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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降临】中语言影响认知这个核心假设合理吗?

2023-03-02影视

这都不能说是假设,而是一个经典的哲学命题。要说语言哲学,或者认知语言学至少应该从维特根斯坦讲起,但是想到这个问题下面肯定有太多维特根斯坦专家,以防露怯这里就不说了,请大家移步看别家高见。咱直接从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也叫作「先天语法」说起。

乔姆斯基对于语言的观点,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哲学。柏拉图虽然没有全面讨论过语言的问题,但他认为人的心智是包含着某种先天理性的。

柏拉图举了这样一个例子,苏格拉底教一个奴隶小孩做几何题,奴隶小孩一个字都不识,也就是说他没有任何数学基础,只听苏格拉底的讲解,就听懂了这道几何题的原理,然后自己可以一步一步就把证明过程列出来。不识字的小孩也可以学会做几何题,柏拉图对此的解释就是,人在出生前,心里预先就已经有了理性的基础。

乔姆斯基就想:0到3岁的小孩,通过很少量的语料刺激,就能够很快地学会母语的语法,这是不是很神奇?如果说他是通过归纳、概括和经验观察来学会语法的,一个婴儿他周围也就是父母、爷爷奶奶、护士保姆这些人人,能听到的就来回那么几句,就只是这个语言中的一个很小的子集。那么他到底是怎么学会语法的呢?

假如你仔细观察的话,三四岁的小朋友他们的语言结构就可以相当复杂了,包括从句,还有一些很复杂的逻辑连接词,比如「除非你怎么样……」,「要不然我就怎么样……」,这些话小孩都会说。通常父母是不会教他们这么多的,会觉得对三四岁的小孩来说可能有点超纲。但是,他们可能就只是听你说一次,然后就学会了,太不可思议了。

乔姆斯基对此的解释是,也许存在一种先天语法,是写在每个人基因里的。当然,乔姆斯基并没有给出切实的基因科学证据,他只是说应该是有这么一种先天语法,才能够解释为什么在这么少的语料刺激下,小孩能够一学就会,其实是因为语言的种子已经提前种在他心里面了,有点阳光雨露就会发芽。

另外,乔姆斯基的理论还能解释为什么动物不能学会人类的语言,以及人类各国各地区语言之间都可以互相翻译,这是因为所有人的「先天语法」是一样的,当你降生在一个语言环境之后,你的先天语法就会通过转换,生成这种语言。

无论如何,乔姆斯基显然确触到了语言问题的要害,人类语言的学习本身是需要一定先天基础的。无论哪一种语言,你几乎都能学会,不管你是什么民族,是男是女。但是,你让一只大猩猩来学一门语言,就很难办到了。然而,所谓「先天语法」真的存在吗?

按照乔姆斯基的观点,这个语法是刻在基因里的,至于你学英语还是日语,则是通过后天决定的。用他自己的比喻就是,有一根很长的水管连到整个小区里面,然后每个单元都按上水龙头,至于哪个水龙头开,哪个水龙头关,则取决于这个单元是不是有人住。

问题是,人类语言太复杂了,不同语言的语法之间可以说千差万别,甚至复杂到了一种递归结构。人类幼儿的神经结构是不是已经复杂到能够搞明白递归结构了,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

另外,乔姆斯基对于语法的问题关注过多,可是语言不只有语法,还有发音、文字、语义等等。比如,语义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词之间意义搭配的问题,有些搭配就是合适的,有些搭配就是不合适的,尽管不合适的搭配语法上好像也对。这个问题也是乔姆斯基「先天语法」没办法处理的。因此,就有了题目涉及到的「语言认知学」。

在我们的语言里,说到一些词的时候是带着情绪反应的,比如说「晴天」和「下雨」这两个词,每个人都会产生不同的情绪。按照认知语言学的观点,任何概念都是有情绪的。也就是说,一个概念总是包含我们的身体如何跟世界发生关系的信息。详细请见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的【女人、火与危险事物】。

乔姆斯基认为人类语言的本质归根结底是有一个非常严谨的数学式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所谓的「先天语法」。现在的人工智能对语言问题的研究,尤其是机器翻译,也是以乔姆斯基的工作为模板的。

但是,后期维特根斯坦和奥斯丁的哲学说明人类语言本身就是行为,而且语词之间的关系充满着杂多性、开放性与可变性,追求一个非常数学化、严谨的方式来体现,似乎就有点缘木求鱼了。

按照传统的语言观点,每个人的概念结构彼此都是大同小异的,比如我口中的「钱」和你口中的「钱」,是一样的,都是使你能够开心的那个东西,可以换到许多好玩意儿。这是一个基本的概念结构,而且你可以想办法把它定义下来。但是认知语言学的观点就不一样,它认为不同人的概念结构可能是有一些差别的,认知语言学就把重点放在了差别上,认为每个人看待世界的视角和切入点都不一样。

比如讲到食品这个概念,如果是在中国,你可能会想到大饼,如果在日本的话,你可能会想到寿司,如果穿越到古代,就没有今天的方便面,因为在他们那个时代,食品肯定是不包含方便面的。晋惠帝之所以能够问出「何不食肉糜?」那是因为在晋惠帝的概念里,肉糜不属于粮食,却是极为普通的食品。

也就是说,不同的生活方式就导致了人们对食品这个概念的构成方式有不一样的理解。

另外,传统语言学认为,在讨论词语的真正意义的时候,要诉诸于它所在的这个句子的真假,还要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对语词与其所代表的对象之间关系的研究上。也就是说,这个词到底代表的是什么,以及使用这个词的句子本身到底是真还是假。但是在认知语言学看来,这不是要紧的事,你关心这些事情是把问题的要害忽略了。问题的要害应该是一个人使用一个概念,到底这个概念属于哪个范畴或者哪些概念属于以你这个概念作为名称的范畴,才是关键。

比如「鸦片」这个词,它当然是指罂粟花所产生出来的一种东西,一种人工制品。但是,假设有一个社会中所有人都很规矩,都把鸦片仅仅当作镇痛剂,没有人把鸦片当作毒品,而且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鸦片战争,那么鸦片就只是一种非常普通的镇痛剂而已。而在我们的社会里,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历史上发生过鸦片战争,鸦片这种东西害人不浅。所以,这两个概念所指涉的东西是一样的,都是那种客观的物质存在,但是这两个概念的从属结构不一样。在那个可能的社会里,鸦片从属于镇痛剂,在我们这儿,一想到鸦片这个词,就会想到毒品,想到很多负面的东西,镇痛剂可能要第二次才能想到。因此,按照认知语言学的观点来说,这两个社会使用的鸦片概念不是同一个概念,尽管从客观上来看它们是同一件事,却带有不同情绪。

按照认知语言学的观点,任何概念都是有情绪的。假如你不知道鸦片是一种毒品,只知道它是一种镇痛剂,那你对它的感受可能就是中性的,但是如果你一下子就想到它是毒品,那你就觉得这个词充满了负能量。

认知语言学其中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这些情绪也是语词意义的一部分。而传统语言学认为这个词自身的意义应该是客观的,这个词所引起的意义是你自己的事,不是这个词自身的意义。

跟情绪相关的就是身体反应,因为情绪是身体的一种反应。比如看到漂亮女孩子,就会特别喜欢,想要和她说话,但又不敢说,每次看到她就小鹿乱撞,小脸通红,这就是身体反应。或者听到某一个你不想听到的词,比如老鼠,浑身起鸡皮疙瘩。

按照认知语言学的观点,所有由语词带来的情绪,以及这些情绪反应背后的身体反应,都是这个词的概念图谱中的一部分。进而,认知语言学认为,所有的概念图谱根本上就是我们的身体反应的衍生物。也就是说你的身体如何跟世界接触,你的概念就会包含这方面的信息。

电影【降临】讲外星人来到地球,它们的飞行器很奇怪,就那样悬停在空中,明显科技水平远超人类。但是它们好像也不是来打我们的,就只是停在那。这就更麻烦了,谁也不知道它们想干嘛。于是军方就找来一个语言学家,派她去和外星人交流。语言学家见到外星人,它们长得跟章鱼差不多,交流方式也很特别,就是往外乱喷墨汁。

语言学家当然懂认知语言学的道理,所有概念都是和身体的反应相关的,那么就可以通过身体的动作来跟外星人进行交流。

语言学家就在外星人面前来回的走,然后就拿块黑板,在上面写了一个「walk」。这样很多遍以后,外星人就明白了,地球人是在教它们英语。「行,我也走」,外星人也用腕足爬来爬去,然后也在墙上喷了口墨汁。语言学家赶紧用相机把这个墨汁的图案拍下来,这样就得到一个外星人的文字——「走」。

接着语言学家用手指了指自己,写下自己的名字,比如叫「小美」,自指也是一个身体动作。外星人一看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也指了指自己,然后喷了一口墨汁,这个墨汁的图形就是外星人的名字。就这样,一来一往,得到很多外星文字,也就有破解它们语言的可能了。

这个故事预设了,人类之所以能够和外星人交流,是因为两者之间还是存在一些基础的相似性的。尽管我们长得像猴子,而不是像章鱼,但是两者都有肢体,都可以移动,这些共通之处,就使得交流得以可能。但是,从太空远道而来的外星人真的能跟人类聊到一块儿吗?这仍然是一个疑问。

比如,你到美国去,运气不好,警察要检查你身上有没有可疑物品,他会喊「Freeze!」你英语六级满分,当然知道Freeze是冻住的意思,可是警察为啥叫你冻住呢,你又不是一台冰箱。原来,他真正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动」。可见,并不是知道词语的意思就能顺利交流的,知道意思只是开始。

【降临】里的语言学家终于搞明白外星人来地球其实是寻求帮助的,因为它们的语言里没有时间这个概念,也就没有因果关系。在没有时间概念的世界里,完了就是完了,不会说什么时候完,是今天完还是明天完,反正就是完了。所以外星人很绝望,说:「我们完了,请帮帮我们。」

然后语言学家就跟外星人解释说:「可是你们现在还没完啊,老兄。」

外星人一听:「是啊,哎呀可不咋滴!我不是还没完吗?」于是开开心心开着飞船飞走了。感情外星人来地球就为了喝一碗鸡汤。

小美经过跟外星人交流也发生了改变,本来她一直沉浸在丧女之痛中无法自拔。听说外星人没有时间这个概念,她就想通了,原来她女儿不是那时候死的,而是一早就注定了要死,早死晚死都是死,没什么好伤心的。于是小美就不伤心了。

但是,这种决定论或者天命观难道不是在一些人类文明中本来就有的吗?用得着外星人来教吗?外星人真的坏,拿它们从另一波人那里学的东西糊弄这一波人。这说明有可能人类真的没办法学到超出「先天语法」的东西,所以外星人也爱莫能助。

假设,有一天你去到了外星人的老家,走下飞船,看到一个警告标志,上面写着「禁止吸烟」,你可能会想原来全宇宙都禁烟了啊,果然健康对于一切文明都是同等重要的。可是假如你看到的是「禁止吸气」会不会就很抓狂?难道是要我不吸气只呼气吗?这怎么可能?当你看到外星人,你终于明白了,原来它们都是气球生命,吸气会把自己撑爆,所以不能吸气,只能慢慢往外漏气,等气漏完了,就过完了一辈子,死了。所以外星人这个禁令对你来说根本不能执行,因为你的身体跟它们不一样。那么这个禁令对你来说就是不能跨越的一个障碍,这星球你去不了。

提前认识到这一点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不知道除了不让吸气,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奇葩规定,到时候可就不是憋死这么好过了。因为身体存在的差异极有可能造成两种文明之间没有办法建立有效的交流。这似乎又回到了乔姆斯基的「先天语法」理论。

抛开这些外星人不谈,日常生活中的很多小事也能够用到认知语言学的道理,比如关于康德的一个段子。

康德住在哥尼斯堡的时候,很喜欢从他家的阳台往外望,远方有一个尖尖的建筑,其实是一座天主教堂。于是,每天从自家阳台上看教堂就成了康德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

结果,有一天邻居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树,树越长越高,就把教堂遮住了。康德很不开心,但是仔细想一想,邻居在自己院子里种树是人家的自由,也没理由阻止。康德就去跟邻居交涉,说你把这棵树砍掉或者挪个位置,我可以出钱补偿你的损失。

没想到邻居不为所动,说:「这是我的院子,我爱怎么种树就怎么种树。」康德没有办法就把自己的房子卖了,搬到另一处能够看到教堂的房子。

这个故事说明你看到的世界很可能是与你的概念结构相辅相成的。如果你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本身的样子发生了一些变化,你就很难让你自己的概念结构和你所获得的经验和平相处,两者之间就可能会发生一种让你很不舒服的斗争。总之,语言是一定影响我们的认知的,这不是一个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