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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水滸傳】特別真實?

2021-02-23影視

因為細節。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如果現在的人寫一篇網文,裏邊有這麽一句:「小明下了車,從路邊攤買了份早餐,匆匆向公司走去。」

假如幾百年後的人們讀到了(當然,首先得流傳到幾百年後),那時候可能還有車,還有早餐,還有公司,你寫的這些東西和他們的日常一樣,就會覺得平平無奇。

但如果換成這麽寫:「小明下了302路公交車,在路邊攤買了份雞蛋灌餅,讓老板多加了個雞蛋,然後用塑膠袋拎著,匆匆向公司走去。」

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也是平平無奇,因為和我們的日常一樣。但幾百年後的人看到呢?哦,原來幾百年前有一種車叫公交車,是按序號編碼的,有一種食物叫雞蛋灌餅,而且是以雞蛋的多少決定等級和價格的,有一種容器叫塑膠袋……

他們覺得這就是幾百年前人們生活的真實樣子,雖然雞蛋灌餅、塑膠袋、公交車是什麽東西,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但仍然會不明覺厲。

回到【水滸傳】,這種日常生活中的細節數不勝數,很多東西你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是幹什麽的,但就是會覺得真實,覺得這就是北宋宣和年間人們生活的樣子。但其實這些可能都不真實,施耐庵寫的是元末明初時人們生活的樣子,但你區分不出來啊,元末明初和北宋末年是什麽樣子你都不知道啊,所以還是會覺得真實。

這是現代作家寫古代小說天然不具備的優勢。現代人寫古代東西,或者隨便編一個,或者把現代的東西穿越回去,或者經過考證寫了古代的真實東西,但為了讓現代人讀明白,還要具體描述它的形狀、作用……古代人就不用這樣,是什麽東西就寫個名字就行了,管你知不知道,反正也沒想著是要給幾百年後的人看的。

因為陌生,所以覺得真實。

但【水滸傳】也不是處處真實,處處充滿細節。比如廟堂之上,童貫打梁山失敗,回來謊稱天氣暑熱無法進軍,就糊弄過去了;高俅再打梁山失敗,回來說軍中患病無法進軍,又糊弄過去了……真當道君皇帝是傻子啊?

因為施耐庵對廟堂不熟悉,所以寫不出更多細節來。但他對市井太熟悉了,對底層人物太熟悉了,對牢獄江湖太熟悉了,所以寫起這些來信手拈來,真實無比。

比如武松血濺鴛鴦樓這一大段文字,就處處細節,讀來身臨其境,如在眼前:

武松被刺配恩州,施恩前來送行,「把一個包裹拴在武松腰裏,把這兩只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包裹裏有兩件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還有雙雙八搭麻鞋——記著這些東西啊。

兩只熟鵝呢,武松路上吃了,這才有了力氣,在飛雲浦反殺了兩個公差和兩個殺手。沒這兩只熟鵝墊肚,能不能活過飛雲浦還真不好說,畢竟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它餓得慌。

好,殺完之後,武松挑了一把好腰刀和一把好樸刀——畢竟腰上挎一把,手裏拿一把正合適,兩把腰刀兩把樸刀都拿著太累贅——返回城去報仇。

武松知道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他們都在鴛鴦樓上喝酒——也是正好一鍋燴,省的麻煩——他知道鴛鴦樓在張都監家後花園,所以直奔張都監後花園墻外。那兒是個馬院,武松就在那兒等著。

一會角門一開,養馬的後槽出來了,角門又關上了。後槽進屋睡覺,武松來到門外頭,「把樸刀倚在門邊,卻掣出腰刀在手裏」——註意細節——吱呀呀推門。後槽以為來賊了,拿了家夥就去開門,被武松搶進屋去,問明白張都監他們還在鴛鴦樓喝酒,一刀把後槽殺了,「把刀插入鞘裏」。然後脫了身上舊衣裳,把施恩送的兩件新衣穿了——咱也不知道為啥報仇前要換新衣,儀式感?——「把腰刀和鞘挎在腰裏」,用後槽的被子包了散碎銀兩——施恩送的——入在纏袋裏,掛在門邊。然後把門板卸下來,斜立在花園墻邊,又回去吹滅了燈火,出了屋,拿了樸刀——剛才倚在門邊的,前後呼應,都是細節——從門板上一步步爬上墻去——武松可不會飛檐走壁。

從墻上跳進院裏,一般人就直奔鴛鴦樓了,可施耐庵沒讓武松直奔鴛鴦樓,而是先開了角門,把門板拿進院裏,又虛掩了角門——既顯出武松的心細謹慎,又可見施耐庵一個細節也不放過。

然後直奔鴛鴦樓。鴛鴦樓下面先是個廚房,裏邊兩個丫鬟在吐槽——上邊幾位爺還在喝著呢,還不能下班,得等著伺候啊。武松「倚了樸刀,掣出腰裏那口帶血刀來」——殺後槽的血跡還沒幹呢,而且現在樸刀又成累贅了,得先放著,細節——把兩個丫鬟殺了。然後「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竈前,滅了廚下燈火」——細節——趁著月光悄悄上樓。

這兒施耐庵還不忘交代一句:「此時親隨的人都伏事得厭煩,遠遠地躲去了。只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這就解釋了為什麽殺兩個丫鬟沒被發現——就剩樓上三個醉鬼了。

然後上樓,殺人。這個過程不說了,但施耐庵還看似插了一句閑話:「只見三五枝燈燭熒煌,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記住了,後邊用得著。

武松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人殺了,都割下頭來。然後先喝了幾杯酒——不愧是酒鬼——然後在墻上寫下「殺人者,打虎武松也」,然後「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幾件在懷裏」——看,前邊的酒器沒白提。

這時候張夫人帶著倆親隨來了,可能是見仨人喝一天了還不散場,來催一下。夫人在樓下沒上來,讓兩個親隨上來了。武松躲在胡梯邊,把倆人讓進去,攔住去路,都殺了。——如果是武松下樓時候親隨上來,或者武松沒等親隨進屋就沖出去殺,樓道狹窄施展不開不說,倆親隨肯定是一前一後,你殺了前邊的,後邊的轉身就跑了,出去一喊「有刺客」,武松就只能跑了。

夫人還在下邊問上邊吵什麽呢,武松下樓,把夫人又殺了。武松又想割頭,割半天割不動,一看,腰刀已經劈壞了——砍了九個人了。然後看細節:樸刀呢?殺丫鬟前倚在廚房了。於是拿著破刀回到廚房,把破刀扔在廚房拿了樸刀回到樓下——註意啊,在樓下發現腰刀壞了,沒當時就扔,而是拿到廚房扔的,這個細節後邊用得著。

這時候那個唱曲的養娘玉蘭帶著兩個丫鬟正好來了,在樓下看見夫人的屍體,沒來得及反應,又被武松都殺了。

武松殺得心滿意足,「撇了刀鞘,提了樸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裏除下纏袋來」——這個纏袋是進角門前掛在門邊的,還記得裏邊有什麽東西嗎?——「把懷裏踏扁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面,拴在腰裏;拽開腳步,倒提樸刀便走」。——咱就說這個樸刀,很多人寫小說,裏邊的人不管手裏拿著多少東西,該幹嘛幹嘛,就像遊戲裏一樣,有個背包,任多少東西隨便往裏放,不占地方。你看施耐庵寫的多明白,幹什麽事之前,都把樸刀放一邊騰出手,幹完了也不忘再把樸刀拿起來。

到了城邊,不敢等明天開城門,打算翻城墻——施耐庵此處不忘又交代一句「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喜不甚高」,這就使跳城墻合理了——上了城墻,往下看了看高低,「先把樸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所以前邊殺人的時候要先用腰刀,腰刀壞了再換樸刀。如果是先用的樸刀,樸刀壞了換腰刀,這兒就無法跳的時候拄地了,它沒桿啊……

護城河的水只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施耐庵真是各種細節都考慮到了——武松脫了鞋,涉水走到對面,換上施恩送的新鞋——施恩想不到自己送的東西都這麽快就派上用場了吧?

武松走了一夜,乏了,看見一座破廟就進去睡覺,結果被四個大漢抓住了。巧不巧,這四個大漢是張青和孫二娘的手下,這樣武松就和張青兩口子相見了。血濺鴛鴦樓這出大戲,到這歷奇本結束了。

別急,還有彩蛋。

那四個大漢怎麽那麽巧,半夜裏不睡覺,跑破廟抓人去了?原來「因為連日博錢輸了,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上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武松聽了也不氣,既然你們沒錢賭博,我賞你們。「便把包裹開啟,取十兩碎銀,把與四人將去分」。——還記得這散碎銀子哪兒來的不?一開始施恩送行給的東西,熟鵝吃了,新衣裳換了,新鞋換了,就剩一帕散碎銀子還沒用呢,在這兒派上用場了,真是一點東西沒糟踐。

你以為這就完了?沒呢。

第二天人們發現鴛鴦樓血案了,趕緊報官。知府派人來調查情況,看看人家寫的調查報告:「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裏,竈下殺死兩個丫環,廚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記得前邊破刀是扔廚房了吧?)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咱們知道這倆親隨是後來殺的,但調查的人不知道啊,按現場確實像是一起死的。)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一口,奶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丟了酒器這細節也不忘寫上。)」

最後武松在張青那兒也待不下去了,換裝成行者,收拾包裹要走。張青說:「二哥,你聽我說。好像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裏的酒器留下在這裏,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

這些從武松上鴛鴦樓就被交代的酒器,寫在兇案現場報告裏的酒器,最後的結果如何,終於有了交代。

若換個別人來寫,恐怕早忘了還有酒器這事了吧?我看到這裏,恨不得給施公跪了……

這一大段文字,從一開始施恩送行時送的東西,到最後武松走的時候留下的東西,前後呼應,伏線千裏,沒一件東西沒派上用場,沒一件東西不做交代。殺人過程的每步行動,每個動作,環環相扣,如在眼前,就好像作者跟在武松身後錄下來的。

這麽多細節,怎麽可能看著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