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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讓人看哭的華語愛情電影?

2014-04-05影視

三十多年前的這部電影,也許是華語影壇最為動人的電影。

那時的侯孝賢還不像現在這麽寶相莊嚴,那個時代的他,正處在生命體驗還汨汨如泉湧的時候,他對世界的思索也更多才來自於他過份敏感的感受力,還沒受到那種幹癟教條哲學的毒害。

那個時候的他,有著從底層生活直接上升為生命真相的能力,豐富與節制,透徹與寬厚,入世與出世,這些詞在這部電影裏和平共處,融洽和諧。

影片以阿遠和阿雲這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作為線索,卻遠遠超出了一部愛情片的範疇,它極平淡極悠遠,但其中飽含的情感,卻如暗河一樣在地底沈郁的湧動。

【戀戀風塵】(1987)

這種情感包括父子親情。當兒子要去當兵,父親卻一如往常地跟工友出去喝大酒,喝完酒還要耍酒瘋,和酒友比賽搬石頭,他們把石頭推在了鄰居家門前,看著他們的荒唐行為,鄰居們都習以為常地看著熱鬧。

但這種看似不靠譜的行為背後的心理,只有他妻子才能明白,當她看到丈夫口袋裏的打火機時,她瞬間就了解了,這是他送給兒子的禮物,卻不好意思開口。

這種含蓄迂回,是中國式父子獨有的情感, 那種在父親威嚴面具下的隱藏的傷懷,只有用一種愚蠢的自虐才得以釋放。

它對於小兒女情態的描寫也極為動人。

阿遠和阿雲他們一幫老鄉送阿雄去當兵,阿雲礙於情面喝了兩杯酒,到了恒春仔的住處,阿遠心中隱忍很久的醋意發作,說了阿雲兩句,剛好不識趣的恒春仔走過來說阿雲的T恤太素,要幫她在衣服上畫一些圖案,阿雲示威似的脫下外衣,讓恒春仔拿去畫,留下不知所措的阿遠。

這麽一小段戲裏面,有著少男少女那秘而不宣的炙熱、敏感與自尊。

這裏面還包括中國傳統社會那種人情之美。

阿遠在印刷廠受盡苛刻老板娘的訓斥,在辭工時,從始至終沈默不語的老板跟他說,找不到工作的話就再回來。

所謂感情、道義從來都不是場面上的稱兄道弟,而是在需要時,那一句平平常常卻擲地有聲的話。

它描述了生之艱難。阿遠為了家庭,不得不放棄了讀書。恒春仔熱愛畫畫,卻因工傷喪去了拿畫筆的食指。所有的事情從來都不會隨著自己的心意,但侯孝賢卻並沒有憤怒,既使是最後阿雲跟了郵差,導演也沒有給予阿雲任何不平等的待遇,他深知生活遠比我們想像的復雜,以至於最正確的方式就是閉嘴。

阿遠和阿雲的愛情在這裏,是人生中觸目驚心的一道痕跡,在這痕跡背後,是更寬闊也更復雜更難以描述的生活本身。這愛情既是一道閃光, 它讓灰暗的人生變得有了光亮,但也是一個傷痕,它粉碎了我們對於生活過高的想像,把我們拉回到生活本身,生活從來就不是別的東西,它只能是生活本身。

這也是侯孝賢電影一貫的態度,太陽底下無新事,我在以前的一篇文章說侯孝賢天然就具有一個老人的視角,在他眼裏,所有的事情都不過是過去的重演,根本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對於片中的當事人而言,他自己卻不知道。在這種知與不知之間,悲憫就產生了。

所以侯孝賢往往會省掉那些慣常電影中戲劇沖突中最強的部份,比如阿雲怎樣和郵差好上,並拋棄阿遠的,因為不忍說,也不必說。

侯孝賢高明的地方,在於他的穿透力,他似乎天然地就站在時間之上, 當下的一個瑣碎瞬間,在他的眼裏,也是歷史河流中一個座標,有著歷史的風塵與溫度。

片中阿遠的無助與無奈,並非獨屬於他個人的,而是幾代中國人的命運。他因家貧無法讀書,而他的父親告訴他,他父親小時候讀的是日語,台灣一光復,所有學的東西也就沒用了。

他要去金門當兵,他的老板跟他講自己當兵的時候,九死一生,別的人死了,屍體運不回來,只好把手臂砍下來,把肉削掉,把臂骨帶回來,也算魂歸故土。

在侯孝賢的電影,所有的傷痛只是一個更深遠的傷痛的一部份,所有的震動只是歷史上一個更大震動的余震,而現在的支離破碎,只是整體山河破碎的冰山一角。

他讓所有的鏡頭都有了一種自然的歷史的景深,就像片中阿公種的蕃薯,拔出一顆,自然地帶出泥土,以及紮根到土地深處的根莖。

他有一種天然的整體能力,在他眼裏,我們都是歷史的人質,也是歷史的孤兒,我們被我們不能想像的更深遠的因果率所支配。

也因此,電影裏有了一種非常稀薄的神秘主義氛圍。這個世界萬事萬物之間似乎有著不可名狀的聯系,它們或是征兆,或是共振。它們是阿遠絕望之時,在海邊看到的未亡人在為逝者祭拜,也是阿遠在去當兵之前,在阿雲工作的地方看到對面的失火。

這些意像給予電影一種如生命般深沈的憂傷,我們似乎已在某一瞬間窺到命運的本相,但這並不能帶來一種成就感,而是一種更清晰的痛感,因為你更清晰地感受到無能為力。

但侯孝賢並非那種膚淺的悲觀主義者,或者說他是一個更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他知道悲傷的不可避免,但悲傷也不是永恒的,悲傷的消失也同樣不可避免。

影片開頭就表明了這一點,在火車上阿雲還在為數學沒考好流淚,但進村時,那被風鼓蕩起的銀幕卻讓露出了笑容。生活的困窘與美好,總是交替出現,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是自然的一部份,如花開花落,如一呼一吸。

這也侯孝賢這麽喜愛自然的原因,那些時常出現的空鏡就是明證。它是高於我們人類的存在,它有著屬於它自己的偶然與必然,有著它自己的節律。自然是我們的來處,亦是我們的歸處。

它是我們中國人的宗教,在它面前,人類不因貧賤善惡而有所分別,它也不因你得意失意而有展現不同的面目,它用它的恒常給我們提供最基本的確定性,和安全感。

就像影片最後,阿遠退伍回家,他到田地裏去看他的阿公,阿公跟他講養蕃薯的難處, 然後兩人無話,他遞給阿公一支煙,兩人抽著……濃濃的烏雲覆蓋了整個天空,但幾縷陽光穿透了雲層,緩慢的,在他們繁衍生息的山地間移動。

終究,黑暗遮不住光明,欣喜與悲傷總是流動中互相轉換,這是侯孝賢最底層的價值觀和浪漫:天地以萬物為芻狗,但天地亦有他的溫柔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