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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霸王別姬】究竟好在哪裏?

2014-02-28影視

題主點名說了,這部戲的同性愛情他一點體會不到。為此我特別說一說,同性愛情在這戲裏的體現。這個愛和情的表現十分微妙,無肉無欲。在亂世、謊言與背叛之中,它講述的是一段"從一而終"的苦戀。

(***呵了去的劇透,還沒看過的請慎入)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台上有義。

每一個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臍帶,孩子依附娘親,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離開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個體,雖則生命相騙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塗一點,也就過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戲吧。

折子戲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戲要好多了。總是不耐煩等它唱完,中間有太多的煩惱轉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為既已開幕,無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戲,只把最精華的,仔細唱一遍,該多美滿呀。

帝王將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諸位聽得不少。那些情情義義,恩恩愛愛,卿卿我我,都瑰麗莫名。根本不是人間顏色。

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

就這兩張臉。

他是虞姬,跟他演對手戲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是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義氣盡,賤妾何聊生?當他窮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這不過是戲。到底他倆沒有死。

怎麽說好呢?

咳, 他,可是他最愛的男人。 真是難以細說從頭。

粉霞艷光還未登場,還是先來調弦索,拉胡琴。場面之中,坐下打單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準備好了。明知二人都不落實,仍不免帶著陳舊的迷茫的歡喜,拍和著人家的故事。

燈暗了。只一線流光,伴咿呀半聲,大紅的幔幕扯起----

-- 摘自李碧華同名原著【霸王別姬】


在程蝶衣和段小樓的少年戲裏,大手筆都用在描寫他們的性別認定和感情。

戲主角程蝶衣,被母親送進戲園。師傅見其六指兒,不被收下。

母親求告時這樣說道:「不是養活不起,實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

這或是說男孩大了妓院裏呆不下,可分明是話裏有話。

自古「女大不中留」,怎麽反倒說男孩大了留不住?

這是電影對程蝶衣性別的第一個著筆。

亮出他的男兒之身,卻又故意說得含含糊糊,耐人品味。

母親一氣之下操刀剁了他的小尾指,這才給梨園收下,喚作 「小豆子」。

剁指,「閉割」,又一個暗喻。

為什麽要剁他的六指兒,因為他那是個多余的 「東西」 。

當晚,小豆子遭成屋光頭光屁股的男孩子們欺侮。

這一幕便早早暗示程蝶衣與這世俗裏「陽剛傾向」的對立。

大師兄「小石頭」,也就是後來的段小樓,進屋喝止,「解救」了豆子。

小石頭滅燈前說道:「外面冷極啦!小爺兒我撒的尿,在牛牛眼上可就結成冰溜子了!差點沒頂我一跟頭!」

這一句,一來強調段小樓的男性性別,絲毫沒有任何含糊,甚至略顯跋扈。

二來也道出,在整部戲中,第一個出面保護程蝶衣的人,不是其生母,卻是這位師哥。

小石頭疼小豆子,替小豆子解難,被罰雪夜長跪。

事後他哆嗦著進屋,嘴皮子還在吹噓自己的 「陽火」,就被小豆子上來用棉被一把抱住。

為其寬衣解帶時,小豆子陰柔之氣盡顯。兩人而後赤裸著相擁入睡。

這是定情的初筆。

但定得簡單、純粹、沒有肉欲。

遠不夠愛情,略多於友情,非是親人,勝過親人。

到「戲園練班」那一出,師爺檢查功課,再次強調小豆子性別認定的含糊。

師爺讓石頭背霸王戲文,石頭背得一字不差。

讓小豆子背唱【思凡】,他卻一再將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唱反。

任憑怎麽打罵,都唱作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師爺責問:「尼姑是男的還是女的?」

小豆子說:「是....是男兒郎。」

師爺陰陽怪氣地嘲諷:「您倒是真入了化境,連雌雄都不分了!」


某個下午,戲園門口來了一群拿風箏的孩子們。

一時間園裏園外,戲裏戲外,恍若兩個世界,兩種人生(不好意思,忍不住文藝一下^^)。

小豆子和小癩子趁勢逃了出去。

路上他們遇到一位「角兒」,便混進戲院看他唱演【霸王別姬】。

霸王一亮相,與早已淚濕滿面的小豆子打了個對臉。

這便是小豆子,也就是未來的「虞姬」,有生第一次見到台上的霸王。

他想起了他自個兒的霸王....

不!他不要自由,他要做虞姬!

陪伴他的霸王左右,出生入死,從一而終。

他拉著小癩子回戲班,接受懲罰。

小癩子說他說的好:「我就知道,離了小石頭,你就活不了!」

到 「那坤探戲」 那一出,已有一些花衫模樣的小豆子又再把【思凡】唱錯。惹惱了那坤。

見此狀,身著霸王黑靠的小石頭大怒,流著眼淚,親手把銅煙桿子插進師弟嘴裏。

這一幕定下陰陽乾坤,也是圓滿了小豆子的性別認定。

只見他他口溢鮮血,緩緩起身,淒淒厲厲,再唱【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系黃絳,身穿直裰,見人家夫妻們灑落,一對對著錦穿羅,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這往後便是張公公府上堂會。

小虞姬唱 「搖板」,小霸王唱 「散板」。

那虞姬嫵媚,項羽威儀。他們儼然一對,開腔即令眾人喝彩叫好!

然而,作戲歸作戲,豆子與石頭現實裏的感情,是否如戲?

恐怕未必。

堂會散後,小石頭抄起張府一把寶劍,對小豆子說: 「霸王要有這把劍,早就把劉邦給宰了,當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宮娘娘了!」

小豆子聽言想也不想,即道: 「師哥,我準送你這把劍。」

看官們要把這一段記好,千萬要記得這一把寶劍。

此一幕渾然已見,小豆子戲裏戲外不分,項羽已醒來,虞姬卻仍在戲中。

於他而言,師哥就是霸王,他自己就是虞姬。

霸王要有這把寶劍,那他就是正宮娘娘........

他將戲作人生,以戲言當承諾,這似乎也是為其日後一生的苦戀埋下伏筆。

這還不夠,緊跟著,他被獨自送往張公公寢房以供玩弄。

去前師傅問了句:「倆孩子一塊去吧?」

那坤接過話來:「您說這虞姬她再怎麽演,她都有一死不是?」

師傅便明白了。

這一句話講的是「命」,戲裏虞姬的命,戲外蝶衣的命,兩兩相應,早已安排。


青年戲以及往後,主要講因女子菊仙的到來而引發的「三角關系」,以及小樓對蝶衣三番五次的傷害和拒絕。

昔日的小豆子與小石頭今已成「角兒」,化名程蝶衣、段小樓。

事業的高升伴隨國家動蕩展開。

雖時逢亂世,卻見得蝶衣面沐春風,又與這世道格格不入。

他對小樓的感情與依戀,都體現在言神顰笑、舉足之間。

看他為小樓拂衫勾眉,聽他對小樓噓寒問暖,儼然已一副賢妻模樣。

正如那坤問袁四爺:「到沒到人戲不分,雌雄同在的境界了?」

此時的蝶衣仿若虞姬再世,就連小樓在與他嬉鬧時,見鏡中「虞姬」,也恍惚了一陣。

可小樓畢竟不是活在戲中,他是活在俗世裏的。

他到窯子去找樂子,這就有了菊仙的出現。

和蝶衣的母親一樣,菊仙也是青樓出身。

她的到來,可以說是將段小樓帶出了蝶衣的戲中世界,一步接一步地「還俗」了這個霸王。

用後來批鬥時蝶衣的話說:「自打你貼上這個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麽都完了!」

在小樓為菊仙鬧架一幕後,蝶衣醋意大發,提起師傅說戲時的 「從一而終」。

他明白道出自己的心意與願望: 「師哥,我要讓你跟我.......不對,讓我跟你,好好地唱一輩子戲,不成嗎?」

這一幕是表白。

戲是什麽?戲就是虞姬對霸王從一而終的愛情。

程蝶衣一生坎坷,但他只有在台上,在唱「虞姬」時,在為霸王斟酒舞劍時,是最圓滿幸福的。

可悲的是,霸王早已不在戲中。

「這不小半輩子都唱過來了嗎......」,小樓支吾。

「不行!」 虞姬咆哮了,「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明白了蝶衣的心意後,小樓嘆息:「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唱戲得成魔,不假,可要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裏,咱們可怎麽活呦!」

這一幕便是小樓對蝶衣的拒絕。

他雖台上演的是霸王,但在台下,他不過還是個尊隨俗世規矩過生活的普通男人而已。

如他在與蝶衣當眾對峙時所說:「我是假霸王,你才是真虞姬......」

當晚小樓菊仙擺酒定親,蝶衣獨上袁府。

偏巧又見當年那把寶劍,愛不釋手。

醉酒後,他與袁四爺在庭院中唱戲,唱的正是【霸王別姬】第七場尾,虞姬自刎前的一段: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唱罷他果真拔劍欲死,被袁喝止。

他回到戲園,正逢愛人訂婚酒宴。

他將寶劍丟與小樓,說:「你認一認」。

可酒醉的小樓不認得寶劍,也再不記得當年的戲言,反問蝶衣:「又不上台,要劍幹什麽?」

這再一次刺痛蝶衣。說什麽有了這把寶劍,我就是正宮娘娘。如今你卻與他人成婚!

眼看心愛之人迎娶別人,心灰意冷,蝶衣說道:「從此你唱你的,我唱我的。」

說罷拂袖而去。小樓欲追,又被菊仙拉回。

到為日軍唱戲那一出,蝶衣唱的偏偏是【貴妃醉酒】(又名【百花亭】)。

這戲講的是唐玄宗邀約楊貴妃同往百花亭飲酒賞花。然而貴妃等了又等,遲遲不見皇帝。得報方知,皇帝已臨幸江妃宮。貴妃心生嫉妒,酒入愁腸,暗自開懷。

台上,蝶衣唱到忘我,如癡如醉,翩然起舞。

好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幕後,小樓勾臉,也有些思念起蝶衣。

得知小樓被日軍抓去,蝶衣不顧自身安危,即刻動身解救。

偏巧菊仙來到。蝶衣借此機會逼得菊仙結束。

怎料救出小樓後,反被啐了一臉口水。

臨末了還是剩下他一個人.....

到給國民黨傷兵唱戲那一出,看得出小樓對師弟也不是無情。

一面是蝶衣被虜去,一面是妻兒性命不保.

他也像是被夾在戲夢與現實之間,不可兩全。

受菊仙挑唆,小樓與蝶衣立字斷絕往來。

蝶衣萬念俱灰,法庭上放棄為自己辯護,大呼:「你們殺了我吧!」

霸王不要虞姬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蝶衣對小樓的愛,在「真假虞姬」一幕中體現無疑。

假虞姬小四兒前來代替蝶衣登台,小樓被逼動怒欲離場而去,真虞姬緊隨霸王身邊,總算等來這揚眉吐氣的一天!

怎料偏巧這會,又是菊仙上前來阻撓。

又是她!又是她又是她又是她!

這邊小四兒威脅小樓 「台下坐的可都是勞動人民」,說罷獨自登台唱起虞姬。

那邊小樓也猶豫起來..... 唱,就要辜負蝶衣,不唱,又自身難保。

時事緊迫,眾人鼓傳霸王盔。

傳到菊仙也不忍心將它交與小樓。

反而是蝶衣接過,親自為霸王戴上。如果這都不算愛......


但落花偏總被流水辜負。

小樓與蝶衣請罪時,蝶衣又問道:「虞姬為什麽而死?」 (正確答案是「從一而終」 ^^)

小樓一聽,段然表態:「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可那是戲!」 狠狠將蝶衣拒絕。

這一句,果真是砸碎了蝶衣的夢。

他便把戲服一把火全燒了。


到了批鬥一幕,蝶衣又回到小樓身邊。

可小樓為求自保,徹底背叛蝶衣,揭發其往日種種事跡。

這時蝶衣仿佛才恍然大悟,鐘愛的霸王不過一凡夫俗子,連同這京戲也都是一場遊園驚夢罷了。

他苦言道:「你們都騙我,都騙我!」

站起來揭發,講的又都是戲癡一般的話:「我早就不是東西了,可你這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那這京戲它能不亡嗎!」

他揭發菊仙出身青樓,罵她:「臭婊子!淫婦!潘金蓮!」

紅衛兵便問小樓:「你愛她嗎?」

「不愛。我不愛她。我和她劃清界限!我從此跟她劃清界限了!」

這一下,菊仙真真領略到,被愛人背叛的感覺。

可這難道不正是蝶衣多年來的遭受麽?

人群散去後,她把寶劍還給獨自跪在狼藉中的蝶衣。兩度回眸,欲言又止,微微含笑,代表她對蝶衣的最終理解和告別,代表她對小樓的不放心,代表她將 「師哥」,還給蝶衣。

回家後,身披嫁衣,上吊自殺。紅燭落淚。

背景放的是現代戲、樣板戲之首,【紅燈記】。

她也落得個 「從一而終」。

到收尾一幕,重逢後的蝶衣、小樓,再唱【霸王別姬】。

氣力跟不上時,小樓感嘆「老了」。蝶衣含情慈目相望。

忽然,小樓唱起【思凡】: 「我本是男兒郎。」

蝶衣跟唱:「又不是女驕娥」。

小樓便笑說:「錯了!又錯了!」

可這明明不就是本來的樣子嗎?錯在哪裏呢?

蝶衣被這句惹得若有所思,重復著:「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驕娥.....」

他仿佛記起自己的男兒身。

某一天,鬧市的天橋。

他想起另一個自己,卻又是很久以前,難分辨是夢是真。

他即刻再回到自己的迷夢中來。

與霸王烏江告別,拔劍自刎,從一而終。


戲,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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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戲迷們,都快快去搜看李碧華的原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