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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哪裏的胡同最有味道?

2013-11-02旅行

有公共廁所的胡同,最有味道。

約莫是九十年代末申奧之前,北京市政府可能是終於有了錢,也可能覺得有礙於奧運會的申辦,花了大力氣把遍布於二環內的旱廁公共廁所給改造了,起碼都通了下水道。隨著之後越來越多的胡同被改造,胡同裏的公廁也變得越來越記憶模糊了起來。

隨著胡同的消失,那屬於胡同公廁的糞坑、便池和白底藍花的搪瓷尿盆也被劃拉進了歷史的長河——但是沒有什麽博物館會紀念它們,他們的味道實在是過於濃郁,以至於真的住過那個年代胡同的人,對最有味道(之一?)的胡同記憶,總是有些五味雜陳的記憶。

胡同的味道,一開始就是階級性的。

胡同裏面住得起獨門獨院的某些家庭,人家家裏早就通了下水道,住在三進的院子裏,根本不需要和庶民擁擠在逼仄的公共廁所。至於什麽安德裏、南池子附近的胡同四合院,更是和我們所要說的胡同,八竿子打不著。

住在樓房裏的人是值得羨慕的,屬於比擠在雜院裏的人高一階層的存在,是過上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共產主義生活的幸運兒——的普通人。不過他們除非是離開家門,否則一般是不會來公廁方便的。在那個旱廁還不少的年代,若是離家不遠,很多樓房住戶是會選擇憋到家裏再解放自我。

因此,公共廁所作為基礎設施,自然就是屬於胡同之中的庶民的。

所謂階級,就是一種您不太容易靠錢就能改變的東西。更何況那個年代商品房還不普及,能逃脫胡同「味道」的人,多少還是比較牛逼的。因此,庶民階級的胡同住民,不論錢多錢少,都是要鉆公廁的——哪怕您是天後王菲,住進了胡同,也免不了趿拉著拖鞋捏著鼻子,和庶民的大嫂大嬸兒一起感受北京這最有味道的胡同生活。

多麽的無產階級!多麽的布爾什維克!哈拉哨!

早上的胡同,最忙碌的場所之一是公共廁所。

這兒的廁所,不單單是人類集中解決生理需求的競技場,更是街坊們每天早上雷打不動的社交場合,張大爺王師傅們一天的社交生活從公共廁所裏的寒暄開始。

北京人是講理講面的,即使是茅坑這半步長的空間,也是北京人各種規矩的體現地。一個住在這種胡同裏的北京人,早上被肚裏的糞尿所喚醒後,您必須得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您,一個北京人的一天,開始了。」

雖然氣味是不大好聞的,尤其是冬天還會很冷,但是您必須把昨夜的尿盆端出去倒了,這是很多人沖進公廁前的重要準備工作。

我們家的是白底藍花帶蓋搪瓷尿盆,鄰居家的是白底紅花囍字搪瓷夜壺。有時候倒尿盆的工作是我爺爺來進行,他通常起的要早一些,順手就給倒了。

倒尿盆的過程,跟個人素質有很大關系:有的人很缺德,懶的走,看著院門口四下無人,嘩啦就潑在了路上;稍有素質的人,會把尿湯子順著街邊的雨水篦子倒下去,春夏倒還好,頂多就是味兒大點兒,冬天的話,倒的人一多免不了凝成了黃不拉幾的冰坨子,甚是惡心;最有素質的人,會把昨夜的積蓄順進公廁的茅坑,不給街頭添一縷麻煩。

有的時候早上很急,容不得悠閑地端起尿盆,人有三急情有可原。這個時候您就得抓著褲腰帶往公廁跑。公廁的距離也分長短。很不幸,我家的位置就很尷尬。公廁位於東西向的胡同的兩端,我家正處中間。

因此,我經常講胡同的生活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優越感。這是一種哲學思辨的優越感,畢竟曾經有哲學家說思考著的人是最高貴的。

早上起床,您就要想,拎著褲腰帶是去胡同西口的公廁還是東口的公廁,向左轉還是向右轉,這是個路線問題,很重大的問題。

這個問題我小時候思考了很久,每天都在路線鬥爭的風浪中徘徊,直到住進了樓房才解決了我的疑問。

您每天都在路線鬥爭的風浪中沖殺,怎麽能不幸福,能不優越呢?

進入了公廁,規矩只會多不會少。

蹲哪個坑是很有學問的。我倒是不在乎,可是架不住什麽人都有。北京人講規矩,講究到了哪個時段誰在哪個坑蹲有可能都是約定俗成的。

靠南的第三個坑屬於胡家的二小子,若是誰不知趣地在胡二來的時候占了他的好位置,他要不是站那位前面說閑話,就是脫了褲子在那位邊上哼哼唧唧,把占巢之鳩轟走為止。問胡二為何,倒也振振有詞:「我習慣了,不在那兒我拉不出來!」

早晨的公廁很緊張,因而對於便秘患者是很不友好的。雖然公廁解決了有無問題,但是在奧運會的大規模建設之前,坑位是很緊張的。有些地方的早晨小一千人擠5個坑兒的事情也不罕見。

因而,「占著茅坑不拉屎」也就成了諷刺人的一句話了,而在現實生活中,假若是真的占著茅坑不拉屎,言語辛辣的北京人會用他們最講文明的方式對便秘人士嘲笑起來。無他,給後面排隊的同誌們添麻煩了。

再者,都是胡同裏低頭不見擡頭見的老街坊,公共廁所是喚醒您作為北京人長幼尊卑規矩一天的開始之地。叔叔、大爺、師傅還是誒喲餵、我操,面對不同的人的稱呼,是從廁所裏熟悉起來的。

當您完成了您的生理需求釋放,清潔的過程必不可少。有的時候來不及,出門可能會忘記帶紙。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兒——首先有可能廁所沒其他人或者其他人帶的紙並不富裕,那就要在晾著和……之間做出抉擇;另外,管人借紙也是給別人添麻煩,並不是一件有裏有面的事兒。

自己帶的紙也分很多種,帶手紙的自然不必多說,我其實記憶最深的是報紙。那時候我經常是帶著昨晚的報紙去廁所的,畢竟作為昨日黃花,yesterday的北京晚報已經失去了時事價值。不過在蹲坑過程中,害羞的年少的我不敢和其他人產生目光的交流,只好把目光埋進昨夜的晚報裏。看著國際新聞和讀者來稿,我在排出汙穢的時候也接受了新鮮的文化。長此以往,以至於用完之後,還會有人管我要剩下的部份——畢竟,那個年代沒有手機來排解這不長不短時間的無聊,若沒點文章,恐怕就要看著墻上的「辦證」和「一針見效」渡過無聊的幾分鐘了。

漸漸地,旱廁越來越少,時傳祥們真的只剩下課本裏的光輝形象了。

申奧成功之後,北京市政府在胡同公廁這上為人民群眾做了很多事。首先是對旱廁的改造,大概是04年左右,旱廁基本上就很少見了;之後是在胡同區進行改造的同時,在暫時不拆遷的地區大規模加蓋廁所,胡同區的公廁覆蓋率達到了驚人的水平。在公廁的問題上,雖然不一定很幹凈,但是數量上還是大大地超過了東京、香港,取得了東亞的領先地位,在地鐵越來越擠的同時大大地緩解了胡同廁所擁擠的問題。

越來越多的街坊有了錢,買了房,或是拆遷,離開了需要上公廁的大雜院,我家也不例外。

今天的我,對於胡同生活絲毫提不起興趣,盡管它被吹捧的天花爛墜。

再美好的記憶,也抵不過肚子裏即將噴薄而出而你卻要提著褲帶跑100公尺沖進公廁發現滿坑都是人的難受回味。

我喜歡獨立衛浴,我喜歡坐便器,我喜歡沖水馬桶,我喜歡衛洗麗。拋棄了現代科技氣味芬芳保證私密的衛生間,回到一失足會跌進糞坑的公廁,我內心會無比拒絕。

人都是這樣,對於過去的歷史總會在時間前進的長河裏把不好的枝丫剪掉,仿佛曾經就是山花爛漫。

可這味道實在是太過濃郁,以至於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聞。

真實的胡同生活本來就是煙火氣的。我們可以把胡同改造的具有隱秘的現代化,可以改造的有當下的時趣。但是那是我們按照現在的願望造出來的「胡同」——和真正的原汁原味「有味道」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們完全可以活在當下,卻總意淫能活在過去。

擁抱現代生活不必扭扭捏捏,胡同也可以很現代化,但前提是它得是真的,而不是宣傳照片和網路公關軟文。

當然,胡同生活有沒有美好?

當然有。初夏的夜晚,年少的我能坐在房上,看著遠處西單的燈火輝煌。

今天的我一定不可能了,

肥宅會把房梁壓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