二熊三老虎,熊皮腰带比老虎皮更有灵性。
父亲根据一生的经验,带着我,逆着风,悄悄跟着那头黑熊,到了一个大山坳里。
山坳非常开阔平坦,我们找了一棵大树,爬到树上守着。
天渐渐黑了,月亮从东边山上的缺口照进山坳,在地上洒下一片银光,大黑熊在山坳中间慢悠悠地绕了两个圈,又直立起来,对着月亮作揖,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周围的山头上,隐隐有几双闪着幽光的眼睛看向山坳。
父亲轻轻按了按我的肩头,手指的颤动传递着他的兴奋,毫无疑问,这是一头即将化形的熊。比起一般的熊,它的皮制成腰带简直就是无比通灵了。
我因为常年在外读书,进山的次数很少,能不能把手中的弩箭射中这个家伙,我心里很没底。
兴奋和紧张像夏夜的星空笼罩着我藏身的大树,每一片叶子发出的沙沙声,树下草地上唧唧的虫鸣,都齐齐朝我挤压过来。
山坳里,大黑熊不紧不慢地转圈,作揖,一遍遍重复着。
草地上逐渐暗下来,虫儿不再鸣叫,透过树枝的缝隙,月亮正逐渐隐去,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都消失了。
大黑熊停止了转圈,对着月亮直直地站了起来。
等月亮完全变黑,山坳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我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手中的苗弩在微微颤抖,眼睛死死盯住黑熊的方向。
当月亮重新露出一丝光亮,黑熊已经变得无比高大,它的身子占去一座房子那么宽的一片草地,头跟我们藏身的大树齐平,山风吹来,甚至能闻到它身上浓烈的腥臊。
「瞄准它的心脏,在它变小的时候射!」
父亲用我们提前约定的手势告诉我。
我轻轻抬起苗弩,对准眼前的庞然大物。
月亮慢慢露出来,露出的部分变得血红。
随着月亮露得越来越多,大黑熊越来越矮,越来越小,慢慢恢复原来的高度,体貌却渐渐发生变化。先是双腿越来越长,然后是身子越来越瘦,肩膀越来越宽,渐渐的,他的背影变得像一个强壮的男人,接下来是双手,最后是头,只见它的耳朵越来越小,并朝着两侧移动。由于它的背对着我们,无法看到它脸和嘴、鼻子都变化。
周围的山头上,聚集了好多双眼睛,大家都颤栗着凝视山坳,一个新的魔头即将产生!空气中充溢着紧张的气息。
「射!」
就在黑熊耳朵慢慢下移的时候,父亲命令。
我扣动扳机,伴随着「嘣」的一声弦鸣,箭「嗖」的一下从弩机飞出,朝着黑熊飞去。黑熊一蹲身,箭从它头顶掠过,一缕血雾在月光下飞起。
「嗷——」
山坳里回荡着黑熊不甘的叫声!
它受到惊吓,化形失败,倒在地上,一瞬间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变回原形的黑熊在地上滚了一圈,钻进了灌木丛。
「可惜了!再低一点,箭头留在它肉里,就可以毒翻它。」父亲叹息。从口袋里掏出一绺肉干递给我,自己也取了一块,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抿一小口烧酒。
「抓紧时间吃点东西,等那个家伙恢复了体力,会来找我们麻烦的。」
我手里的肉干还没嚼完,就听到了灌木丛里传来两声鸟儿振翅的声音。
父亲拉了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赶紧下树。
我下了树,父亲把外衣绑在树枝上,也跟着下来,在树下撒了一泡尿,带着我就往山坳上方走。
我们才爬到半山腰,就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和黑熊愤怒的吼叫。
我们爬过两道山梁,找了一个山洞,在洞口布置了陷阱,才在洞里睡下。
第二天天亮,我们就出山了。回家路上,父亲打了几只野鸡、野兔,我却一直想着那头黑熊。
越聪明的动物越记仇。我没有干掉它,它一定会成为我们的麻烦。
2
第二年春天,爷爷让我们把他送到后山的石屋。
在我们苗寨,每一个家族都会在离寨子一两公里的地方建一小座屋子,多用原木或者石头,也有靠着山挖一个洞的。但近些年,这些屋子大都荒废了。
一方面是因为山里的动物越来越少,大家吃肉基本都靠喂养猪牛羊鸡。另外,好多人家接受了山下汉人的说法,说祖先在山上栉风沐雨,太辛苦了,大多选择让老人就在家中离世,然后像汉人一样用棺材葬了,有几家还树了碑。
爷爷却坚信,苗家汉子在猎杀一辈子野物后,优秀的猎手会得到格蚩爷老的照拂,化形动物,回归山野。
所以我们每年苗族年前后二十天,是不狩猎的,怕误伤了回家的祖先。
每年苗族年前后几天,村里的狗都会被关起来,家家户户敞开大门,备好食物,迎接祖先回家。
每年回我们家的,会有不同,山狼、狐狸、野猪,都回来过,只有一只豹子,每年都会回来,父亲说那是老祖,也就是爷爷的父亲。
祖先回家的日子,父亲和其他村民一样,在神龛前摆两个簸箕,里面放两头捆住四肢的小猪和几只扎住双脚的大公鸡。
村民们都会带上食物,身着盛装,到寨子后面的大山上,烧一大堆篝火,狂欢三天。年轻男女对歌相亲,年长的苗家汉子喝酒吃肉,苗家妇女们则三三五五聚在一起聊天,做刺绣。
晚上,由寨里的长老组织大家跳舞、唱歌。累了就围着篝火睡觉。
最后一天傍晚,每家的壮年男人提前回家,检查祖先回家的情况。如果看到准备的食物完好无损,就知道祖先生气了,没有回来。需要反省一年来做了哪些不该做的事,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在神龛前忏悔,然后把供品送到山上放生。
如果看到食物被吃得干干净净,就晓得祖先回来了,很满意。最特殊的是会遇上祖先,那就是家里将有大事发生。
在苗寨,只有生和死算得上大事。
据父亲说,我出生那年,他回来遇到了家里的四个祖先,一排排坐在神龛下,供品被享用一空。他下跪磕头后,四个祖先才起身缓缓离开。
爷爷是在遇到祖先后要求我们把他送到石屋的。
爷爷说他能够回归,因为我们家的所有祖先,都成功回归了的。再说了,从老祖化形后的几十年里,整个苗寨已经没有一个人成功化形,谁在山里守护进山的苗人呢?
我和父亲把石屋打扫干净,重新修补了屋顶和门,在床上铺了爷爷睡了一辈子,缝补过好多次的那张旧虎皮。
爷爷住进石屋后,从来没出过门。我们每天都要给他送饭,但有将近一个月,送去的饭都没动过。
「不要再送了,想吃了我会告诉你们。」爷爷交代了多次后,就没有再送了。
又过了两个月,爷爷突然说要吃野鸡。我进山打了一只,用砂锅煨好给他送去,他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爷爷几乎把山里的动物吃了个遍,岩羊、麂子、獾子、花脸獐、山狼、野猪……
每次都是父亲带我进山,去打了回来给他吃。
在一口气吃完一颗野猪心脏后,爷爷又不再吃任何东西。
父亲告诉我,爷爷最痛苦的化形回归过程要开始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每天去看爷爷,喂他喝水。给他扫床,每天总能扫下好多大块的皮屑。
那天我去看爷爷,他精神抖擞地盘坐在床上,连水也不喝了。
「就像汉人一样埋了吧!我们送出去了那么多礼。」晚饭时,母亲嘟囔着。
放下碗,父亲带着我去石屋,看到爷爷眼里的光彩,我突然理解了爷爷。
那晚,我和父亲守在石屋旁。
下半夜,石屋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透过窗户照进的月光,我看到爷爷从床上爬起,身后抽出一条锦鸡的尾巴。锦鸡尾巴慢慢缩短、消失,又抽出一条猴子尾巴,爷爷摇摇头,猴子尾巴又缩短、消失。
在爷爷的各种尾巴变化中,星光正慢慢退隐。东边的山头上,天开始泛白。我和父亲盯着石屋,一条虎尾在爷爷身后出现,爷爷欣慰地点了点头,双腿开始变短,渐渐现出虎皮的斑纹,接着是肚子、脊背、双手、头。
当第一缕阳光照到石屋,爷爷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额头的王字图案清晰无比。
完成化形的爷爷站在床上,回头看了一眼我和父亲,后腿一缩,身形一蹲,一声长啸,朝着窗户跃起。
「嗷——」一只大黑熊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冷不丁在石屋后一声长壕,一掌拍下一块石头,快速转身离去,我清晰地看到它头顶有一条疤痕裸露着。
爷爷的身体贴着窗户掉落,在石屋内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3
我和父亲推开木门,已经变成老虎的爷爷停止了呼吸。我和父亲把他抬回家,装进棺材,像山下的汉人一样,安葬了。
从那以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成天研究改良苗弩。
我们把水牛角磨成薄片,镶在牛油泡透的老桑木胎上,再贴两层牛筋,缠上细牛皮绳做成弓,弦也改用牛筋慢慢搓成,用弹簧钢板锉成箭簇,还熬制了一罐浓稠的毒草汁液。
我们越加频繁地进山,认识草药,辨别动物踪迹……在山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久的一次,我们在山里足足有二十多天。我对这座大山,也更加熟悉。
改良的苗弩威力提升了不少,有一次,箭簇穿透一头野猪厚厚的松香凝成的铠甲,直插到骨。
去年夏天,我和父亲在追踪一只麂子时遭遇了那头大黑熊,它站在一个大土堆上,对着我们嚎叫,还从草丛里捡起一块破布用力撕扯。从破布边沿的鲜艳苗绣,我看出那是父亲当年绑在树上的衣服上扯下的。
我用苗弩瞄准它,父亲快速地在地上布置了几个陷阱,然后拼命往山下跑。黑熊从土堆冲下来,摇滚着肥胖的身子追了过来。
我跑了一阵,听到一声长嚎,才发现父亲没有跟来,赶紧回身去找。
我找到父亲的时候,他的整个左肩完全碎了,血浸透了整条衣袖,还不断往下滴,右手整个手掌全是血。
「我的刀插进它的肚子里了。」父亲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就昏了过去。
我给父亲做了简单的包扎,背着他回家。
「左手废了。」寨子里的苗医边咂叶子烟,边给父亲的左肩上包上草药。
「苗寨汉子,伤在大家伙手里,不丢人。」
晚上,父亲发起了高烧,全身像一块火炭。苗医从墙上摘下一枚熊胆,揭下一层外皮贴在父亲嘴唇上,有弄出一点干透的胆汁,让我磨碎喂给父亲。下半夜,烧才慢慢退了。
将养了几个月,父亲慢慢好起来,整个左肩彻底变成了畸形,左手可以小幅度屈伸,但不能用力。
4
父亲受伤后,我独自进山多次,对这片山林,更加熟悉了。
今年,月全食发生在立冬后一天。
「把这个带上,它会主动出来。」我在准备干粮,父亲递给我一件他贴身穿过的衣裳。
林子里,落叶树有的已经光秃秃的了,有的还有一半叶子,松树下都掉了一地松针,山白草完全没有了绿色,风一吹来,沙沙作响。山茅草箭簇一样的种子完全炸开,粘的衣服上到处都是。
我找了个狭窄的山谷,那是两个山梁中间一块十丈见方的平台,下面是几丈高的悬崖,两山交接处有几块大石,大石下刚好有一个能容身的缝隙。
我在缝隙里藏好干粮和一把苗弩,缝隙入口埋了两台地弩,触发的引线一根袢在石头边的灌木丛里,另一根拉进石缝中。
做好了这些,太阳已经西斜。
我将父亲的衣服用绳子拴在谷口的一棵灌木上,山风吹着衣服,像一面旗帜飘在风中。
我趴在石缝里,注视着前面的平台,倾听着山谷外的动静。
「嗷——」
熟悉的声音从山谷外传来。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消失在远处,大黑熊来到平台,它扳倒灌木,扯下衣服,一边怒吼一边撕扯,直到把衣服撕成碎片还不罢休。
月亮的光慢慢照进山谷,撕扯衣服碎片的黑熊仿佛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慢慢平静了下来。它来到平台中间,开始转圈,作揖。
在月亮开始变黑的时候,它面向谷口停了下来,身形开始变大。
我爬出石缝,手持苗弩,站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平台中间的庞然大物。
山风吹得山脊上的山白草哗哗作响,身后的灌木叶子在寒风中飘落,发出沙沙的声音。
月亮逐渐变红,面前的庞然大物开始变矮、变小、变形。
当月亮完全变得血红,它的耳朵变小、从两侧下移,快要移到肩上方了——
「嘣!」一声弦响,锋利的箭头插进了它的后背。
我朝着它大吼一声,转身钻进灌木丛,爬进石缝。
「嗷——」它受到干扰,化形失败,声音里满是绝望。
重新变成黑熊的它,显然知道了我的存在,朝我藏身的石缝扑来。伴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灌木断裂声,庞大的身躯已经到了石缝口。
我拉动手中的引线,地弩触发,一枚箭簇插进了它的下腹。在它重重趴下的一瞬间,我举起苗弩,朝着它的胸口又射出一支毒箭。
庞大的身躯趴在石头上,面前的石缝完全被堵死,腥臊的气味熏得人头晕。
顾不得逼人的腥臊味,我伸手摸向它的肚皮,柔软的毛还带着温热。
把手伸向它的胸部,摸到了我射出的箭杆,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流向我的手掌,慢慢变凉、滴落。
眼前浮现出爷爷化形猛虎后凌冽的眼神,闭眼,父亲塌陷的左肩和低垂的左手又浮现在脑中。
我多想喝上一口这温热的血!可惜三支箭都被淬了浓稠的毒液。
使劲按下,都已感觉不到它的心跳。
拔出小刀,沿着箭杆刺破的地方轻轻割开它的肚皮,割裂它的心脏,我才从它身下爬出石缝,终于不用忍受它的腥臊。呼吸着山谷中清冷的空气,心中却没有四年前初次遇到它时的兴奋与激动。
我拆除没有触发的地弩,把它掀翻,用泥土抹上它所有出血的地方,才重新回到石缝,等待着天明。
明天,我将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熊皮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