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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說【西遊記】中車遲國的三個妖道對國家貢獻挺大?如果是的話,他們死了對國王沒有好處,國王高興什麽呢?

2014-10-21影視

在【西遊記】裏,車遲國的故事是非傳統和非典型的,它沒有遵循著取經路上大多數故事的慣例那樣生發與展開,這個故事裏未曾出現任何圍繞著唐僧肉的予取予奪,也少了那種在兵刃碰撞和刀來棒往意義上的打鬥,被置換和替代著呈現出來的,是一場兩種宗教之間賭博式的競賽——在遊戲感強烈的西遊記裏,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宏大主題。

虎力大仙和他的兩位師弟是三個法力高超又具有領袖才能的道人,即使按著作者的鮮明愛憎為之冠一個貶義的名號「妖仙」,也無從否認他們確實有別於那些終日為人骨頭的美味而流口水,或者為元陽的交配權而發著春的下三濫魑魅魍魎。他們關心著一種更加形而上的東西:在具體區域內傳教的信眾壟斷權,以及建立在其基礎之上的、可以實作的政治野心。雖然其修煉得道的肉身本體是獸而非人類,但除了這一點微小的先天缺憾,他們在本質上確實脫去了大半的魔氣鬼氣,正在從事著一種文人和知識分子願意去從事的抱負。

透過一次成功的求雨行為,虎力大仙成功地謀上了車遲國國師的職位,在君王之信任和百姓之敬畏間,興蓋觀宇培植親信,將本教派的法事體制化,將別教派的對手囚徒化,取經團隊來到之前,他生活得異常威武而拉風。

當然,僅僅求雨是不夠的,還要有「摶砂煉汞,打坐存神,點水為油,點石成金」的日常性賣弄強化自己的神秘性,如果這些也僅屬雕蟲,那麽還有「對天地晝夜看經懺悔,祈君王萬年不老」——從秦始皇開始,一切擁有獨裁行為或獨裁傾向的統治者都會帶有嚴重的畏死焦慮,因為在他們那裏,死亡並不僅僅意味著生命的終結,同時終結的還有權力,這種雙重的完蛋讓他們比任何人都渴望長命,所以,一個「萬年不老」的許諾,才是捕獲他們心智最關鍵的法則。

當「萬年不老」成為遊戲的準則,一個主修來世解脫的理論和一個主修今世長生的理論就是起點不同壓根無法競爭的。所以作為一場賽局,佛學無法在塵世那些目光短淺的庸主跟前逃脫完敗的命運。有明一代,君王好道之風長盛,又恰恰在西遊問世的嘉靖一朝達到頂點:邵元節和陶仲文兩大神棍被先後授予禮部尚書和光祿大夫的官位,嘉靖本人躲於後宮煩瑣的齋醮中二十年不登朝堂,在已經出現的經濟危機中,道觀遍地的大興土木自然是竭民脂膏的另一種寫法,以侍女經血煉丹的慘行更是直接激起宮變。虛擬與現實的相互映照激起了壓制在心頭太久的不滿和焦慮,所以在寫到虎力大仙的時候,吳承恩必然無可救藥地元神出竅,想起了他所生活的那個黑暗的王朝。於是,西天路上也被安排了敬道滅僧的極端場所。

憑心而論,與西遊記裏另一位妖道——那個要用小兒心肝作藥引子的比丘國國師相比,虎力大仙的道教團體在車遲國沒有作過那麽慘絕人寰禍國殃民的行為,甚至還以他們的求雨行動真正地造福過百姓。求雨是虎力大仙的人生關鍵詞,他們的成功上位正是來自於這一神技,在他成功之前,僧侶們呼天喝地的經文祈禱被證明一無所用。在求雨效能上壓過僧侶,佐證了虎力大仙是被這個氣候惡劣的王國所需要的唯一正確人選。求雨也在望後的日子裏不斷鞏固著這種正確性:別忘了他與孫悟空展開第一場比拼的觸因,就是天氣再次久旱,國人又來請求國師祈雨。可見在經常「久旱」的車遲國裏,民眾對於虎力大仙確實具有一種慣例性的依賴感。這種依賴感是那些失敗過的僧侶無法提供的。

那麽這個秋毫無犯又福澤一方的虎力大仙,其罪行在於何處呢?就在於他在以求雨證明自己比佛教徒更加管用之後,催逼國王對和尚作出的「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歸鄉,亦不許補役當差,賜與那仙長家使用」的行為。這場不地道的報復,讓人想起一切不得誌者偶然成功後爆發出的破壞性,和知識分子進階後不可克服的劣根性。這種恃才傲物恃寵而驕得理不饒人的惡習,將自身的高地位迅速轉化成宗教上的排外式壟斷,於是一切終將勢成水火。敬道不是錯,滅僧就犯罪。原本可以是一個在和平相處中占據優勢話語權的理想局面,被虎力大仙自己的驕傲和跋扈,弄成了你死我活的肉搏。

所以取經團隊本次的任務,不再是保護那個可憐的師父,而是為自己所屬的宗教奪回合法地位。四位佛門弟子本就擁有主角光環,再加上吳先生在現實的大明中看盡了壞道人的暴虐,這一切背景全部指向一個預先寫定的結果:在這場榮譽正名的交鋒中,那個曾經驕傲和跋扈過的道教是註定失敗的。那麽作為一個被時勢推向前台來應戰的人物,虎力大仙也就必須是個悲劇的典型。

他可以不應戰,他也理當不應戰。他該知道這只猴子在五百年前以一己只力打敗過他道教天帝的十萬精兵,這只猴子是他道家老祖宗太上老君都要讓上三分的狠角色。他唯一也是最恰當的選擇,只能是承認自身對於佛門的失德之處,表達歉意,重修廟宇,從此「肝膽相照榮辱與共」地參政議政。一旦平安地送走猴子,那些連求雨都求不來的平庸僧侶根本無法威脅到他對國家的實質掌握權。除了暫時咽下一口氣,他不會經受任何損失。

但是這一口氣,又如何咽得下。中國文人們對這一口氣的強調,困死過多少強勁的生命,又讓多少可以璀璨的個體失去過理智和判斷力?

因為取經團隊對他的宣戰是侮辱性的,猴子把他崇拜景仰的三清聖相丟入茅廁,又變作三清之相誘他滿懷歡喜地喝下了尿液。這種宣戰直指人格底線的玷汙,沒有留下面子和余地。所以,他必須反擊,他也沒有為自己的反擊留下余地。在君王大臣和所有國民跟前的大鬥法徹底展開,他要證明即使是外來的和尚也擊敗不了他這個本土的道人,他要的是猴子的血債血償,他壓上了身家性命。

問題在於,孫悟空可以不留余地,他保護唐僧西行這一如來欽點的官方行為隨時獲取著來自天上地下一切神邸的支持。但虎力大仙的不留余地,又有多少底氣和資本?

他以為他也是有支持者的,事實上他曾經有過支持者。一個能按分時批調來風婆、推雲童子、雷公電母的人,一個能勒令北海龍王派小冷龍來保持油鍋水溫的人,必然是左右逢源般吃得開過的。但是支持二字,永遠有著可以達到的限度,有著不容動搖的基礎,有著必須避諱的例外。

即使他的支持者可以膽大包天到無視孫悟空,他們也無法無視悟空的師父唐三藏,因為他們無法無視三藏的師父如來。這個作為取經團隊策劃人的西天佛老,是世間和宇宙所有教派的庇護者。五百年前他對猴子的馴服避免了整個道教天庭的覆滅命運。五百年後猴子已是他的開路先鋒,對一切挑戰佛教權威的地域和個人進行了敲山震虎式的排除和清理。

整個道教的神聖與仙人們都知道他們必須退讓,當孫悟空跳在雲端把虎力大仙招來的風婆雨師雷公電母一幹小公務員喝罵一番,整個道教天庭也就迅速地調整了策略和立場。他們棄掉了那個在民間推廣道教法力的代言者。

當幾位原是被他請來的神人爭先恐後地出現在雲端為孫悟空導演的真人秀捧場時,虎力大仙必然是絕望過的。他知道他被他的教派丟棄了,他成了一個在達成妥協中必須拿掉的棋子。當然,直到此時,他依然有自己的機會。他應該果斷地結束這場賭鬥——賭鬥的籌碼是不平等的,取經團隊若輸將被全部就地正法;而他若輸,僅僅需要平安地送走師徒四人。他依舊是他的國師,國王的信任可能會因了這場失敗而減少若幹成色,但他有的是時間去修補,因為只要取經團隊離開,他在車遲國就沒有對手。

但他的錯誤被他那口難以咽下的惡氣放大了,他選擇繼續比下去,在孤立無緣的情勢下靠一己之力比下去。氣急敗壞的人,是要亂方寸和章法的。接下來他兩位師弟,就選擇了最傻的比拼計畫。就算要賭,為什麽不賭符水,不賭煉丹,不賭扶覘,不賭這些道士最擅長而僧人沒接觸過的東西?你去和一雙火眼金睛賭隔板猜物,你去和一位能坐上一年不動的唐長老賭雲台坐禪?

等到比賽推進到砍頭下油鍋這些計畫,虎力大仙肯定已經認命了,孫猴子金鋼不壞之身名滿天下,最愛的就是玩砍頭再長的遊戲,選擇了這一賭,與其說他還在比拼,不如說,他預備了殉葬。

身首異處的虎力大仙倒在血泊中的時候,不知道是否想到了自己這奇特而大起大落的一生。虎力大仙的故事,是中國文人們經常體認的故事,出自政治上的野心,遠離仙山古剎出仕紅塵,卻又終究沒學到官場上理應掌握的屈伸與隱忍,為了一個虛空的氣節,放棄了對既得利益的維護,盲目地好勇鬥狠,最後,不僅沒能戰勝對手,反倒在更加微妙的形勢下,失去了本教上司的庇護。

只是我也常在想,消滅三位國師之後,孫悟空當然拍著屁股走人了,受到教育的君主也會迅速擺脫錯信於人的痛苦。可是,當未來的某一天,或者就在不久後,「久旱」再次降臨這個氣候惡劣的國家的時候,虎力大仙已經不在了,不知誰來拯救車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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