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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理解 【這個男人來自地球】這部電影?

2012-05-25影視

Rewind Cinema Vol.25

The Man from Earth

Prologue


「如果一個舊石器時代晚期的人一直存活到了現在呢?」-約翰•奧德曼(John Oldman)

【這個男人來自地球】(The Men from Earth)是在病榻上的編劇傑洛姆•比克斯比(Jerome Bixby)辭世之前的最後一部作品。這位專註於電視劇本創作的編劇曾為【星際迷航】(Star Trek)引入了「映像宇宙」(Mirror Universe)的概念,而類似這部影片中約翰•奧德曼一樣擁有遠超人類壽命極限的角色也早就在【星際迷航】中出現,1969年由他編劇的【瑪士撒拉的安魂曲】(Requiem for Methuselah)(瑪士撒拉是【舊約】中一名活了969歲的人,也是諾亞(Noah)的祖父)這一集中,便曾經出現過一名活了六千歲,名為弗林特(Flint)的人。


實際上【這個男人來自地球】劇本的基本概念早在此時(60年代)便已基本成型,【星際迷航】不過是小試牛刀,可惜直到1998年4月,即將撒手人寰之際,比克斯比才真正下決心將之寫就。也許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對永生與死亡的思考要比之前更加深入,畢竟此時死神已經觸手可及。同是小成本制作(20萬美元)科幻影片、同樣不到10人的演員陣容(不計兩名搬家工人與兩名警官),【這個男人來自地球】與【彗星來的那一夜】相較起來,少了一份玩弄概念的炫技,多了一份自我反思的鎮靜。雖然在奧德曼與諸位教授的溝透過程中充滿了各個專業領域的學術知識,但並不會讓這部影片顯得晦澀難解,因為它所想要探討的議題,已經突破了此生的有限長度,抵達了永恒的界域。

Immortality


「如果你活了一百年、一千年,你是否仍然會保留著它呢?」-約翰•奧德曼

在人類學家丹(Dan)拿起骨質工具詢問奧德曼,是否將之從舊石器時代保存至今時,奧德曼以這樣一句話作答。「你會出於什麽動機保存它呢?作為你生命源起的紀念品,縱然你根本對於這源起毫無概念?它總會離你而去的。消失無蹤。不。我沒有什麽史前器物。留著它吧。」這塊一頭削尖的骨頭在丹的眼中擁有科學層面的無上意義,這意義的根源在於我們對人類過往的所知甚少,但對於經歷了人類全部過往的奧德曼而言,其意義已然與路邊的一塊石頭無甚區別。或者換言之,雖然擁有了無人可以媲美的永生,但代價卻是世間一切事物意義的削減甚至是徹底的虛無。不論是金錢、名聲、甚至梵高贈予的名畫,在他看來並無壽命有限的人類賦予其上的價值。我們之所以會追尋這些東西,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擁有超出我們生命限度的存在嗎?這些身外之物對於人類而言真正的價值,便在於他們「身外之物」這一層含義。我們清楚一切終將歸於虛無,所以想盡一切辦法抓住那些可以在此身寂滅之後仍然留存於現世之物,並絲毫不覺這一切努力之荒謬。但在擁有了永恒的生命之後,這份對於永恒的執著隨之被消解為零。


那麽對於奧德曼而言,什麽是值得追求的呢。也許是知識,畢竟他拿下了十個博士學位,也難得地敞開心扉將一切告訴諸位學者,希望能夠觀察這些人類智慧的代表對於他的態度。也許是愛情,雖然每一次他都不得不看著心愛的人撒手人寰,但在影片的結尾,他仍然停下了車,等待愛著他的歷史學家珊迪(Sandy)上車同行。也許是智慧,畢竟他在跟隨佛陀修行之後,為了將這智慧傳遞給更多人幾乎以身犯難。但這些真的是他人生的終極意義嗎?博士學位證書被他仍在箱子裏,待遇一如梵高那不傳世的名畫;經歷了無數次愛情,卻沒有一次堅持到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便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家庭;這世上只有一個耶穌,也許這不過是他最後一次試圖喚醒沈睡而迷惘的世人?將環繞在奧德曼身邊的一切仔細端詳以後,存留下來的也許不過是兩個字:永存。


正如在討論宗教時,藝術史教授伊迪絲(Edith)所質問的:「你認為這就是宗教全部的內容……兜售希望並存活?」雖然此時的議題仍是宗教,但她的話已經點出了奧德曼此生最大的難題,即要如何認知並接受自己將會「永存」這個現實。沒錯,他不得不時而融入人群、時而離開以免遭受懷疑,畢竟不老的容顏在誰看來都是違背常理的,即使是哈佛大學睿智的精神病學家威爾•格魯伯教授(Dr. Will Gruber),在面對奧德曼的存在時,也不得不搬出「吸血鬼」的傳說來進行解讀,完全拋卻了自己對科學的信仰。然而更為關鍵的問題是,如何從心理上與這一現實共處。死亡的消泯意味著賦予常人生活意義的最根本元素對於奧德曼而言全然消失了,隨之而去的正是一切成就的價值。生活被生存所取代,生存成為不斷的輾轉、移居、相愛、分離。雖然他不曾死亡,但每一個身份的建立、生活、消失,與生物學家哈裏(Harry)口中的輪回有什麽本質的分別?也許只有一點,當他經歷了世人所可能擁有的所有人生經歷後,卻仍然保留著對這一切的記憶。當對於過往輪回的記憶無數次疊加之後,加諸奧德曼身上的永存,是否已經成為了一種詛咒?

Religion


「相信那些在冗長廢話之外他努力想要教授的東西吧。虔誠並非這些課業帶給人們之物,而是人們強加在課業之上的謬誤。」-約翰•奧德曼

當對於永存的討論進一步深入後,便不得不進入宗教的領域,或者用另一個詞更為合適:「信仰」。奧德曼的述說摧毀了伊迪絲心中的信仰,卻得到了丹、哈裏的支持,即使是從科學的角度來看,宗教也從未是鐵板一塊不曾變化過。【聖經】本身經歷了無數次的修訂,不僅文本內容已經與最初有了天差地別的變化,根本理念也在無數後來學者的加工中,成為了一個混雜了全人類智慧的產物。然而即使是這樣一本書,其中也保留了大量以現代社會理念看來足以被視為糟粕的內容,不論是【舊約】中那個善妒、狠毒而又不善角力的神,還是【新約】中那個逆來順受、立於水面、死而復活的神,人們或是為自己所畏懼的自然添上一個人造的面具,或是將對於自身的一切美好期待加諸一人身上。


人們信仰,只是因為人們需要信仰。

奧德曼是否是基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一事實背後,這份屬於全人類的信仰已經坍塌,露出了其本來面目。當被寄托了人類全部希望的基督以一個普通人的模樣站在你面前時,其背後本應存在的天堂地獄也一並消失,那曾經不可及卻可望的永存原來只屬於他一個人,奧德曼在摧毀了信仰根基(對自身靈魂永存的希冀)的同時,又獨自占據了所有人曾經期盼的永存,也無怪乎瀕臨生命極限的伊迪絲和格魯伯兩人對於奧德曼的反感情緒最為強烈,畢竟「兜售希望並存活」正是宗教的最佳寫照,不是嗎?奧德曼的存在本身證實了基督的存在,卻又導致信教者的信仰崩塌,這本身已經是對宗教最巧妙的嘲諷了。


拋開某一宗教不談,對於奧德曼而言,宗教的變遷固然顯得有些可悲又有些出乎意料,然而更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在他心中是否存在不再依附於宗教的信仰。其跟隨佛陀的修行並非一般意義上的信仰佛教,更應當說是一種與佛陀個人亦師亦友的溝通。對生命極限的突破不僅讓奧德曼通透地避過了宗教最大的魅力,更讓他得以接觸到宗教背後去除教義、儀式之後留存的那一點核心理念。與其說他作為基督的那一段生命是為了將佛教傳入西方,倒不如說他只是希望將佛陀的智慧傳遞給更多的人。而當我們對於智慧的信仰掩蓋了智慧本身的光芒之後,是否這智慧越令人茅塞頓開,隨之而來的信仰便越是令人愚昧透頂呢?

Science


「如果我一無所知,怎麽可能做出這些依托知識的回憶呢?一切都是回顧而已。我能做的只是將自己的記憶與現代的發現進行結合。」-約翰•奧德曼

奧德曼的永生本身並未逃出科學的解釋,哈裏的寥寥幾句便已經證實了這種可能性的存在(所謂細胞擁有完美的再生機制),但他這段話也隨之展露了一個事實:在我們所處的時代(也許包括未來),仍然有太多的事實是科學無法解釋的。更有趣的是,奧德曼對自身的認識,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並未因其永生這一事實而有任何超出時代的改變。雖然他有著十個博士學位,但直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他才意識到地球不是方的(當然早在希臘文明的時期,地球是圓的這一點已經成為部份人的共識,這可算是影片的一處瑕疵)。人類對於這個世界運轉原理的了解,始終是伴隨著時間而逐漸前進演化的,而好在這些知識能夠以書本和師承的方式得到延續,換言之,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實作了另一層意義上的「永存」,這也是為什麽奧德曼雖然肉身永存,始終未能超越整個人類的智慧。


整部影片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兩種永存之間的對抗:奧德曼擁有永恒生命的假說與來自各個學科的頂尖學者之間的一場對於現有知識體系的對抗。奧德曼擁有的是他自身的記憶以及十個博士學位(或者是他個人在其有限生命中積累的各學科知識),而余下七位學者擁有的則是各自領域的頂尖知識儲備;奧德曼需要透過自己的述說以及回答來證實自己的永存,七位學者則需要在他的陳述中尋找到漏洞,擊潰這一假說。


在這一場論爭下,科學背後的那一點點荒謬被展現的淋漓盡致,眾學者所賴以擊潰假說的知識與奧德曼用以捍衛假說的知識,其實均來自人類在其成長歷史中的積累,他們之所以難以戳破奧德曼的假說,正在於這一假說的根基或是事實,或是人類科學發現的總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孰勝孰敗?換言之,科學無法證偽奧德曼的永存假說。即使奧德曼並非真正永存之人,他口中的這段自述不過是一段假語村言,科學、或者說人類的知識總和也還是拿他的故事無能為力。將人類對於自然的認知拉長到奧德曼的生命長度之後,我們也許便能夠理解為何他選擇在離去之前向這些學者提出這個問題了,漫長的生命讓他明白了科學「定律/原理」的相對性,他並不畏懼自己的假說會為這些人駁倒,他想要從這場論證中獲得的,並不是對科學或人類極限的譏諷,而是試圖在眾人對其存在的反應和態度中,找尋自身存在的意義。

Paradox


「時間……你看不見它,聽不到它,你沒法給它稱重,你沒法……在實驗室中測量它。它是一種對於……抵達我們……所在,卻非在一納秒之前,或在一納秒之後抵達我們所在的主觀感受。這一整塊時間正如一片已經存在的風景,我們於自身背後成型、向前移動並一片一片……穿過它。」-丹


人們常會有一種錯覺,隨著年紀增長,時間會越變越快。也許時間本身並未改變,只是我們對於它的感受隨著年齡的增長愈發敏銳。然而這也道出了時間的一個重要特征:依托於主觀感受。雖然我們可以用表來測量它,但我們要用什麽來測量表呢?只能是另一只表,不論這只表的原理是什麽。換言之,我們永遠不可能印證時間的客觀存在。那麽,對於一個生存了一千四百萬年的人而說,奧德曼對於時間的主觀感受又是否與你我相同呢?在他的眼中,你我的一生是否不過是眨眼一瞬?是否我們拼盡全力追求的幸福生活或是人生成就,在他的眼中不過是滄海一粟。面對這永恒的存在,我們唯一正常的反應,似乎便是感到自己的渺小,這也是為何伊迪絲會痛哭流涕、格魯伯會憤怒地拔槍相對、考古學者阿特(Art)會拂袖而去吧。


但他們並沒有意識到,在向眾人道出這看似假說的實情時,奧德曼也在期待著來自他們的理解或指引。永生並未讓他自視為神,反而讓他過上了漂泊的生活,無法擁有常人一生中都可擁有的生老病死其中的兩樣。在生存之上,一切似乎都因為死亡的缺位喪失了意義。他毫無疑問在剖露自己一生真相的同時,想要獲得什麽。也許他希望這些人類智慧的頂尖代表能夠接受他的存在,仍然視其為值得信賴的友人,也許他希望能從他們對自己的態度中,了解到人類作為整體對於他的態度,在這個時代是否有了任何的變化。結果如何呢?七個人雖然來自不同的學科領域,他們的反應似乎展示了人類可能有的全部反應,最初的震驚之後,有人傷心、有人憤怒、有人指責他是如同吸血鬼般的存在;也有人仍然視其為好友、意識到了在這一存在背後蘊含的無窮科研價值、或是愛上了這個經歷了滄海桑田的獨一無二的人。


如果說這一次坦白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意義,或許是不得不親眼目睹自己年邁的子嗣在面前死去,這個永生的存在也終究不得不看著自己的一部份逝去。這個實作了人類終極夢想的人,面對死亡卻仍然是無能為力的,起碼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平等的。將他自高高在上的神拉回至人世後,影片最後給他的結局也便隨之易於理解了,不論經歷了多少次愛情,他也終究是一介凡人,最好的歸宿仍然是與愛人上路同行,只是這一次,這個愛人不再對他一無所知。

Epilogue


「你所說的這些,違背了常識。」-阿特

「一如相對論、量子物理,這就是自然運作的方式。」

整部影片基本是由對話組成,最為緊張的一幕也不過是格魯伯拔出一把道具槍的一刻。一間房子、八個人便已經足以撐起這樣一部貫穿千萬年人類歷史、同時又做到發人深省這一點的作品。在電影這一媒介中,以近乎話劇的規制來完成創作不啻於為自己戴上了一副沈重的鐐銬,在剝離了一切特效、蒙太奇、華麗的剪下之後,還能抓住觀眾註意力、讓他們陷入深深的思考,便只有靠出眾的劇情設定以及演員優秀的演出了。在扮演奧德曼的大衛•李•史密斯(David Lee Smith)那溫柔的面容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一個更近凡塵的基督,而當格魯伯指責他依靠吸收他人生命維持永生之時,奧德曼那陰沈的表情又像極了現代版的德古拉伯爵。


不知比克斯比是否在病榻上看到了耶穌,又或者死神在側的最後一段人生時光讓他通透地看到了整個人類的歷史,總而言之,這個故事有著太多太多值得我們去思考的東西。也許永生對於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永不可即的夢想,但也許對於奧德曼這個得到了永恒生命的人而言,這個世界上最為珍貴的,也仍然是與你我別無不同的,來自他人的感情。而這份感情,也可以讓我們在短暫的生命中,感受到時間的永恒。

在對於時間的主觀感受上,我們總是平等的,不是嗎。

Rewind Cinema Vol.25

微訊號:「一點兒也不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