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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電影【驢得水】?

2016-12-19影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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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天過去,得了1700多贊,又惶恐又感動。這段時間一直在趕期中的各種作業,沒工夫更新,今天好不容易閑一些,再補充一點觀點,回應一些問題。


1,我過度解讀了嗎?


有些人留言說我把他們心裏的話都寫了出來,有些人說我是過度解讀了。對於前者,我想說,看完一部電影能想到一塊兒去也是一種緣分,說明我們的知識譜系、生活經歷或者其他什麽地方有一些重合的地方,能被你們認可很開心。對於後者,我想說的是,你可以覺得我是過度解讀了,但是在我的詞典裏面,已經沒有過度解讀這個詞了。


還記得本科時候在廣院聽了很多電影方面的公選課。聽王黑特老師講金紀德和姜文,聽杜彩老師講「偉大的帕索裏尼」,還有美麗動人的陸嘉寧老師和另一個忘了名字的,一個學期只講了【驚魂記】和【羅生門】的老師。還記得自己聽到王黑特老師從「亞盧夏」這個名字裏面詮釋出中蘇之間復雜關系的時候,我的內心是懵逼的——這也太過度解讀了吧。但是後來隨著越來越多被這些分析所吸引,因為它呈現出了許多我本沒有想到的思想和情感,歷史和現實。羅蘭·巴特區分了「可讀文本」和「可寫文本」,事實上在這個多元的社會裏,任何一個文本都是可寫的文本。當一個作品完成的時候,它就不再屬於創作者本人了,每個人都可以拿自己的思想和知識去解讀這個文本。


有些作品,比如姜文的電影,明顯是留了很多供你遐想的線頭,大家盡可以去解讀,也不會擔心過度。但是這些諱莫如深的隱喻已經影響到故事的推進,太過藝術性以至於無法兼顧商業性。都說姜文好,但除了【讓子彈飛】之外,往往叫好不叫座。這部【驢得水】,按照樓上導演之一的 @周申的說法,「希望能兼具商業性和藝術性」,也就是說,這個文本的開放性並不如純粹的藝術片,所以我們的解讀,尤其是試圖比較深入地挖掘隱含意義的解讀,是不太可能做到嚴絲合縫的。在評論裏也有知友補充了一些印證我觀點的細節,也有知友提出了質疑,大家都辛苦了。



2,另一個角度:銅匠去哪兒了?


相信看電影的時候,大家代入的都是這群知識分子的角色,被他們身上的美好所感動,也為他們的軟弱而嘆息,更為他們所受的摧殘而痛心。尤其是在周鐵男磕頭、孫佳被迫嫁給銅匠以及一曼自殺的時候,心裏的那種沈重真的是無以名狀。所以當我寫這篇影評的時候,我也是從知識分子的角度去寫的。


但是隨著時間慢慢推移,我發現自己忽視了一個問題:電影的最後,銅匠去哪兒了?似乎沒人會關心。因為編劇和導演是知識分子,而看電影的人,也是(至少是自認為的)城市中產階級和學生,銅匠的命運,大家是沒那麽在意的。這個階層掌握著文化,也就掌握了話語權,而那些沒有話語權的農民,是這個國家永遠沈默的大多數。


很有可能,他被自己的老婆拽著老老實實過日子了。在三民小學的這段經歷只是恍如一夢,再被知識分子和國家機器垂幸又出賣之後,他們又回歸了早已被寫好的命運。就在現在,他們也許正在田裏勞作,正在城市裏蓋樓,正在寫字樓裏做保安和保潔。他們無處不在,但是又從未被真正在意。


但是銅匠不是普通的農民,他是個受過教育的農民,而且還是個很有天賦的農民,他知道沒有知識就會被欺負,而他不想受欺負,於是他發奮學習,終於考上了985/211。


他很快就發現,沒有知識會被欺負,但是有了知識,不一定真的就能實作階級躍遷。他會發現自己能夠獲得的最高榮譽,是一個叫做「鳳凰男」的標簽。他會發現自己無論是在校園還是在職場,都顯得過於平庸而不起眼。他既無能力取得世俗所認可的成功,也無法真正讓自己甘心——從小接受的教育,已經讓他篤信知識改變命運。


於是【一名非典型985畢業生的大學簡史】、【我上了985,211,才發現自己一無所有 | 或者,也不能這麽說】這樣的文章才能那麽瘋狂地刷屏。隨著高等教育的普及,「知識分子」這個群體已經遠遠不止當初所定義的「小地主、城市小資產階級」了,它包括了大量的出身社會下層、受過高等教育的群體。


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既是知識分子,同時又是銅匠。



3,關於去延安


去延安是不是為了過審,大家爭論很多,我只是猜測。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導演對延安並無好感。因為在話劇版本中,銅匠和老婆是分別拿著鐵錘和鐮刀打鬥著上場的。後來鐵錘和鐮刀被塞到了羅斯先生的手裏。羅斯先生發出那句「incredible China」的時候,手裏正拿著鐮刀和鐵錘。


所以,你還覺得延安是逃離這悲慘世界的天堂嗎?


很多時候,我都感覺到,我們表面上生活在同一個現實世界裏,但是事實上,卻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觀念世界裏。不同知識背景和生活經歷的人,對於世界的認識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所以,再次要感謝給我點贊的諸位)對於歷史來說,也是如此。尤其是我們的近代史,持有不同觀點的人,簡直不能坐在一起好好聊天了。


不過我還是歡迎大家表達自己的觀點。因為在我看來所有的理論和觀點都只是解釋這個世界的嘗試,而不同的觀點則可以幫助我們更豐富多面地認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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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號在百講看的點映。看完最大的感觸是,在我們走進電影院的時候,都被那張馬戲團式的海報給騙了。本以為這會是個很黃很暴力的喜劇片,但是它的有種與有料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笑也笑了,哭也哭了,寫個影評,留個紀念。


講個笑話,你可別哭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它對人性的諷刺,這種沈重好幾次讓百講裏近兩千人屏息。然後突然爆笑,然後又屏息,直到最後那一聲槍響,和山坡上滾落的彩球。人性的剖析,放在任何一個社會條件下都成立,不過因為我對20世紀中國歷史的興趣,所以不自覺地總是會往這個方向去聯想。我覺得這電影很多地方都體現出來知識分子,農民與國家機器這三者的關系,而他們的關系顛來倒去,便左右了國家的命運,組成了我們20世紀的一出悲劇。


知識分子


這部電影最成功之處,便是刻畫了一群知識分子的群像。知識分子抱著改造農村的信念,下鄉支教,這在民國時期,並不少見。其中尤為著名的,當屬上世紀二三十年的晏陽初、梁漱溟、陶行知等人,他們希冀改善農村落後的狀況,尤其是落後的教育。五四以來,啟蒙精神在中國知識分子中產生巨大的作用,他們躊躇滿誌,要改造這個舊國家,掃除依然桎梏人們的蒙昧。


「全國三萬萬以上的文盲,名為二十世紀共和國的主人翁,實為中世紀專制國家的老愚民。當今世界為民族智識的戰場,以目不識丁的民族和飽受教育的民族相競爭,瞎子鬥不過明眼人,這是何等顯明的事理!」(晏陽初)


在轟轟烈烈的鄉建運動中,據南京國民政府實業部的統計,先後有600多個團體,在各地建設了1000多處試(實)驗區。主人公們也許就是無數抱著理想投身農村的知識分子中的幾個吧。


知識分子群像



然而如果都是熱血沸騰無怨無悔的奉獻者,這部片子估計要拍成【嫁給大山的女人】了。可惜並不是。在屋頂上的聚餐中,我們知道,這幾位支教老師,都是「有汙點」的。這裏的汙點,它的意指可不止吃回扣這種事情。這種汙點,很大程度上體現在知識分子與農民和國家機器的關系上。


知識分子與農民


對於農民,他們是有啟蒙與幫扶的熱情的。但是現實往往比熱情更復雜。驢得水老師的薪資,可不僅僅是花在了學校上;美國人的捐贈,每人每月可以分到兩千法幣,是他們薪資的十倍。在幫助農民之外,我們看到更多的是,欺騙農民,利用農民,踐踏農民。這些在他們對銅匠的所作所為中體現得不能更明顯了。美國人的捐贈是一大筆錢,然而銅匠一直是被蒙在鼓裏的,給他的報酬電影中沒有明說是多少,估計也是少得可憐。這是物質上的剝削(可以這麽說吧)。更要命的,其實還是尊嚴上的踐踏:張一曼略施手段,便騙得了銅匠的惟命是從,而當銅匠為了她而不惜反抗自己妻子(妻子是農民本身恐懼的物件,大概是象征農民的懦弱與劣根吧)時,卻得到張一曼一句「你就是個牲口」。


頭發的落地標誌著農民與知識分子的決裂



自古以來,農民都是被固定在土地上,做牛做馬的群體,除非日子完全過不下去了,才會揭竿而起,大部份的時間裏,都是「做穩了奴隸」。而終有一天,他們發現了自己悲慘的命運——他們的被欺騙被利用被踐踏,作為小地主和城市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要負很大責任,而他們的覺醒,恰恰也是被知識分子所提醒——便再也不肯專心做奴隸了。


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在這一刻便決定了。


知識分子與國家機器


特派員是政府的代表——這恐怕沒人會反對。身份上,他就是政府權威的代言人,形象上,鋥亮的大光頭,緊身的制服,讓人忍不住聯想起蔣校長。知識分子對於國家機器,是一種依賴的關系。這種依賴,在近代以來更大大加強了。傳統中國的社會結構下,知識分子政治上構成了統治國家的文官集團,經濟上是土地的主要擁有者,文化上是意識形態的掌控者——總而言之,就是國家的主人,區別只在於是大主人還是小主人。但是近代以來,尤其是軍閥混戰時代,知識分子——尤其是缺乏政治經濟實力的小知識分子——的地位大大下降了。政治上的合法性不再需要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闡釋——相對而言,槍桿子的粗細和列強的支持似乎更有力一些。把握政治權力的人,更多的是會用「good morning」跟你說再見的偽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們的人身與財產安全,卻要依靠國家機器來保護。


熱烈歡迎



電影中,老師們的薪資要從國家拿,要虛報個「呂得水」來騙國家的經費,要小心翼翼防止被政府抓住把柄丟掉工作,一聲槍響鐵男便徹底慫了,就是這種依賴性的體現。用唯物主義一點的說法來說,就是,知識分子群體(或者小地主小資產階級階級)本身具有軟弱性與依賴性。


現在,知識分子們已經兩頭欠賬了。


農民:翻身做不了主人


特派員是個務實的人。他風塵仆仆兩次來三民小學,費盡周折還挨驢踢,只是為了給教育部撈錢,讓這架機器繼續運轉下去。大家可以細想一下,第一次來時,電影中是沒有農民的。知識分子和國家機器互相忽悠一番,就把事兒辦了(老師們假扮了一個「呂得水」,特派員吞了一大部份錢),銅匠拿了點報酬,便把自己賣了。看過一點民國歷史的人都應該了解,農村和農民是蔣校長和他的黨一直以來的盲點,大資本大買辦和小地主小資產階級一合計,事兒就齊了。至於被傷害和出賣的農民,who cares?


有人care。從特派員第二次來三民小學開始,特派員就不僅僅是蔣校長的國家機器的代言人了:他發現銅匠才是自己真正應該合作的夥伴。


這就是特派員第二次來三民小學的背景:時代變了,農民成了舞台上舉足輕重的角色,國家機器的運轉要依賴農民的同意。那麽,拿什麽來交換農民的同意呢?


「階級鬥爭一抓就靈」


當銅匠穿著貂走進教室的時候,整個百講爆發出一陣大笑。接下來應該就是三方合夥騙老外的喜劇了吧。皆大歡喜。


但是很快,我們都被銅匠仇恨的眼神給嚇壞了。時代真的變了,國家機器和農民(更全面地說,是社會底層的受壓迫者)一商量,就把事情辦了。無權者一旦突然間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其殘酷與冷血是難以想象的。法國大革命中的斷頭台是如此,太平天國的燒殺搶掠是如此,而建國後的各種文鬥武鬥,又何嘗不是如此?對於農民來說,其所受到的各種剝削與欺辱,更直接地來自於身邊的小地主與小資產階級,事到如今,還債的時候到了。


銅匠自始至終都是被利用的



在不能給農民多少實質好處的條件下,狠抓階級鬥爭,就成了獲取農民支持最簡單有效的辦法。知識分子的地位跌到了谷底:合法性不需要你們論證了,我們有一整套嶄新的意識形態;經濟上知識分子對國家的依附更深了,單位即國家,一切衣食住行都逃不出國家的掌控;政治上,領導階級已經換人了,又有革命性又有軟弱性的知識分子們,老實一點還好,不老實的話,分分鐘就有被專政的風險。


當權力地位徹底扭轉之時,知識分子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銅匠身上的貂,怕是裴奎山的吧?

銅匠要報復張一曼,讓幾位老師罵張一曼,這個場面不陌生吧?

銅匠要剃去張一曼的頭發,還記得文革中給知識分子剃的「陰陽頭」嗎?


在這裏,作威作福的是銅匠,但是在身後力挺銅匠的,還是特派員先生啊。


「這一槍可不會打偏了」


被閹割的與被淪陷的


周鐵男趴在特派員腳下苦苦求饒的畫面,讓人心裏像壓著千斤巨石。他已經是這個群體裏面最硬氣的那個了,現在他已經被閹割和規訓。更不要說本來就「做大事不拘小節」的校長和市儈的裴奎山了。更入木三分的刻畫是,想通了之後的周鐵男,想得特別通,直接成了特派員的忠實仆從。這種從憤青到老油條的蛻變,快得不可思議,又是如此自然,以至於隨處可見。


鐵男的轉變,劇烈而又自然



被淪陷的,是張一曼。在我眼裏她不僅僅是知識分子的一個代表,而且是代表了這個群體身上的美好和理想主義。只不過這種美好,在這樣一個多災多難的國度,太過脆弱和奢侈。她身體的自由,也許因為她是思想解放的新女性,但是還有別的可能嗎?她與裴奎山這樣的知識分子有過,但是勢利的裴對她的感情幾分真幾分假我們真說不清楚,她與銅匠有過,但是顯然二者並沒有任何可能性,她還面臨軍警的侵犯,此處要感謝編劇和導演的手下留情。瘋掉的她躲在屋裏什麽也別聽,什麽也別想,然而當校長被困在窯洞裏像驢一樣嘶吼的時候她又怎能不聽怎能不想?


於是那一聲槍響便不能避免了。這一槍所終結的,不僅僅是一個人或是一個群體,還是這個國家的許多可能性。




沒有幸存者


這部電影是討論人性的,但是它比很多更深邃更偉大的電影,更讓我感到一種壓抑,這種壓抑在於它不只是發生在架空的時空中,而是真真切切地發生在我們20世紀的歷史中,而歷史也塑造了我們今天的社會與生活的方方面面。它讓人如芒在背。


片中的孫佳,是完美無缺版本的張一曼。這個角色代表了五四以來的精神與道德,她對是非善惡的判斷始終與我們相一致,而且還保有著難得的天真與反抗,成為所有壓抑之下唯一的一點希望。


不過我更傾向於認為,電影加上她投奔延安的字幕,只是為了過審。


要知道,那可是1942年。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Incredible.

Incredible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