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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宮崎駿的【天空之城】那麽打動人心?

2016-02-13影視

簡單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日本動畫電影的世界級導演,似乎更多以「非傳統」的個人化創作者為主,如今敏,押井守,大友克洋,庵野秀明,都會用極其個性的方式做出表達,風格化非常強烈。相比之下,宮崎駿無疑顯得非常主流,題材、表達方式、人物形象,都更貼近於傳統認知中的動畫。

然而,宮崎駿能夠擁有如此之高的歷史地位,必然不會只是停留在「講一個兒童愛看的好故事」的動畫片水平上。他用了最符合童真幻想的故事外殼,做出的卻是相當嚴肅的主題表達。其中很常見的一個主題,便是對於人類社會的反思:否定工業化與經濟化過度發展的當代社會,抨擊隨著社會發展而帶來的物欲扭曲與真情不再,呼籲社會形態的原始回歸,以及人與人互動的重歸純粹。

如此一來,宮崎駿的作品便達到了「大道至簡」「萬法歸宗」的境界。他並沒有設計任何高概念的架構,也不傾向於形而上的手法,整體表現完全不會顯得晦澀、高深,可以被所有觀眾輕易理解。但是,這絕不意味著宮崎駿作品的「低階」,他用了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方式,透過對觀眾內心柔軟感性的誘發,傳達了不遜於任何創作者的內在主題。

這也是他的作品打動人心的原因。他格外重視觀眾的「看懂」,透過內心感受的「看懂」,而「懂」的內容也足夠深厚。

可以說,宮崎駿的作品擁有很強的「自然主義」傾向。從內在而言,這種「自然」無疑是對「發展後的社會文明」回滾後產物的指代,剔除後天疊加上去的非原始要素,讓社會和社會中人都回到「當代文明社會」形成之前的「自然環境」之中,剔除後天發展出的物質化世界--由工業化帶來了更發達的物質產出能力,從而建立起更強的商業經濟體系,並誘導了個人的消費主義訴求之物欲,以及由可分配物質增加而激化的權力階級兩極化狀態。在他的作品中,這一切會得到非常直觀的「剔除」體現,並最終落於同樣直觀的「自然回歸」:環境對大自然的回歸。

在【千與千尋】中,我們就看到了非常典型的表現。千尋的父母成為了當代人物欲的化身,他們不停地暴飲暴食,也受到了自然的直接懲罰:宮崎駿特意強調了他們所處環境的轉變,鉆過了神秘的通道,從日常的當代社會進入了天高雲淡的自然之中,於是父母的物欲便與環境格格不入,必然受到懲罰,變成了兩頭豬。而同樣的反物欲,還體現在了龍宮的客人身上。他們都是自然裏的生物,在外部世界裏受到了人類工業化行為的汙染,只有在龍宮這樣屬於童話世界的非當代現實場所中,方能洗滌幹凈,自然對當代文明的反抗顯露無疑。而主角千尋的核心動機「讓父母重回人類「,需要的也正是對自然的敬意--讓自己從當代世界的心態回歸原始,並將之傳遞給父母。她在龍宮中學到的正是這一點,並以「對人情感」的角度進行呈現。最開始,她只是乏味地閱讀著同學們的告別信件,對此毫不感動,其間的例行公事與內在冷漠正是友情缺失的當代人際狀態,而隨著龍宮中的經歷,她逐漸對無面男投註了真情,溫暖了無人理睬的對方,也與王子建立了愛情。串聯引導這一切的,則是為各個被汙染客人的服務,以及對龍宮中人真誠表達的感受,一方面意識到當代社會的危害,一方面則看到了原始環境的優點。

而【天空之城】,則是表達更加具象的一部作品。宮崎駿創造了一個工業龐克的社會,用各種蒸汽噴湧而構造細致的巨大機械,延長曲折的工廠環境,將當代社會的高度工業化特征用有些誇張的方式呈現了出來。與此同時,社會階級的分化也表現在了高級貴族與底層工人的陣營設定之上,人情冷暖的變化更是由希達對巴魯從猜忌到信任的過程中得以呈現。

在序幕中,宮崎駿已然對影片進行了定調。冒氣的戰船和更加巨大的飛艇先後出現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之中,工業的形態與機器的噪音突兀地打破了第一個鏡頭中天空的純美與靜謐。它們分屬於海盜和貴族,前者為了獲得天空之城的財寶而想奪取飛行石,後者則同樣為了保有財寶而拘禁希達,雙方都是當代社會的產物。因此,他們也都擁有工業化的飛行裝置,無論是噴射、發動機的聲音,還是小型戰機的機翼發出的蚊子聲,都與自然的天空格格不入。同時,希達則是對這一切的反抗者。當雙方各自動用工業化武器戰鬥時,希達的做法是抄起「冷兵器」,用啤酒瓶打暈了正在使用電報機--又一個工業化產物--的慕斯卡大佐。由此,希達的戰鬥動機也就與雙方形成了明確的差異,並不是物欲熏心的「為了財寶和科技力量」,而是獲得更加純粹的自由。

在序幕的最後一個鏡頭中,宮崎駿強調了自己的觀點,也給出了「飛行」的含義。希達墜落並飛行在了雲層之中,此刻的畫面回到了第一幕中只有天空的純粹自然,再也沒有工業飛行器,而希達的飛行也不依托任何工業成品。

這正帶出了她使用的「飛行石」的本質所指--海盜和貴族想要透過它實作物欲,因此也必不可能真正用它實作飛行,只有希達這樣的純粹內心者才能啟用石頭,並用它實作自己的願望。此刻,飛行石讓希達實作了對自由的渴望,而後它進一步作用到巴魯的身上,則幫助他圓滿了對父親的親情訴求,帶他去到了父親心念的天空之城。

在希達與巴魯初遇的一場戲中,天空之城與飛行的意義得到了很好的說明。在巴魯對父親的回憶中,天空之城同樣出現在天空中,其形態卻完全沒有序幕中工業化的機械感,而是童話故事中經常出現的那種中世紀城堡,其飛行也完全不依靠工業機械。這是非常值得註意的一點,它與後來出現的天空之城也並不相同,並不存在於任何時間節點的「現實」裏,不是本次人類文明發展行程中的產物,而是只存在於巴魯的親情回憶中的「童話」,是純粹的美好願望。

而回憶天空之城的巴魯,雖然口稱「裏面有很多財寶」,但他本人卻對物質並無太多興趣,在看到希達的飛行石時並不被其珍惜樣貌所吸引,而只是猜測它是否可以飛行,嘗試失敗後也馬上還給了希達。同時,巴魯為了抵達天空之城而制造的飛行器也是去工業化的,一架由木頭制成的小飛機,並由巴魯折成的紙飛機而進一步強化了其非工業內容。更明顯的一點,則是巴魯在早晨引匯出的「飛行」:伴隨著他的小號聲,鴿子從他開啟的籠子中展翅高飛,在陽光下飛過了礦工小鎮,將這貧瘠的一切變得金光閃閃。這一幕表現出了巴魯歸屬於自然的飛行,也說明了巴魯等底層工人的出路--依靠自然回歸,才能改變工業化社會下的艱辛當下。

事實上,飛行石本身就是「石頭」的一種,並成為了對「自然」的直接象征。它並非由任何工業化手段制成,完全來自於大自然。而與飛行石相對的,則是工業體系運轉所需的「礦石」。宮崎駿讓巴魯生活在礦區,正是為了引出這個概念,並將之發展成對主題的具體表現角度。他身處社會底層,大家都深受當代社會的剝削之苦,雖然也在使用工業機器,卻完全處於勉強討生活的被迫。

在巴魯和希達初遇與逃離貴族追捕的段落中,這一點得到了很明確的表現。礦工們擁有的只是老舊的礦車,與攔路阻截的貴族軍用坦克車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而在礦工第一次出現時,他們坐著難用的升降機,並哀嘆著「礦石裏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了」,在「礦石」這一「工業化石頭」的身上無法獲得更好的生活,這個資訊延伸在一旁傾聽且相同處境的巴魯身上,構成了飛行石之於他的主題表意:對他們來說,在「礦石」的當代社會中獲得的只有被壓迫的痛苦,只有「飛行石」才能讓他們獲得美好的未來。

同時,影片也展現了人心的真情,並讓它與工業化社會發生沖突,隨之波折變化。在巴魯剛接到希達的時候,升降機的操作反復打斷他和師傅關於天上掉下個女孩的對話,將工業化與人物交流放在了沖突的位置上。在序幕中,身處於貴族環境中的希達,由於周圍所有人都對她的飛行石抱有物質目的,對人的認知偏向於利益的一邊,對外界也自然形成了一種「不信任真心,不投註真情」的心理高墻,對周遭的隨從與慕斯卡大佐等人幾乎不做任何回應。但在初遇巴魯時,她展現出了自己最本真的一面,放心地將飛行石交給對方。然而,二人的感情交流也會被阻礙,當希達為了救出巴魯而被迫說謊時,二人便產生了誤解,但也迅速得到了挽回。而她與巴魯每一次啟用飛行石,也都是源於純粹之情的力量。此前,希達急於擺脫貴族囚禁而獲得自由,飛行石在空中自行啟動。而二人一起使用飛行石時,激發的則是純潔的友情與愛情。以第一次為例,巴魯只是單純嘗試時失敗,到了他不惜對抗貴族軍方也極度想要保護希達之時,飛行石則托起了被坦克炸落的二人,形成了情感力量的激發,隨之對「當代社會力量」產生了直觀的反抗。

飛行石是專屬於純潔情感的飛行物,只有希達和巴魯才能在原始情感勃發的情況下啟用,隨後在高潮段落則轉為對「回歸自然原始」的希冀之情,而物欲者只能用工業機械才能飛行。天空之城擁有非工業的形態,也只有不希求其中財富,而將之當做情感寄托所在--希達的自由,巴魯的親情,二人的愛情--的「純粹者」才能用飛行石抵達。最終,天空只會屬於自然與純粹的人們,唯有脫下後天附加的科技外皮,回歸最初形態的天空之城,才能以自然的姿態永恒存在於完全超脫於地面社會的高空,而其他工業飛行器則只能暫時停留在空中。

但是,宮崎駿也並非完全推翻了工業進步的意義。他反對的是社會體系,由高度工業化帶來了生產力的膨脹,進而產生更多物質,並誕生了更加極端的物欲追求與掌握物質的階級分化,曾經純潔的人情關系在這種社會中消失了。然而,作為技術本身的工業科技卻是有意義的,只作為工具必然可以讓人們獲得更好的生活。

在片中,我們就可以看到這樣的發展。一方面,工業制品成為了巴魯二人對抗的存在,而偏重於自然的元素則是他們的「盟友」。宮崎駿設計了很多精妙的場景,讓他們在鐵道和飛船等環境中被追擊,而接納他們的則是礦山地下,是原始地生活在洞中的老人,飛行石洞發光的神跡。而希達被抓走的回憶中,貴族將他從動物的身邊帶走,則強化了這種對立。巴魯仰視天空後吶喊的純潔,空中出現軍隊飛機而對此的打斷,軍隊基地中行軍腳步踩過度野花,逐步地加深了這個資訊。然而在另一方面,我們也能看到科技本身的二元內容。巴魯想要制造的飛機便是某種意義上的科技產物,但其用途卻是追尋爸爸的腳步。而類似於紙飛機的「童話式科技品」形態,則突出了巴魯飛機與政府軍冰冷工業品的本質區別---作為工具是共性,作為「內裏包含的情感色彩」則是差異。

事實上,海盜的印象轉變也是「科技積極意義」的另一個側面,構成了科技工具掌握在好人手中的積極作用。在影片開始時,他們無疑是歸屬於當代社會的存在,駕駛著工業飛行器,也想要用飛行石去獲取財寶。此時,他們的人情似乎很冷淡,也將科技當成滿足物欲的武器。然而,宮崎駿卻強調了他們與貴族的巨大差異。他們的飛行器相比之下顯得無比渺小,與人相處的方式也更有溫度--面對阻礙自己抓希達的礦工,他們會有些憨厚地一拳換一拳,伴隨著輕快的音樂,而貴族軍人則是一言不發,直接炮擊礦車,絲毫不顧礦工的安全,甚至懶得對礦工的問話回復一句。這樣的差異鋪墊了海盜在其後的轉變。媽媽聽到了巴魯和希達的交心,從海盜變成了關愛孩子的老人,其他海盜則對希達產生了愛情。當他們前往天空之城的目的變成了「實作孩子們的願望」時,也就證明了其擁有科技的積極意義。

到了後半部中,這種二元性更加明顯。變得更有人情味的海盜的武器,成為了巴魯和希達的助力,與軍隊的科技進行對抗,後者極具標誌性意味的空中堡壘也在此處出現。而作為天空之城科技的機器人,也露出了更加人性化的一面,對抗軍隊。特別值得註意的一段是,由希達回想起的飛行石咒語而復活的機器人,一邊在軍隊中大殺四方,一邊則與希達完成了「心與心的資訊傳輸」。宮崎駿多次給到機器人的特寫鏡頭,讓它與希達之間似乎產生了情感交流,以此強化它的人味。這正說明了科技在利用得當時的「人情」內容:機器人也可以是人,而非單純的兵器。進一步地說,機器人的存在更是給出了「自然與人情」的壓倒性地位:它的科技外皮與人心內裏,正說明了二者的高下。

事實上,啟用飛行石的方式,也正是對「二元性」和「自然本質」的雙重象征。飛行石的存在只是一種工具,能否啟用的關鍵在於「如何看待它,以何為目的」。大佐將飛行石當做獲取科技而強化當前工業經濟社會中自身權勢的工具,也可以利用它開啟天空之城的幾道門。而當希達想要獲得自由的時候,它則會作為「情感目標實作」的工具而自行啟動。但是,飛行石最終的真正力量,只能由希達和巴魯的純潔之情來觸發,這正對應了飛行石作為「自然界存在」的本質內容。特別是,飛行咒語的第一次揭露,便是希達的奶奶為了寬慰她的「親情之舉」。而作為對飛行石本質內容的延伸,當巴魯進行飛行時,引導他抵達天空之城的也正是眼前出現的父親幻影,同樣是親情對科技產物的飛機之優勢的展現。

宮崎駿反對的其實是現實世界,是現實中由生產力膨脹而帶來的階級分化與人心灰暗,而他期盼的「科技作為純粹工具而存在的人情滿溢與單純世界」,則只是一種個人的幻想。他理想中的世界,於內裏本質上應該是「回歸自然」的,不應被工業化帶來的物質分配兩極化與物欲扭曲人心而「當代化」,而科技理應提供的是「術」,是讓生活變得更好的途徑。他讓掌握科技的海盜成為好人,讓巴魯和希達依靠飛機平安歸來,讓天空之城中的機器人擁有了人心,都是對科技積極一面的體現。區別只在於決定「如何使用它」的人類,並帶來走向命運截然不同的自身文明。

由此,宮崎駿去除了科技發展本身的原罪,因為決定科技作用下人類社會走向的,並非科技技術,而是掌握它的人類自己---慕斯卡大佐和希達同出自拉普達王族的設定,讓二人處於高度的對立狀態,成為了對此的表現。他們以相同的人生起點出發,都掌握了飛行石和天空之城的秘密,卻走上了相反的運用之道。慕斯卡對天空之城中草木與生物的無視,對機器人作為殺戮兵器的運用,與他一樣的前任王族造成天空之城的滅亡,都是如此。

可以看到,官方的軍事與工業有著極強的現實感,從發報機到礦山裝置,而軍事方面的裝備更是有著對二戰前後德國的明確對映---在現實裏作為「工業化標桿」的齊柏林飛艇造型的飛船,以及神似納粹設計案中的那些安裝巨炮的鋼鐵堡壘。而海盜與天空之城的科技則是架空的,特別是後者 ,懸空的島嶼與機器人都完全出自科幻故事。而到了飛向天空之城的關鍵階段,二人乘坐的已經是似乎不太合物理學原理的風箏飛機,在大地上投下的影子就像鳥兒一樣---一方面是在內裏對「自然」的回歸,強調了自然的本質地位,一方面則是科技本身的空想性。

在最後,天空之城也正是對「科技之術,自然之本」的點睛標誌,並成為了對現實人類文明的象征。不同於前半部中巴魯的想象,它其中有著機器人,天空人建立了科技。但是在前代王族的手中,它成為了扭曲的存在,自身便成為了當代社會一般的存在,並隨之滅亡。而它逐漸成為了一個自然覆蓋的世界,機器人的身上披著青苔,人化的它與小動物們和諧共生,房屋四周則環繞著巨樹與密林,這說明了科技在自然面前的弱小,就像機器人內裏帶有人性說明的「科技小於情感」一樣,也是自然對扭曲的一切的洗滌。而它擁有遠超現實人類的先進工業化科技水平,卻依然難逃滅亡,正是對現實社會的警示---即使在錯路上走得再遠,將文明延續到了遙遠的未來,也會面臨淪陷的結局。

而在結尾,天空之城回歸了本質,並寄托了宮崎駿對世界的美好願望。科技的表面褪去,露出了只屬於大自然的內裏本質,這正形成了宮崎駿對世界的願望---對原始純粹形態的回歸,任何科技的發展都不能偏離這個本質。它飄向了遠方,希達和巴魯在內的所有來自地面當代世界的人都遠離了它,這正帶來了一種期盼:在不受當代人幹擾的情況下,它將會再次從頭來過,將人類文明回滾重新開機。特別是被壓抑人性而當成殺戮兵器的機器人,它們被拋到了天空之中,由此從希達口中的「悲劇命運」中解脫了出來。這樣的科技文明悲劇與錯誤都一一被消除,隨之在自然的本質根基上出發,建立起一個更好的世界。

這種對「過度工業化扭曲世界」的反思,對於「人類文明應該如何使用科技」的考慮,或許正是由二戰中日本的實情而產生。這讓這部作品似乎帶有了一定程度的反戰意味,成為了宮崎駿在【起風了】【虞美人盛開的山丘】【等表達更為直觀的作品的「先行鋪墊」。而在更宏觀的高度上看,對於純樸與美好的世界與人心的追求,也正是電影創作的永恒主題。

由此,宮崎駿的電影也達到了一種雙重性,足以打動人心。它既有物件具體時代的反思,也具備了永不過時的恒久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