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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白蛇】系列的總結陳詞

2024-08-21娛樂

文| 路西法爾

在三部曲裏,第二部對創作者的要求是最高的。

驚艷的開場和震撼的結局都相對容易追求,唯獨夾在中間的第二部,既要延續系列的整體走向,同時又要保證自身亮點,還要給續集留下懸念,往往會陷入左支右絀的窘境。埋下的伏線多半要等到下一集才能出彩,敗筆則像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明擺著。

作為【白蛇】三部曲的終章,【白蛇·浮生】就被布置在了這樣一個承上啟下的尷尬位置上。

三年前【青蛇·劫起】留下的結局相當開放,觀眾會很自然地認為接下來還有一部「建國以後妖怪成精」的現代續篇,誰知第三部又跳到了南宋年間,回歸了觀眾耳熟能詳的【白蛇傳】本篇。

不知是【長安三萬裏】的票房成功讓追光嘗到了走傳統文化路線的甜頭,還是【青蛇·劫起】上映後的爭議迫使追光調整了激進的「故事新編」策略,這部名為終章實為過渡的【浮生】和系列前兩部的風格差異之大肉眼可見。

最顯著的差異莫過於【緣起】、【劫起】都在嘗試突破原作,而【浮生】卻在打造「正典」氛圍。

【緣起】中的阿宣顛覆了戲劇舞台上許仙「白面小生」的傳統形象;【劫起】不僅玩起了土洋結合的廢土龐克風格,更半遮半掩地運用百合、性轉這些放在今天的奧運開幕式上會讓某些人跳腳的元素,其越軌程度要遠遠大於同為追光作品的【新神榜:楊戩】和【新神榜:哪咤重生】,看得出追光當時致力於把「二次元」本土化的努力。

相比之下,【浮生】的改編策略說是亦步亦趨也不過分。

不僅在故事上靠攏「正典」,在細節層面上,【浮生】也看重考據。本作的兩位導演在不同場合接受采訪時都強調變作組在鉆研【清明上河圖】上下了多大功夫,成片中的傳統元素也的確讓人眼花繚亂,甚至達到了堆砌的地步,從許仙與白蛇繁瑣的交杯儀式中就能看出編導把心思用在了何處。

吊詭的是令攝制組自豪還原感既沒有營造出一樁的幸福婚姻,也沒有還原出一個煙火氣十足、值得白娘子留戀的可愛人間。

【浮生】的主線是小白舍棄了千年苦修得來的法力,寧願與許仙長相廝守,做一對平常夫妻。

在古典文本裏這條主線的動機是不需要質疑的,「以身相許」符合因果報應的樸素認知,具有天然的正當性。

但是現代改編就需要更加人性化的解釋,否則觀眾就會像小青一樣發出「這值得嗎」的疑問。

【浮生】的根本問題就在於到最後也沒有理順小白的動機:她寧做人也不做妖,是因為愛上了許仙嗎?那麽這種愛情是如何培養的?還是僅僅是因為她責任心特別強,嫁給許仙純粹是出於還願?

成親第二天,小白就跑到樹下葬釵,臉上的表情委屈得好像剛守了寡一樣,觀眾完全看不出她在享受愛情。

要解釋小白為什麽會愛上許仙,就需要對定情過程大書特書,可是這段卻用插科打諢式的演出生硬地跳去過了,這種偷懶的創作方法在【浮生】中不是孤例,其效果也非常糟糕。

小白被許仙看到真身後心灰意冷,決意離開,許仙挽回妻子心意的辦法居然是背誦結婚誓詞——在最需要許仙坦白真心的時候,許仙喊起了口號!

【浮生】舍不得讓許仙流露出一點點猶豫、遲疑,他就像是一個人形唱經機,灌滿了「正確」但空洞的概念,其實比法海更適合出家去當和尚。

【白蛇】系列一直想重塑許仙的形象,讓許仙不那麽「娘」,更主動,更有擔當,更符合這個時代對於所謂「爺們」的期待,美其名曰是「愛情應該對等的」。

但如果「對等」是愛情的充要條件,那麽許仙和白娘子已經「不對等」一千多年了,這個故事又何以感動國人呢?

這個問題反過來問:如果許仙和白娘子是不對等的,是不是許仙就不值得愛了呢?那麽白娘子究竟是愛許仙還是慕強,恐怕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白蛇傳】的故事雖然有種種陳腐封建之處,至今卻仍能打動人心,是因為它不回避世界上有許仙一樣的弱者,不否認弱者也需要被愛、值得被愛,值得被白娘子這樣完美的配偶無條件地,去愛。

這個世界的絕大多數恰好是由弱者所組成,一千年來,他們喜愛這樣的故事,願意為此而奉上眼淚。

男女之間或男強女弱,或女強男弱,除了少數恰好勢均力敵的之外,不對等的愛情比比皆是,千姿百態的不對等構成了鮮活的人間。

正如魯迅先生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中所說:「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麽相幹呢?」

【浮生】花了那麽大的力氣去考證歷史場景,堆砌了無數的傳統符號,卻連人性最基本的軟弱都忽視了,不知不覺中已經背棄了【白蛇傳】的魂。

作為傳統文學【白蛇傳】肯定人的軟弱,卻忽視兩性權利的平等。因此這個故事又發展出一種更現代化的改編,就是由李碧華編劇、徐克導演的【青蛇】所開創的道路:肯定人的個性欲望的人道主義道路。

【青蛇】中白蛇並不是迷戀許仙,而是逐漸發現了原本被苦修禁欲所壓抑的欲望,在這個過程中她的人性開始復蘇,所以她告訴小青「做人比做蛇好」。

趙文卓所飾演的法海雖然道貌岸然,本質上是一個禁欲主義的衛道士,最終他所代表的佛法敗給了白蛇所代表的人性。

在擺脫了樸素原始的因果論之後,【青蛇】在啟蒙主義、人道主義中找到了自己的根基,配合九十年代開放的社會氛圍,成就了一代經典。

可見【浮生】既失去了「以仁為本」的傳統根基,又無力肯定「以人為本」的現代文明,只能退回到「以力為本」的虛無中去。

小青的口頭禪就是「天道憑什麽是你(法海)定的」,在【白蛇】的世界觀中,「天道」只是「力量」的同義詞而已,和「正義」沒有關系也不值得尊重。

所以【浮生】中相對較好的兩場戲,一場是寶青坊的戲中戲,那是追光「技術力」的集中展示;另一場是小青與法海的「相親」,如果法海是「力量」的代表,這場戲就是小青在與「力量」調情,是小青而不是小白更能體現【浮生】的真實欲望。

這場戲的結局是小青在法海面前落荒而逃,或許是因為小青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在法海面前還不夠對等吧。

【白蛇】中的法海並不讓人格外討厭,甚至連法海並不讓人格外討厭這一點都不讓人感到驚訝。

因為這個沒有憐憫、沒有欲望、沒有愛,崇拜力量,被口號裹挾的人間根本就是法海的理想國,許仙不過是一個沒出家的法海,小青是法海的知音。

既然人人都是法海,法海所代表的那套自然也就成了常識,無需什麽質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