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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電影【無境之獸】 (beasts of no nation)?

2015-10-27影視

Rewind Cinema Vol.37

Beasts of No Nation


Prologue


「子彈在吞噬一切,樹葉、樹林、大地、所有人。吞噬他們。只是讓人們血流成河。」——阿古


這便是阿古[1]眼中的世界。


曾幾何時,他手中所握的,並不是這把冷冰冰的槍,在他的生命中,也沒有指揮官、戰友、戰鬥、死亡這些詞語,他也曾有過父母兄妹,以及一個不為政府軍及叛軍侵擾,可以平靜生活的位於中立區的家。


直到那一天,一切都改變了。


隨著掌握軍權的國防軍最高指揮官擁兵自立,政府軍決定侵入中立區,教堂中的載歌載舞為躲在貨櫃中的戰戰兢兢所替代,家中的父母兄妹或是四散天涯、或是死在政府軍手中。失去了一切的阿古奮死逃亡,在饑寒交迫幾日後,為國防軍一個營隊所俘,阿古的童兵[2]生涯至此開始。


雖然有【真探】的導演福永丞次[3]指導,亦有伊德瑞斯·艾爾巴(Idris Alba)這種成名已久的演員坐鎮擔任配角,但選擇童兵題材仍然是需要勇氣的,將整部戲的大部份劇情交給兒童演員來演出,在很大程度上等同於放棄了專業演員的加成,於是劇本本身的素質便尤顯重要。


這部根據美籍奈及利亞作家烏佐丁瑪·伊維拉[4]同名處女作改編的影片,對原著幾處關鍵情節均做了一定改動(如指揮官最終的命運,以及阿古是否將自己的精力告訴了故事結尾救助他的康復中心工作人員),但在故事層面並未做太大改動,基本延續了原著的脈絡。伊維拉對戰爭血腥一面毫無保留的描繪在這部影片中得到了忠實再現。與寧靜平胡的生活相對的,是瘋狂無理性的殺戮,以及觸手可及的死亡。是的,我們見慣了橫飛的血漿、四散的肢體,戰爭亦不出奇,但當這一切發生在一個孩子身上時,一切都不再相同。


這就是【無界之獸】與眾不同之處,它所講述的,是屬於這個孩子的戰爭。


Chain of Retaliation


「你們從來沒有被傾聽過,你們親眼看到自己的家人被殺害。現在你們有了能夠代表你的東西了。」——指揮官


能夠代表他們的,是槍。


指揮官對著自己統領的士兵們做著戰前動員,聽到他的話,他們高舉起自己手中的槍。對他們而言,槍就是自己的命運,握住了槍,就不至於像自己的家人一般,在政治傾軋與權力鬥爭中成為犧牲品,就不至於像狗一樣夾在沖突雙方之間,毫無辯解余地便死於毫無根基的指控。


槍,就是她們的生命,但握住了槍的她們,也同時成為了它的奴隸。每一個擁有武器的人,不論如何善良,腦海中都已定會閃過使用它的念頭,即使是孩子,也不例外。又或者,正因為是孩子,才可能因為自身的簡單與純粹,更加全身心地為武器所俘虜。在形成自己堅固的世界觀之前,阿古的世界便因戰爭而支離破碎,指揮官以及這支軍隊對他而言,便成了一個嶄新的家。雖然指揮官不過是在利用他們來達成自己的利益訴求,但對他們自身而言,又何嘗不是在戰鬥的過程中塑造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呢?


從小熟讀【聖經】的阿古其實是有著最基本的善惡觀的,即使如此,在面對從屬於政府軍一方的平民建築師時,也在猶豫再三後聽從了自己的本能,揮下了彎刀,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人。催動他的是憤怒,而這份憤怒並不僅僅源自政府軍殺害自己父兄的仇恨,也源自原有生活被徹底摧毀的失落與迷茫。也許每一個童兵都經歷過類似的迷茫,在這種信仰的缺位中,最為堅實且可以依靠的,唯有仇恨。


支撐起一個幸福而完滿的生活,需要親情、友情、愛情等多重情感的存在,而支撐起一個國防軍戰士的生活,只需要仇恨就可以了。正如各種正面感情可以互相轉化與互動一般,仇恨也同樣並非單向而生的,政府軍對阿古父兄的射殺釀成了阿古的恨意,這股恨意不僅催動他殺害了無辜平民,也同時在反向嚙噬著他的內心,讓他無法再去擁有任何正向的情感,而只是像其他士兵一樣,不斷用洗腦的政治口號以及毒品來麻醉自己,讓自己在扣下扳機的時候,不再擁有沈重的負罪感。


在他向政府軍復仇的同時,復仇這一行為也在向這個拋棄了過往信仰的童兵進行著復仇。在愈演愈烈的殺戮中,阿古失去的不僅僅是自己作為一個平民時所擁有的基本良善,也失去了對於這份良善的信心。面對一位正被同伴強暴的女人與她被踩死的女兒時,他將女人誤認為母親,卻在醒悟後將這位母親射殺。家庭並沒有讓他得到救贖,正相反,被救贖的幻滅感反而促使他選擇了拔槍射擊。


回到原先生活的可能性於此際崩塌,也許從這一刻起,他心底的那個孩子徹底消失了,在拔槍射擊的同時,他已經選擇了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選擇了「長大成人」。


或者說,成魔。


Grown Down


「我們現在只是野獸罷了,無處可逃。」——阿古


人與魔,不過是一線之隔。


只不過在戰爭中,這條線更加模糊罷了。雖然原著中並沒有明確說明故事發生在哪個國家,但從阿古的語言結構中大致可以推斷出故事所在地,便是作者伊維拉的故鄉:奈及利亞。但究竟是否是這個國家,也許並不重要,畢竟在【無界之獸】中,不論阿古、先鋒[5]、指揮官還是最高指揮官,每個人物都不僅僅是他們自己,在整個非洲,相似的戰爭爆發在相似的國家,相似的兒童拿起槍,打著這些毫無正義的戰爭。他們是沒有國家的士兵,也是沒有理想的士兵,他們的存在原因,只是戰鬥而已,至於為了什麽戰鬥,早已無人能夠說清楚。


在這場戰爭中,這個國家失去的是秩序,阿古所失去的卻不止是家庭,還有這個家庭、這份秩序所帶來的屬於未來的多重可能性。身為教師的父親可以給他一定教導,整個社群也會給予他一定指引,但這一切都隨著戰爭的爆發而被限定到一個唯一的職業:士兵。而正如指揮官第一次見到阿古時所說的,不要小看任何一個孩子,他們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卻可以完成一切殺戮行為。在阿古和先鋒將那位橋梁建築師的腦袋當成西瓜砍剁的時候,你一定訝異於兩人的麻木與熟練。


畢竟,殺戮從來都不是件困難的事情。一旦你砍下了第一刀,開了第一槍,其後的一切也便順理成章了。只是在這一過程中,每個人的存在都變成了標本一樣的單純復制品,人類的一切創造力都被殺戮的簡單直接所取代,又或者,用「簡單直接」四個字,實在是委屈了人類在殺戮時的想象力。指揮官可以利用妓女當作刺客解決自己意圖奪權的副官2IC,也可以以此為由射殺妓女和老鴇,為了攻克一座橋梁,指揮官甚至會舉行巫術,如大清國的義和團一樣,向童兵們宣稱他們已經刀槍不入,至於進入平民居住的村落城鎮無差別地大開殺戒,更是再也無需多想。


在殺戮的另一面,則是死亡。


如果說在父兄被射殺之際,死亡於阿古仍然是可怖的命運,那麽在親自完成殺戮之後,死亡便不再顯得那麽可怕了。成為士兵意味著接受了生命的短暫,也意味著將有關生命的一切置於相對短暫的時間維度中來照看。由此而生的,則是面對生命時的隨意與不知珍惜,在放縱自我進行殺戮的同時,他也在不斷借助毒品和幻覺來麻醉自己對於死亡的恐懼。殺戮削減了阿古對於生命的尊重,對死亡的欺詐則在某種程度上延長了他的生命。在每一次戰鬥過後,他都猶如經歷了一次死亡與重生。這個男孩就在無數次的戰鬥中,遍歷了無數次的輪回。


於是在影片的最後,面對聯合國康復中心的咨詢師時,身為孩子的阿古反而如同一位老人一樣看著這個心性如同孩子的成年人。戰爭不僅僅剝奪了他經歷正常人生的機會,也同時在某種意義上逼迫他在以一次快過一次的速度,無限次地重復同一次悲慘而荒謬、沈痛而麻木的人生。在終於脫離了如俄羅斯輪盤一般的輪回之後,阿古已經成為了一個老邁的小孩,一個失去了戰爭的士兵,一匹真正意義上的「無界之獸」。


社會讓我們長大成人,而戰爭,則讓我們下墜成魔。


Beasts, Army, Nation


「我看到了可怕的事情……也做了可怕的事情。所以如果我告訴你,這會讓我很難過,也會讓你很難過。這一生……我只想快樂地過這一生。如果我將這些告訴你……你會認為……我是某種野獸……或是惡魔。我確實是……但我同樣有過母親……父親……兄弟和姐妹。他們愛過我。」——阿古


藏在殺戮與死亡背後的,總是權力。


指揮官在面對最高指揮官的卸權時,選擇了反抗,但在反抗更高權力的同時,他也不得不面對下屬對他的反抗,即使殺了一個2IC,還會冒出來一個新的副官取而代之。權力的運作總是如黑色幽默般,充溢著因果報應的可笑迴圈。而正是在這迴圈中,一個個國家陷入了永無休止的戰亂與政權走馬燈式的輪換。在武力成為政權更叠的唯一標準後,一個國家便再也不可能保有任何形式的秩序與發展了,因為總會有一個又一個野心家在如此低廉的成本之下妄圖重建秩序以獲取最大利益,畢竟殺戮,總是最容易的事情。


政權的更叠同樣剝奪了軍隊自身的身份,將其從為保一國安定的武裝力量,化為政治家手中的棋子,如僱用兵一般為了時刻變化著的主體作戰。前一刻還是最高統帥的最高指揮官,下一刻便成為了用心最為險惡的敵人,從前並肩作戰的戰友,也會在權力爭奪中自相屠戮。2IC死前終於領悟了這一點,對阿古說,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沒錯,失去意義的不僅僅是軍隊,還有每一個從屬於其中的士兵。在先鋒中槍死亡之後,眾人紛紛取來樹葉蓋在他的遺體之上,但若是在此時為其刻下一方墓碑,墓誌銘又要如何書寫呢?「一個被戰爭奪去了聲音的童兵」嗎?


先鋒身上幾乎凝聚了童兵的一切,殘暴、麻木、天真,他擁有孩子的一切特征,也擁有士兵的一切特征。但更為重要的是,他已經失去了聲音。如果我們將聲音視為一個人嶄露性格的基本方式,那麽先鋒是一個失卻了性格的形象,他不需要告訴阿古自己的身世,因為他的身世,就是每一個童兵的身世;他不需要借助語言來成為一個士兵,因為即便無言,他也同樣能夠完成殺戮;他更不必藉由語言來與阿古建立戰友關系,因為在出生入死中,這種關系會自然而然地建立。


阿古是幸運的,他得到了重新開始的機會。但曾經擁有一個溫暖家庭,經歷過正常社會秩序、甚至接受過正規教育的阿古,並不能代表更大範圍內的童兵,能夠代表他們的,是一直死於戰場的先鋒,以及最終決定逃離康復中心的兩個童兵。也許這兩個童兵能夠重新開始戰鬥,甚至建立自己的軍隊,奪取政權。但他們的命運與死在戰鬥中的先鋒並沒有什麽本質的不同,他們的一生都已經被戰鬥徹底覆寫。


在全部個體都走向了成為士兵,戰鬥至死這唯一一個人生方向後,構建一個國家存在基礎的一切其他行業便也隨之崩潰。人類社會正如自然界一樣,需要各行各業的存在才能夠正常運作,而戰爭之所以可怖,就在於它徹底摧毀了這種多樣性,將人們的存在從人降為獸,而獸是無法組成國家的,他們至多只能形成一個又一個松散或嚴密的群體,卻永遠不會擁有足夠的信仰與秩序,來形成一個國家。


他們不過是一群無界之獸。


Epilogue


「太陽,你為何照亮這個世界?我想要將你抓在手裏,擠到你再也無法發光。這樣,一切就永遠是黑暗的,再也沒人能看到這裏正在發生的可怕事情了。」——阿古


從影片一開始,【無界之獸】就給我帶來一種不和諧感,我無法清晰地說出是哪裏不對,但總像是有一條神經沒有搭對線,有些不應該在的東西出現在了那裏。直到影片結尾,我才終於明白這種錯位感的源泉,其實便是整部電影的魂魄所在。


讓我時刻感到不適的,正是貫穿整部電影的阿古的旁白。這個小孩以超越自己年齡與理解能力的語言,描繪了自己從戰爭爆發之前,一直到進入康復中心的全過程。這種年齡與心智的巨大反差在最初最為強烈,隨著故事的進展愈發淡化,直到結尾阿古與康復中心咨詢師的對話,才終於如棋子落位一般,與這個人物的性格悄然合拍。


戰爭讓他成熟,戰爭也毀掉了他的人生。在小說中,阿古將自己的經歷過的一切與犯下的罪行全部告訴了咨詢師,而在電影中,他選擇了沈默。這並不是因為他懼怕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為天下所知,對他而言,將這些過往說出,不過是徒增這個世界的仇恨,他選擇沈默,是需要更大的勇氣的。畢竟,他所經歷的一切,是與任何正常秩序的社會都格格不入的。他選擇了將一切深埋心底,就是選擇了不去言說、不去重復、不去再次回到那種心理狀態。


也許一旦回到士兵的身份,他也會如那些從康復中心逃走的戰友一樣,重新拿起槍,走入戰爭的無限輪回之中。畢竟那種生活更為「容易」,無需思考,只需要憑借本能就可以活下去。萬幸的是,他選擇了留下,去投入大海,和歲數相仿的孩子們一同嬉戲,將可怕的過往留在過去,將殺戮與死亡保存在記憶最深處,埋葬。


也許他終有一天會開啟這份記憶,那時,祝願他是以教師的身份回顧這段生活,告訴他的學生們,即使和平並非人類的正常狀態,即使和平不過是一種幻象,但它永遠是值得我們追求的未來。


Say Peace.


[1]: Agu

[2]: Child Soldier

[3]: Cary Joji Fukunaga

[4]: Uzodinma Iweala

[5]: Strika



Rewind Cinema Vol.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