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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電視劇【金婚】,佟誌和文麗的婚姻算幸福嗎?

2013-12-02影視

在中國經典劇作之中,如果想獲得關於愛情和婚姻的深度思考與啟示,【金婚】仍是最佳選擇。甚至,相比當年,這部劇現在更有被重溫的必要。距離它2007年首播已經過去了十幾年,時代變化,思維方式和話語變化,而人類最基礎的情感和行為模式不會輕易改變。婚姻乃至於親密關系,在任何時候都是人生最重大的命題之一。愛從激情到深情的轉變、中年危機、親子關系和代際差異……這些問題將長久地存在,長久地被討論,控訴是容易的,超越是困難的,而對於人生而言,只有後者才有價值,因為面對難題,每個人都只能在自我和解與超越中尋找屬於自己的答案。

文| 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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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爽的反義詞是悶,那【金婚】就是一部悶劇。悶到讓你懷疑這是劇,還是你本想開啟電視一逃了之的日常。

【金婚】的靈感源自導演鄭曉龍的一次回鄉探親。因為父母吵架,他特地趕回老家去勸解,驅車回北京的時候,他想父母這一輩子的婚姻之路如果能拍成電視劇,一定好看。

回到北京,鄭曉龍啟動了【金婚】計畫,找來王宛平做編劇。【金婚】的形式定為編年體,一年一集,50年的婚姻生活,就是50集。劇組成立了策劃班底,天天開會,50集的內容需要足夠的生活細節去填充。為了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生活,王宛平做了大量的資料搜集和實地采訪,還有更多細節來自劇組成員的生活體驗。比如劇中的佟誌生了三個女兒後終於生了個兒子,一高興,差點把兒子摔在地上,這是鄭曉龍出生時的真實情景;中年文麗抹了時髦的珍珠霜引起過敏,卻是王宛平的經歷……

為了呈現各個年份的特色,鄭曉龍對服裝和道具部門提出了極高的要求。自籌備期起,【金婚】劇組想方設法從民間征集了大量服裝和生活用品,小到墻上的掛歷、一張自由車票,大到50年代的公共汽車……劇中使用的道具數以萬計,光是最直接表明年代特點的報紙就制作了100張。

五十年如流水,在還原度極高的歷史環境中,【金婚】的時空就這樣從建國初期緩緩流到改革開放,又流到了新世紀,觀眾與劇中人一同體驗了半個世紀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這部劇的風格不僅是現實主義,更是寫實主義的。

我相信樸實可以打動人。王宛平曾在采訪中說,要寫好一段跨越五十年的婚姻真不容易。我盡力展示這對平凡夫婦從年輕到老的過程,還原生活本來的真實,沒有刻意求新求奇。

五十年時代變遷是大背景,家長裏短、雞毛蒜皮則構成了【金婚】的戲肉。一集一年的嚴格編年體形式決定了劇中的敘事是勻速的,沒有明顯的戲劇沖突,沒有懸念,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詳略起伏,虛構感被降到最低,與其說表現,不如說【金婚】是纖毫畢現地記錄了五十年來一個普通家庭的生活,是最典型、最真實的平民劇。

說【金婚】悶,是與若幹年後流行的爽劇對比。其悶不僅指情節的寫實、節奏的舒緩和場景刻畫的細致入微,還有人物。

【金婚】中的人物,借用沈從文評價小說的一個詞,就是家常。無論主角還是配角,都熟悉得像身邊的鄰居,而且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鄰居,其中沒有英雄,沒有鮮明的忠角奸角,都是普通人,有優點也有缺點,幫你陪你也煩你,吵吵鬧鬧中共度了幾十年,一起老去,最後全成了親人。

這是【金婚】的悶,也是【金婚】的魅力。【金婚】敘事和塑造人物的浸入型調性,是【儒林外史】和【金瓶梅】式的,承繼自中國源遠流長的世情小說,又與城鎮居民中最後的熟人社會語境契合,那世,那情和那人,娓娓道來,然而眼看就將消失。

佟誌一家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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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數學老師文麗和四川籍青年技工佟誌自由戀愛,結為夫妻,從此,開始了【金婚】中長達半個世紀的婚姻生活。

幸福的家庭個個相似,幸福的愛情也是如此,無論什麽年代。新婚伊始,一對年輕人共同探索愛與性的甜蜜,青春少艾,海誓山盟,在最初階段,婚姻和生活一樣輕盈。

時代的烙印也很明顯。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婚前,兩人共處的時間不多,性格與誌趣的差異被激情掩蓋,並沒有充分磨合便走入了婚姻。而佟誌為了讓文麗一家人對他放心,雙方共同商定的方法是——寫保證書。那封充斥著政治語言風格的保證書,現在看來天真又樸實。

隨著孩子相繼出生,壓力漸漸加碼,佟誌文麗都進入了中年,之前被潛藏的種種矛盾不由得顯現出來。作為家裏最年幼的女兒,雖然善良勤勞,但文麗自小嬌慣、任性,不擅家務;佟誌則面臨著所有男人進入中年時最沈重的問題:事業危機。年輕時的激情和甜蜜被繁重的工作、惱人的婆媳關系等現實問題不斷磨蝕,婚姻進入最危險的時期。

就在這個階段,佟誌和文麗分別遇到了家庭之外的誘惑。在年輕同事小夏的身上,文麗看到了久違的青春和純真;佟誌的紅顏知己李天驕則一方面有著文麗年輕時的文藝浪漫,一方面又有文麗不具備的幹練上進。二人情感的外泄,實質上是對柴米油鹽的厭倦,是被壓抑的愛欲在沈重的日常生活之外尋覓出口,試圖去觸摸遙不可及的理想。

文麗的婚外情還沒開始便結束了,因為文麗很清楚,小夏只是個幻夢,這份情只可能為她的生活增添煩惱,而無任何現實意義。佟誌則不然,他與李天驕的感情和事業交纏在一起,撕扯了數十年。這數十年間,雖然兩人並沒有發生實質性的關系,但徹底破壞了文麗和佟誌的感情,三個人都在痛苦中掙紮。最糟糕的時候,文麗和佟誌先是大打出手,繼而互相憎惡,最後形同陌路,下定決心終止婚姻。

佟誌向李天驕坦言心裏有她

這無疑是文麗和佟誌的婚姻中最大的考驗,剛好出現在整段婚姻的中間:第二十六年。在這個時間,二人青春已逝,肉體刺激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作為感情的助燃劑,而欲望卻依然灼熱;四個孩子半大不小,正是最耗費心力的時期;事業正需要加勁爭取,之前可以依靠的父母卻老了。

內外交困,上下壓榨。所謂哀樂中年,無論什麽時代也都差不多。

將二人重新粘合在一起的,首先是當時保守又無比強大的社會倫理體系,而最終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二人之間的情感——那在二十六年漫長的歲月中積累起來的情感,其中有忘不掉的最初的美好,有相互扶持的過往,有怨恨有忍耐,有深厚的相互體諒,還有無論如何也分割不清的種種責任。

經歷了痛楚的二度磨合,走到老年時期,又共同度過了多次傷病、危機乃至喪子之痛,兩人的關系被歲月徹底淘洗過,終於漸入佳境,到達一種相濡以沫的和諧。

其中最動人的一個情節是,老兩口拌嘴鬧別扭分房睡,佟誌給另一個房間裏的文麗打電話:你猜我是誰,我是小夏啊!逗得文麗哈哈大笑道:我是李天驕!

曾經的痛徹心扉,而今毫無芥蒂,都化為笑談。這一幕比老去後的佟誌再會李天驕時的疏離更令人感慨。情欲的折磨遠遠褪去,夫妻二人的默契和親昵有如返老還童般純凈。

但是,人生的盡頭也就在眼前了。

整部【金婚】中,佟誌唯一一次直抒胸臆,是在他晚年與兒子對幸福的爭論中。兒子說,看著父母一輩子吵吵鬧鬧覺得沒滋味,不打算認真戀愛,更不打算結婚,您是痛苦的哲學家,我要當快樂的豬;佟誌則鏗鏘有力地反駁說,這種繞著責任、繞著痛苦的生活沒有意義,我和你媽這一生很有滋味,很幸福!

幸福與否是徹底的主觀判斷。佟誌的這句話,可作為【金婚】的文眼。

‍ 佟誌與兒子對幸福的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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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底下無新事,只有新詞。縱使【金婚】的創作時間在本世紀初,而劇中時空要追溯到近七十年以前,在當下,這部劇仍富含現實意義。

譬如關於原生家庭的討論。

重男輕女是歷史糟粕,也是時代產物,文麗和佟誌並沒有超越他們的時代。文麗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後生了唯一的兒子大寶,之後,幾乎全家人都將註意力放在了兒子身上。大姐從小要幫著照顧弟妹,同時又與弟妹們爭奪著父母的註意力;因為生活困難,二女兒南方一出生就被送到四川奶奶家撫養,南方心裏委屈,一直與父母不親;三女兒多多認為自己從名字到存在都是多余的,從小叛逆;獨生子大寶則養成了自我為中心、玩世不恭的心性。四個子女成年後,心理各有缺損,婚戀生活更是各有各的不平坦,如果按當下的思路去解讀,無一不可歸咎到父母,歸咎到所謂原生家庭。

說到父母,佟誌精神出軌,家暴妻子,以當下的標準,是個渣男無疑;文麗年輕時充滿布爾喬亞趣味,愛看小說,有潔癖,鄙視家務勞動和農村婦女,言辭刻薄不饒人,要貼標簽,定是那個時代的小資女文青。

但人生遠不是歸納和標簽,幸福也無法經由公式求得,無論在電視劇還是生活中。

丈夫遊離於家庭之外時,文麗任勞任怨,獨自照顧四個孩子和體弱的婆婆,從小資女文青變成了黃臉婆;渣男佟誌一生傲氣,為了兒子,卻不惜向債主下跪;大寶表面叛逆,其實一生都在尋求父親的肯定,拼命賺錢為二老買下新房;三個姐姐雖然抱怨了一輩子,在弟弟面臨牢獄之災時,卻不約而同地掏出私蓄幫助他(如要概括,那又是標準的扶弟魔)……

【金婚】中沒有完美的人,也沒有完美的結局,劇中的幾次和解也並不能讓人爽,讓人解氣,在為人夫、為人妻、為人父母、為人子女的路上,劇中每個人都在犧牲妥協,也都在他們的歷史時代限定中完成了自己的成長,獲得了幸福。這過程充滿痛苦和遺憾,但卻讓人感動,因為其中甚少大道理,多的是最樸素的情感。

這正是【金婚】的價值所在:它一絲一毫也沒有刻意去投合觀眾。它沒有金句,沒有立場和觀點,它是濃縮的生活本身。

就像是【金婚】的最後一集,佟誌與文麗慶祝金婚,子孫環伺膝下,看似圓滿,然而生離和死別已經迫在眉睫了。兩位相伴一生的老人手挽手走在雪地裏,那背影不是浪漫的,而是淒麗的。

無怪乎很多觀眾說,看完【金婚】的感受是如釋重負。

而今2021年,當下的流行語是所以愛會消失對嗎?年輕人如若看【金婚】,看到吵鬧、外遇、分居、互相折磨……任何一個坎兒過不去,原因都會被歸結為愛消失了——這話對也不對。對是說,所謂金婚的金,本來是礦石,經歷千錘百煉,石消失了,成為了金。好比愛,金婚的愛,是涅槃的愛。

但用簡單一個愛字去衡量這部劇,是太輕佻了。【金婚】中的愛,千瘡百孔,又肝膽相照,不僅有情,而且有義,說是愛,又並非愛,其酸甜苦辣都不止愛,其醇厚必遠超愛。

【金婚】在2007年上映,之後的幾年內拿了好幾項電視劇大獎,在BTV4播出時平均收視達16.45%,單集收視率高達破紀錄的20.83%。王宛平感嘆,寫完【金婚】,有一種被掏空了的感覺。幾乎把所有的生活體驗都拿出來了。

幾年後,鄭曉龍和王宛平再度聯手,推出了【金婚】的續作【金婚風雨情】。

【金婚風雨情】

與【金婚】中曾精神出軌的佟誌不同,【金婚風雨情】裏的丈夫耿直對妻子舒曼的愛始終如一,犧牲、包容、寬厚,前後四個漂亮女人向他表露愛意也坐懷不亂,堪稱絕世好男人。然而,世俗瑣碎的【金婚】老少通吃,是當年的收視冠軍,如今一切看起來很美的【金婚風雨情】卻只贏得了年輕人。(【金婚風雨情】劇評:不見風雨只見情2010-12-10 來源:北京晚報)

【金婚】首播的時候,有記者在采訪中詢問鄭曉龍,是否擔心【金婚】無法吸引年輕觀眾,鄭曉龍說不,他認為這部劇可以幫助80後了解上一輩人的婚姻生活,也有助於他們了解一個時代……再說,婚姻生活有很多與時代無關的共通性,80後早晚也要結婚的啊。

十幾年後的當下,最年輕的80後也已經32歲,新一代的年輕觀眾或許已經是他們的子女輩。但鄭曉龍這個回答依然有效。時代變化,思維方式和話語變化,而人類最基礎的情感和行為模式不會輕易改變。婚姻乃至於親密關系,在任何時候都是人生最重大的命題之一。愛從激情到深情的轉變、中年危機、親子關系和代際差異……這些問題將長久地存在,長久地被討論,控訴是容易的,超越是困難的,而對於人生而言,只有後者才有價值,因為面對難題,每個人都只能在自我和解與超越中尋找屬於自己的答案。

在中國經典劇作之中,如果想獲得關於愛情和婚姻的深度思考與啟示,【金婚】仍是最佳選擇。甚至,相比當年,這部劇現在更有被重溫的必要。我們距離現實、常識與真實生活已經太遠了。假使今日年輕的觀眾們願意,完全可以用倍速的方式觀看它——縱使人生本身永不倍速,無論歡愉或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