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個多月,我深入羅布泊事發現場,走訪敦煌、成都兩地,親自采訪過此次事件的核心當事人與外圍相關人士30多位,包括且不限於4名事故親歷者、3名送油司機、第一時間發現遇難者的救援人員、發現最後一位遇難者的當事人,以及敦煌當地20多位相關車手之後(其中絕大多數為獨家采訪),事故的部份真相與羅布泊非法穿越的產業結構逐漸浮出水面。這是目前關於此次事故最全面、最接近真相的報道。
原文2萬多字,以下為我釋出在「GQ報道」版本的深度報道(約1.2萬字)。文中所有信源均經過交叉印證。原文連結:GQ報道 | 尋找老賈:羅布泊裏的死亡與真相
9.26日更新 2.2 萬字詳細版本:https:// mp.weixin.qq.com/s/-eOP vs2wtKGftGoRtC137g
尋找老賈:羅布泊裏的死亡與真相
壹.
7月28日一大清早,羅布泊裏三人死亡、一人失蹤的陰影就籠罩著敦煌七裏鎮。這座石油小鎮與敦煌市區同在鳴沙山下,人口卻不及後者的十分之一,噩耗很快傳遍了小鎮的每一條空曠街道與每一家汽車修理廠。「四個人失蹤了,找到三個人的屍體,精靈老賈沒找見。」一名常年帶隊穿越羅布泊的精靈說。有熟悉老賈的人堅信,老賈還沒死,他一定是看到有三個人死了,就跑到哪裏躲起來了。
流言蜚語也席卷到老賈一家。老賈的媳婦信佛,也信命。她專門找人去算,大仙說,老賈八成是「被人害了」,「不是直接地被殺害,而是有人找見他、卻見死不救的那種。」她回憶起最近這一個月來的不尋常預兆,比如老賈難得地給她發過訊息,說他想她、想女兒們了。
老賈的大女兒在外地上班。這天早上,她聽家裏人說爸爸失蹤了。她在抖音上搜尋所有可能知道爸爸下落的人,一一留言:「我爸爸去沙漠帶團,現在人不見了。家裏現在急死了,警察也找不到他,我只能在抖音裏面看他玩的圈子,就想問問你和他熟悉不?」
這天上午,劉傑也從朋友那裏聽說了羅布泊出事的訊息。劉傑是中國民間最有影響力的越野玩家,不僅完成過四大無人區、八大沙漠的穿越,還曾多次單人、單車穿越中國最大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10多年前,新疆羅布泊野駱駝國家級自然保育區管理局(後文簡稱「羅管局」)還未成立,尚不存在「非法穿越羅布泊」一說時,劉傑就已在無人區中孤身探索過數十次了。如今,他常住在敦煌七裏鎮上最偏僻的角落,鳴沙山的腳下。
聽到這則新聞之初,劉傑沒有想到,那名失蹤的精靈就是他平日裏認識的那個老賈,直到老賈的女兒找到他。
「我說這個王八蛋,他騙我呢。」劉傑脫口而出。他對老賈女兒說,你爸出發的前一天(7月20日)還來我這兒,跟我說他要去大海道。
大海道與羅布泊是兩條不同方向的自駕穿越路線。若是走大海道路線,車隊要從敦煌出發,往西北方開至新疆的哈密。歷史上真正的大海道穿越路線已被鐵絲網封了起來。如今的大海道——劉傑口中的「假大海道」路線——更像是荒漠版的獨庫公路,擠滿了拍照的網紅與不太懂越野技術的新手。
如果是走羅布泊路線,車隊則要駛向敦煌的正西方,先開過雅丹地質公園,再橫穿庫姆塔格沙漠、羅布泊,直至樓蘭遺址與小河墓地。對於1600年前的僧人法顯來說,這是一段恐怖的17天穿越旅程:「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誌耳。」然而在高度工業化的現代社會,人類想要穿越羅布泊荒漠並不難。車手們駕駛著改裝後的越野車,備好足夠的水和油,在精靈的帶領下,穿越羅布泊只需要一個星期。
劉傑還記得,一個星期前,老賈像往常那樣,穿著一件迷彩綠色的皮膚衣,跑到他的戶外俱樂部裏。老賈當時笑嘻嘻地說,來了一個隊伍,成都的隊伍,這兩天我帶他們去大海道,你要沒事的話跟著來玩吧。
劉傑說,我沒時間,大海道有啥好去的。
劉傑當然明白老賈的言外之意,「說是玩兒,實際上還是讓我給他帶隊,就不用精靈費了。」自從劉傑搬到七裏鎮以來,老賈只要帶隊伍穿越,都會先跑來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對於老賈來說,如果能請來這樣一位越野界的大神坐鎮,日後定會提高他帶隊宣傳的資本。但老賈從來沒有請到過劉傑。老賈不舍得大大方方花錢,而網紅「大海道」路線對於劉傑這樣的專業車手而言,更是沒有任何值得挑戰的樂趣。
第二天,老賈又帶上兩三個朋友登門拜訪,喝著茶,重復著幾乎同樣的話,我這個隊伍來了,你跟著我一塊進去玩幾天吧。劉傑還是說,有啥玩的,你玩的那些地方我多少年前就玩過了。
劉傑後來才知道,老賈所謂去大海道只是他的障眼法,「怕走漏了風聲羅管局抓他們,他提前放個煙霧彈,就說是去大海道。他耍點小聰明。」
貳.
劉傑認識老賈好多年了。嚴格地說,老賈不算是他們越野圈子裏的人。對於老賈來說,帶隊穿越羅布泊與越野運動無關,不過是一種賺錢謀生的手段。他不像當地車手一樣時常開上鳴沙山的沙丘,翻沙梁、騎刀鋒,享受越野技術的樂趣,追求黃沙拂面的快感。他不是那種「玩沙子」的人。即便有時被拉到副駕駛位上,目睹著膽子大的車手翻下陡坡,老賈都會抓緊把手,驚恐地大呼小叫。他不熱愛越野,也害怕越野。
然而,自從2018年老賈開始帶隊穿越羅布泊以來,每一次僥幸而歸,他就多一分自信,深信自己可以解決沙漠裏的一切問題。單從過去幾年的經歷來看——四、五十次帶隊穿越羅布泊——他確實堪稱經驗豐富。但這經驗的增長與其開越野車的水平、解決困境的技術極不成正比。
老賈甚至都不會用「奧維」。在越野圈子裏,熟練使用手機上的「奧維」套用軟件——按軌跡導航、分享點位、地圖測距等基本操作技巧——是車手的必備技能,關鍵時刻甚至能保命。對於常年跑無人區的精靈來說,「會用奧維」則是一項最基本的入行標準。在羅布泊的荒漠中,掌握奧維等同於掌握了方向,同時也意味對自己、對客戶負責。在敦煌七裏鎮,當地車手對老賈的越野水平評價不一,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捎帶一句「他連奧維都不會用」,似乎就已勝過千言萬語了。
面對這位小自己一歲的當地精靈,劉傑曾多次奉勸,不要這樣搞了,你這樣不懂越野,非要帶隊,太容易出事了。老賈不僅沒聽進去,他的生意還越做越大。時間久了,或許連老賈自己都相信,他真的是一名經驗豐富的羅布泊精靈。
他頻繁在社交媒體上炫耀,把自己包裝成一副酷愛越野、專業領隊的形象。因此,當客戶找上門來時,大多摸不清他越野水平的高下。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又在餐飲周邊與人情關系上維護得無微不至。如果老賈帶隊跑了一趟難度不大的路線,許多客戶可能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裏,認定老賈是一名優秀的精靈。可老賈欺騙得了自己,卻欺騙不了羅布泊荒漠,只是他一時還未被「拆穿」而已。
成都的改裝車店老板王兵(化名)一開始就被老賈蒙在了鼓裏。老賈和王兵相識於多年前在敦煌的一次飯局。自從他們加了微信後,為數不多的幾次對話都是老賈來咨詢二手車的價格。4月22日,老賈又給王兵發來一條語音,咨詢有沒有價格合適的越野二手車。末了,老賈補了一句:「今年有沒有空了?出去玩一趟,過來玩嘞!」老賈的二手車最終沒談攏,王兵的羅布泊行程卻就此埋下了伏筆。
王兵不僅是改裝店的老板,能搞到便宜的二手車,同時也是越野發燒友,常常和店裏的車友奔赴西部的險遠之地穿越自駕。兩個星期後,當王兵和幾位車主朋友從騰格裏沙漠玩回成都後,在幾次聚會席間談及玩沙子的快感,重提起了穿越羅布泊的想法。
很快,老賈給王兵發來了羅布泊穿越的詳細行程規劃。「給我白紙黑字說的就是,放心,沒問題。」王兵說。這看起來是一次五天四晚的完美行程:車隊會打卡彭加木紀念碑和羅布泊大峽谷,露營地有峽谷、沙漠、湖邊,晚餐有牦牛排骨和手抓羊肉,偶爾還會在沙漠腹地安排個煙花與篝
整套行程報價人均9800元,這個價格不高也不低。「我問到有收6800塊的,反正我也不太懂,他們都說他是廚師,煮東西還挺好吃的,活躍氣氛挺好的,那些周邊的東西做得還不錯。」王兵的女友李菲菲(化名)說。「那就不差那3000,給自己一個回憶嘛。」
在成都的另一個小圈子裏,以道奇公羊霸王龍皮卡車(後文簡稱「霸王龍」)為主的幾個越野車主也聽說了羅布泊的行程,紛紛加入了這支隊伍。至此,兩撥小圈子裏的9輛越野車拼成了一支四川越野車隊。他們提前支付了定金,部份車主還直接交付了全款。羅布泊穿越的行程就這麽敲定了下來。
在穿越的前一天晚上,隊員們陸續抵達了敦煌。有些車主獨自一人前來,有些車主還帶上了家人和孩子。這天晚上,兩撥小圈子沒有住在一起,也沒有行前聚會。大部份隊員甚至從未碰過面。
7月22日一早,9輛越野車來到老賈家樓下集合。老賈住在七裏鎮的石油基地小區。這天剛好是三伏天裏的「中伏」,全年最熱的時段。太陽毫無遮攔地炙烤著七裏鎮。
老賈讓隊員們下車,先來抱個西瓜吃,解解暑。9輛全副改裝的全尺寸越野車一時塞滿了老賈家樓下的空地。王兵問,我們什麽時候出發。老賈說,還要等幾個客人。說罷,他給王兵發了個座標,讓車隊先去座標點等他們。
上午10點,王兵開著一輛汽油陸巡打頭陣,8輛越野車排成筆直的豎列緊隨其後,轟隆隆地開往穿越的起點。3個半小時後,越野車終於駛離了路面,開進了羅布泊荒漠,手機也沒有了訊號。就在越野車壓在砂礫上的那一刻,隊員們感受到久違了的遠離人類文明的新鮮與刺激。在之後的五天當中,他們將會無比懷念它。
三.
至此,我們需要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麽現代人想去探索羅布泊呢?或許換個提問方式更合適——為什麽不想去探索羅布泊呢?
對於地理學家來說,這裏有一面早已幹涸的中國第二大內陸湖,其面積要比許多歐洲國家的國土都要遼闊。這裏還有中國最壯美的雅丹地貌群,白龍堆雅丹與三壟沙雅丹——事實上,「雅丹」這一地理術語正是源自羅布泊。
對於歷史學家來說,這裏埋藏著樓蘭古國、米蘭古城、漢代遺址與絲綢之路的奧秘。對於生物學家來說,這裏棲息著比大熊貓還瀕危的物種,野生雙峰駝。這裏還有寫不完的題材與挖不盡的故事素材——市面上已有300多本以羅布泊為題材的出版物,13部電影、紀錄片與綜藝節目,還有一部正在籌拍。
從行政規劃來看,羅布泊中心坐落著中國最孤獨、荒涼的小鎮,新疆若羌縣羅中鎮。它守護著的2.5億噸鉀鹽,一度解決了中國12億人口的糧食量產問題。沒錯,這裏是了無生機的荒漠,遍地都是荒蕪的沙地與礫石,可就連這「荒蕪」也成為了一種可以利用的資源:1964年10月16日下午,中國原子彈在羅布泊的荒蕪之地成功爆炸。在羅布泊的深處,至今仍遺留下數片核爆後大地灼燒的痕跡。
然而,過往種種都成為了後來人的獵奇之所。對於渴望體驗探險的都市人來說,羅布泊是神秘的無人區,是無垠的死亡之海,交織著離奇的遇難事件與聳動的都市傳說——但這只會更加令人趨之若鶩。只要穿越了一次羅布泊,就足以成為這輩子最值得講述的經歷。
王兵和他的幾位車主朋友就是這麽想的。按照他們的計劃,他們要先完成羅布泊、阿爾金山、羌塘、可可西裏四大無人區的穿越,接著開遍中國的每一處角落,最後沖向世界。羅布泊將是他們去的第一個無人區。王兵的女友李菲菲還專門請了一名攝影師全程跟車,為她拍攝照片。
7月22日下午,9輛越野車剛來到穿越羅布泊的入口,老賈很快也坐著藍色的江淮皮卡來了。車上還有一位年輕的修理工小盧、一位廚師和一位司機。司機頭戴著帽子,臉上蒙著灰色頭巾,只留出眼睛和嘴巴。
藍色江淮皮卡車後還跟著一輛廣東牌照的白色豐田酷路澤。這可能是車隊裏唯一一輛沒有經過改裝的素車。老賈介紹說,這是他的朋友,大家一起玩嘛。車隊眾人心知肚明,這是老賈臨時收錢加了客戶,但只要不拖後腿也沒問題。
在老賈的指揮下,車主們紛紛下車,擋住車牌,給車胎放氣。「放氣」幾乎是越野車進沙漠前的必要流程,既能降低胎壓,又能增加車胎與沙地之間的摩擦力。越是老司機,越敢多放氣,一直放到車胎看起來癟陷的程度。幾名霸王龍車主第一次給車胎放氣,心疼愛車——那可是花了140多萬元購置的頂級越野車——不敢放太多氣。
之後,11輛越野車載著近30人,浩浩蕩蕩地挺進了羅布泊荒漠,車尾揚起了一陣沙塵。待身後的土路徹底消失後,無人區的荒涼感沖擊著這群都市人。傍晚6點半,隊伍紮營後,隊員們支起天幕,趁著暑氣消散、天光方亮,享受著羅布泊的蒼茫之美。老賈果然說到做到,晚餐安排了牦牛排骨、篝火晚會,還有閃耀在沙漠夜空中的煙花。
推杯換盞之間,第一次見面的隊員們變得熟絡。「第一天晚上的吃飯、煙花、娛樂活動、篝火、燒烤、喝酒,進行得非常愉快,每個人都表現出了向往。」王兵說。這一切似乎都在老賈的規劃當中。
然而,從第二天開始,情況完全超出了老賈的控制。廣東酷路澤似乎陷入了無限陷車迴圈,拖了陷,陷了拖,如此多達20余次。「那個時候就有點煩他(廣東酷路澤),我們跟他又不熟,又不認識。」一名車主回憶道。王兵也在一旁跟老賈抱怨道,這玩意兒帶進來幹啥,拖後腿嘛。
在眾人的抱怨聲中,老賈、廚師、修理工依次幫酷路澤開了一段路,但還是頻繁陷車。只有和老賈一起來的司機駕駛時稍微好點,但沒過多久還是陷車了。大家這才發現,原來在幾個人當中,精靈老賈的越野技術竟然是最差的。
廣東酷路澤的陷車困境一直持續到下午3點,車隊終於蠕動到了羅布泊荒漠中最著名的地標「一號大本營」附近——這是2003年中科院科考隊考察羅布泊時建立的第一個營地。
新的困境出現了,車隊裏的藍、白霸王龍車沒油了。霸王龍貴為頂級越野車,唯一的缺點是耗油量太大。老賈只好先把江淮皮卡車上備用的兩桶汽油加到了霸王龍車裏。兩輛霸王龍加好了油,剛跑了2公裏,幾乎同時「突突突」地跑不動了。有車主懷疑是江淮皮卡上的備用汽油放置過久,油品出了問題。11輛車再次停泊在荒漠中。
老賈只好聯系車進來送油。待到夜幕降臨,兩輛送油車終於拉著補給的汽油開過來了。此時,油還不太夠,老賈又臨時叫了一輛油車連夜趕來。車隊原地等待。其中一輛車返回時,或許是擔心其安全問題,許多隊員見到,老賈把廣東酷路澤車主的衛星電話塞給了送油車主。
到了晚飯時分,李菲菲回想起今天發生的種種不快,強壓著憤怒,跑去找老賈理論:「老賈,沒有這樣做事的,體驗感太差了,到底是誰在保障誰?我是出來玩的,不是來搞救援的。」
眼見客戶生氣了,老賈拎起一瓶白酒,一桌一桌道歉。幾輪敬酒之後,隊員們逐漸忘掉了白天的不愉快,李菲菲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在同行大哥的勸慰下,咽下了這口怒氣。
杯酒下肚,隊員們醉了,老賈醉了,就連一直蒙著頭巾的司機也摘掉了頭巾,露出自己的面容。借著酒勁,他漸漸開啟話匣,講述自己曾經在三壟沙保護站做過站長,熟悉羅布泊裏的每一處泉眼,人送外號「羅布泊的活地圖」、「沙漠之王」。等到第三天早晨出發的時候,每個人都知道了,這位「沙漠之王」叫老段。
肆.
從「老段」到「沙漠之王」的成長史,同樣也是羅布泊的變遷史。老段出生在這片土地上最貧瘠的二墩村。自上世紀90年代起,這名初中輟學的農民就在戈壁灘上以撿拾玉料與水晶為業。
到了二十一世紀,老段生長的這片土地發生了劇變。2000年,新疆「阿爾金山野駱駝自然保育區」擴建成為「羅布泊-阿爾金山野駱駝自然保育區」。2003年,這片保護區升格成為「新疆羅布泊野駱駝國家級自然保育區」。2009年,保護區管理中心更名為管理局,即當地精靈口中的「羅管局」,並在新疆哈密、吐魯番、巴州設立多個保護站。這些保護站旨在保護羅布泊的自然環境與瀕危的野駱駝,同時阻攔任何擅闖自然保育區的穿越者。
就在老段的家鄉逐步成為國家級自然保育區時,老段也因對地形的熟悉,多次在中科院科考活動中擔任司機,成為了受科考隊青睞的當地資深精靈。
這一時期,也是中國進口越野車市場的高速發展期。國內的越野車主鳥槍換大炮,升級了發動機轟鳴、大排量、外形誇張的全尺寸越野車。中國各大城市裏掀起了一股自駕越野的風尚。毫無經驗的年輕司機駕駛著高端越野車來到市郊、來到中國西部,最後來到荒涼的無人區。甘肅敦煌七裏鎮當地的一條非法穿越產業鏈也是在這一時期逐漸滋生起來的。
一名曾徒步穿越過羅布泊的資深探險家在接受采訪時說過,相比其他無人區,羅布泊監管難度極大,「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缺少天然屏障,而且周邊匯集了很多中小型城鎮,四面都有國道、高速公路相連。這些都便於非法穿越活動的開展。」雖然羅管局曾多次釋出公告禁止非法穿越,但即便是5000元的頂格罰款,對於駕駛動輒上百萬越野車的玩家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非法穿越者只要借著自駕旅遊的名義,來到敦煌雅丹地質公園內的「月球基地」望舒村,再向西開個6公裏,就闖入了新疆羅布泊野駱駝國家級自然保育區內。那是一片6.12萬平方公裏無人生活的遼闊土地,相當於130個繁華的北京市朝陽區,而負責巡護這片土地的若幹名科員,辦公所在地位於約600公裏外的烏魯木齊。即便從烏魯木齊趕來的巡護員輪崗巡護到了自然保育區的邊界,依然無權管束幾公裏外的隸屬甘肅省敦煌市的旅遊業。敦煌市望舒村——兩排常年無人居住的鐵皮房子——便成為了車隊非法穿越前最後的合法哨所。
在這波越野浪潮與暗流湧動的穿越產業當中,老段在給科考隊做司機的同時,也成為了民間越野愛好者尋找精靈時的不二之選。此時的老段,已經不再只是普通的精靈和司機。據多家媒體報道,以及GQ報道的多方核實,老段曾擔任過自然保育區三壟沙保護站的站長,當然,他並不在新疆羅管局的正式編制內。
據一名曾在保護站工作的員工透露,老段成為段站長後,逐步掌握著穿越車隊的通行權。許多穿越羅布泊的隊伍都需要提前跟老段「打招呼」。2018年,老賈成為穿越精靈的頭一年,在一次穿越羅布泊時與段站長狹路相逢。據當事人透露,老賈當時與老段發生了口角,之後不知怎的,兩個人「又成了好哥們了。」
在這次穿越羅布泊的行程中,這位老賈的「好哥們兒」、資深精靈不斷發揮著作用。
7月24日清晨,一輛滿載油桶的黑色猛禽皮卡車加入了車隊,這是老賈前一天晚上叫來的加油車。至此,越野車隊的數量增加到12輛。不到9點,12輛越野車向西開往彭加木紀念碑,追趕前幾天落下的進度。
上午10點15分,車隊開出了大約24公裏後,藍、白霸王龍車再次先後趴窩,跑不動了。白色霸王龍車主是一名年近花甲的大哥。在車隊眾人眼中,這名車主越野經驗欠缺,但性情溫和、涵養很高,即便愛車數次遭遇到故障,他也沒有表現出明顯的不悅,反倒安慰起老賈。
老賈和修理工趕緊下車檢修兩輛霸王龍。他們決定先加點油試試。加完油後,老賈等人才發現:由於油桶外包裝極為相似,他們加錯油了。剛剛加的是柴油。霸王龍的發動機打不著火了。
老賈和修理工決定把混進柴油的油箱放空,再重新加油。他們擰掉了白色霸王龍油箱上的螺絲,剛準備擡起油箱,油箱卻脫手墜地,油管被扯斷了。這意味著油箱裏的油無法再輸送進發動機。白色霸王龍停泊在了這片荒漠的中央。
在等待修車的間隙,白色霸王龍車上的姑娘走下車。為了防曬,她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戴著帽子、眼鏡、口罩、袖套。唯有帽子下沿與眼鏡上沿之間露出一道縫隙。女孩兒走過來跟李菲菲抱怨道,太難玩了,一直這樣營救沒意思,太陽又大,不想玩了。
藍色霸王龍的車主坐到了別的車上,其他車主也把後排座椅收拾了出來,給白色霸王龍的兩名車主騰出乘坐的空間。但白色霸王龍的大哥與姑娘決定就此撤出,直接回敦煌。
中午12點,太陽馬上升騰到天空的最高點。再過幾個小時,就到了羅布泊中最酷熱的時候。恰逢二伏,這也許還是全年中最熱的時段。紫外線此時似乎化作了有形的實體,結結實實地紮在皮膚上,曬得渾身刺痛。
簡短的討論過後,大家臨時決定,由老段開著黑色的猛禽車帶領大部隊繼續前進,而老賈開著藍色江淮皮卡把兩名白色霸王龍車主送回敦煌,再找人回來把兩輛霸王龍拖出去。
和老賈一起前來的修理工小盧也坐在車裏,跟著老賈一起出去了。他其實才是這輛藍色江淮皮卡車的主人。據小盧的幾位朋友說,在老賈的慫恿下,幾個月前他花了10多萬買了這輛藍色的皮卡車,準備開發穿越羅布泊的新業務。這是他第一次穿越羅布泊。為了準備這次穿越,小盧還特意升級了車胎——一款胎壁更厚、更耐用的越野車胎。殊不知,這款車胎更適合大海道的平坦路面,卻不適合羅布泊的荒漠:遇到沙地更容易陷車。
在原地停留了近2個小時後,大部隊終於在老段的帶領下繼續開往彭加木紀念碑。然而,車隊剛剛開出3公裏,廣東酷路澤又出現了老問題,車身「突突突」抖個不停。終於,酷路澤也決定終止行程,調頭與老賈的江淮皮卡匯合,一起撤出羅布泊,返回敦煌。
大部隊的隊員們最初並沒有太多擔心。畢竟,酷路澤與江淮皮卡在出去的路上彼此能有個照應,這段路的直線距離只有不到60公裏,他們只要在平坦的沙漠高速上再開1個多小時,就來到了有手機訊號的地方:望舒村。
可所有人似乎都遺忘了兩件事:包括老賈在內,兩輛車上的隊員越野技術非常一般,一旦遇險,他們很難脫困自救;兩輛車上都沒有衛星電話,如果出現問題,在無人區裏他們將無法與外界聯絡。
伍.
沒有了酷路澤拖後腿,大部隊在7月24日的行程變得順利。這天下午,8輛越野車不僅打卡了彭加木紀念碑,還跑了近190公裏,是前兩天總路程的3倍之多。
到了晚上,車隊終於開到了原定地點小泉溝。半夜,王兵和老段用衛星電話嘗試給老賈的手機打了個電話,電話無法接通。不過大家並沒有多想。
7月25日,穿越第四天。這一天,車隊的首要任務是去羅布泊找油。老段說,他曾在羅布泊大峽谷裏修路開挖機時,埋下了幾桶柴油。通往大峽谷的路況十分艱險,大部隊開到下午三點,就開不動了。大家商議過後,決定由猛禽(老段駕駛)與牧馬人(王兵等三名隊員)兩台車組成臨時小隊開往「埋油點」。當時,老段預估他們在天黑前就能返回。
然而,開往大峽谷的路越來越難開,地面上布滿了鋒利的碎石。等到他們終於找到隱蔽的埋油點後,本想按照原計劃從大峽谷北端開出,然而出口竟然被堵住了。兩台越野車只好原路折返,尋覓任何能從谷底翻上去的豁口。數次失敗後,直到7月26日,在穿越的第五天早上,他們才終於歷盡艱辛地返回,與大部隊匯合。
補滿油後,隊員們都沒有了繼續遊玩的興致,決定從最近的羅布泊出口撤出。「從第二天開始,根本就跟玩字沾不上關系,就是在熬。所有人都在熬。」李菲菲後來說。對於操控方向盤的車手而言,也許還有一點越野的樂趣與快感,但對於坐在副駕駛位與後排的乘客而言,同樣的旅程重復了三四天著實有些無聊。第一天進入羅布荒漠的新鮮感早已蕩然無存。荒涼之美也變成了寸草不生的沙土與寡淡無奇的色調。
車隊一行人決定撤出後,理論上只要再往南開個50多公裏,翻過阿爾金山,上了國道,只要幾個小時就能回到敦煌市區了。也許等到了這天晚上,每個人都能洗個舒服的熱水澡,再喝著冰啤酒,笑談這幾天來的歷險。
然而就在開往阿爾金山脈的路上,隊伍再次遭遇了大陡坡和軟沙地。8輛越野車中有一多半都陷進去了。一直折騰到下午,王兵見眾人都已經瀕臨崩潰,透過車台對大家說,還是原路返回吧。沒有人提出異議。8輛越野車沿著原路駛向一號大本營,準備也從望舒村的方向撤出羅布泊。
幾個小時後,車隊幾乎都快跑沒油了,而這裏距一號大本營還有40多公裏。眾人用衛星電話呼叫了送油車。老段帶著兩人出去接送油車。
一車三人開著黑色猛禽車前往一號大本營,幾十分鐘後,他們路過了7月24日白色霸王龍拋錨的地方。令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他們遠遠地看見前方,廣東酷路澤停在那裏,有三個人正朝他們揮手。其中兩個人抱在一起,依稀還有一個人跪了下來。
猛禽車停下來後,老段等人走到廣東酷路澤三人身邊,問,為啥你們還在這兒?
酷路澤三人幾近崩潰。其中一人眼泡腫得高高的,眼睛裏已經布滿了血絲。
陸.
按照原計劃,酷路澤本該和老賈的江淮皮卡一起撤出了羅布泊。此後發生了什麽,是後來劉傑輾轉聯系到廣東酷路澤車主才了解到的。在電話中,酷路澤車主講述了離開大部隊後的經歷。當然,故事的核心是他們三個人命懸一線的驚險故事——
廣東酷路澤與藍色江淮皮卡剛開出10公裏,酷路澤的車身又開始發抖,行將熄火。老賈對酷路澤上的三人說,等他和修理工小盧把兩名白色霸王龍車主送出去之後,再喊個車子回來接他們,來回最多3個小時。
酷路澤車主有些擔心。車上三個人被孤零零地扔在羅布泊荒漠,既沒有通訊器材,也不認識路,心裏總有些不踏實。他們希望能跟老賈一起出去。老賈沒有同意。三人只好作罷。
這天晚上,老賈沒有如約歸來。三個人一直在車裏等到第二天日出,眼看車裏的物資快不夠了,他們再次嘗試啟動酷路澤。車子竟然啟動了。他們知道,兩輛拋錨的霸王龍車裏一定還剩下水和食物,於是他們往霸王龍所在的方向移動。開了3公裏後,酷路澤再次熄火。
酷路澤車主拿出車裏的無人機,透過影像釘選好了兩輛霸王龍所在的具體方位。之後,他們決定趁著一天當中最涼爽、能見度最高的時段,由其中兩名隊員徒步到霸王龍處拿物資,另一名隊員留在原地守候。
臨行前,他們把車尾的旗桿插在附近一處較高的沙梁上,作為這片荒漠中為數不多的一處參照物。此時剛早上7點,他們約定好,無論如何都要在中午12點前返回。
這兩名隊員徒步了7公裏,順利找到了拋錨的霸王龍。車門沒有上鎖。他們翻出來幾十瓶礦泉水和易開罐啤酒。二人又在霸王龍附近拾起20來塊大石頭,擺了個箭頭的標誌,指向酷路澤所在的東方。如果有人來到車前看到了箭頭,便知道他們往東去了。最後,酷路澤車主背上28瓶礦泉水(約14公斤),另一名年齡較小的隊員背著11瓶水與2罐易開罐啤酒,走上了返回酷路澤的旅途。
二人按照原路返回,終於在中午11點30分,回到了酷路澤處,累得「癱倒在地」。
下午,熄火的酷路澤竟再次啟動了。於是,他們把車開回到了霸王龍處,決定暫時守在這裏,一旦有車來拖霸王龍,就會發現他們。當然,三個人並不準備死守。他們計劃先等一天看看。若還是等不到人來救援,他們就要徒步走出去——即便他們沒有衛星電話、沒有導航器材、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7月26日下午6點多,就在三個人猶豫著、掙紮著、焦灼著的時候,他們遠遠地看到了正開過來的黑色猛禽車。他們知道,終於得救了。
酷路澤三人得救了,但江淮皮卡上的老賈等四人已經失聯超過了24小時。再聯想到分開後的第一天晚上,老賈的電話怎麽也打不通,大家意識到可能要出事。老段聯系了救援。
7月27日淩晨3點多,兩輛救援車與老段等人在一號大本營匯合。兩個小時後,他們找到了藍色的江淮皮卡。然而,車上沒有人。這輛藍色的皮卡車陷在了距望舒村直線距離20公裏的地方。也就是說,當天老賈等人離開廣東酷路澤三人後,只開了26公裏(約20分鐘車程)就擱淺在了這片死亡之海中。
參與救援的劉越說,他們當時看到車上沒有人,覺得還有希望。他們還發現,這輛皮卡車上做好了標記,指向東北的望舒村方向。皮卡車前還有四個人的腳印。
兩輛救援車順著腳印與標記的方向,追尋著老賈等人的足跡。這些足跡翻過一座沙丘後,又過了十幾米,地上出現了一雙鞋子——這是修理工小盧的鞋子。他們又繼續順著腳印找,發現了防曬霜、空罐子、襪子等物品。走著走著,四個人的腳印,又變成三個人的了。救援車沿著腳印繼續追蹤。這腳印沿著沙梁一路向前蔓延,忽而拐了個90°的直角彎,走下沙梁,轉向了東南方向。在距望舒村10多公裏的地方,三個人的腳印突然消失了。
兩輛救援車還來不及打電話報警,他們決定先分頭尋找。劉越這一車先去望舒村檢視,兩排鐵皮房子裏空空如也。他又折返到腳印消失的地方仔細辨認,發現腳印並不是消失了,而是往回折返了。其中一個腳印還是光著腳,在沙地上留下的蹤跡十分明顯。
劉越順著腳印折返的軌跡開了兩公裏,遇到了老段等人。老段告訴他們,已經找到了三個人的屍體,經辨認,是兩位白色霸王龍車主和修理工小盧。沒有老賈。
事故發生在羅布泊與庫姆塔格沙漠一帶。這裏時而有一望無際的荒漠,讓人心生絕望,時而有此起彼伏的沙梁,阻擋著人們遠眺的視線。當他們報警後,經過又一輪的搜尋,警方也沒有發現老賈的蹤跡。所有人都很奇怪,老賈到底去哪兒了。
柒.
老賈的女兒找上劉傑後,這位老賈的朋友、傳奇越野車手決定出發,親自尋找老賈。他備好了一桶油、兩部衛星電話、一包切好的熟牛肉和十個饢,叫上平日裏兩個最得力的幫手,7月29日下午,他們開進了羅布泊荒漠。
剛開進沙漠,他們就遠遠地望見了平地上有個異物。在滿是無機物的廣袤無人區裏,這異物顯得有些不同尋常。同伴坐在後座上說:「這是人?」
劉傑戴上老花鏡,定了定神,說:「這是人。停一停,那有個人。」
越野車繞著轉了個圈,最後緩緩靠近。那個人的腳下被風吹出一道約1米寬、20米長的深色沙槽,除此以外,屍體周圍的沙地上平坦而幹凈,就好像這個人憑空出現在了空地中央。
屍體仰面朝天,「看著像老賈。」劉傑說。他走近屍體,摸了下鼓鼓囊囊的褲兜。褲子黏糊糊的。他又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劉傑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衣著,才恍然想起:老賈在去羅布泊之前,來勸說他帶隊的時候,身上穿的不就是這件迷彩綠色的皮膚衣麽。
「這就是老賈!」劉傑說。「這就是老賈。」直到這一刻,劉傑才相信,老賈真的遇難了。
當天晚上,老賈的弟弟把遺體運回了七裏鎮。在他們離開這片荒漠時,羅布泊刮起了漫天的沙塵。黃沙迅速掩蓋住了一切。老賈的弟弟後來對劉傑說,如果再晚一天,老賈的屍體也許就會被掩埋掉。
噩耗傳開後,敦煌七裏鎮的車手們倒不覺得十分意外,仿佛這是一件遲早會發生的事情。只是,當死亡的訊息猝然來臨的那一刻,老賈的朋友又多少有些錯愕和悲哀。
屍檢報告是在頭七那一天下達到老賈家裏的:賈小寧,死於7月26日,系熱射病中暑而亡,排除他殺。
劉傑完成了老賈女兒托付給他的使命。但他認為,他的使命還遠遠沒有結束。他詳細詢問了王兵與李菲菲,也聯系了酷路澤車主,還找到七裏鎮上所有的相關知情者,復盤事件的來龍去脈。「這個事情很有代表性,你知道吧?你把這個事情的前因後果搞清楚以後,我們帶隊的時候可以避免再發生這種事情。它很有借鑒性。」劉傑說。
經歷過這次事件之後,七裏鎮的穿越熱潮暫時冷卻了下來。車手們惶惶不安,擔心自己終有一天會成為「老賈」,同時又自信滿滿,認為自己還不至於成為「老賈」。這次車隊當中的一位車主說,以後即使再去,也一定要找一位專業一些的精靈。曾雄心勃勃趕赴羅布泊的王兵說,穿越西部的險遠之地曾是他最熱愛的事情,也是他改裝生意中重要的一環,但他暫時不想再去無人區了:他曾在那裏度過了一生中噩夢般的幾天。
而在全國各地的穿越者看來,這支車隊的噩夢經歷不過又是一個穿越羅布泊的理由。找到老賈的兩個星期後,劉傑接到一通電話:又有一支外地的車隊想要穿越羅布泊。他們提出想要去看看樓蘭古國和彭加木紀念碑,再看看江淮皮卡陷車處。當然,他們還要看看在這起轟動全國的事故中,老賈死去的那個地方。
采訪、撰文:宋明蔚
編輯:王婧祎
攝影:宋明蔚(除標註外)
註:接受提問,但不發表針對個人行為的主觀看法。我不是任何一方的發言人,只是了解其中一二的記者。
請就目前已知的事實細節——而非網上的流行說法——理性提出問題。若所提問題有證據(當事人一手論述、官方數據、官方報道等)支持,請補充說明論據,以提高彼此的溝通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