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前。
北京朝陽醫院,陶勇醫生被砍。
左手9根肌腱斷裂、頭上被砍3刀、右手枕骨頭被砍傷;
陶醫生當場倒地,現場傳來的照片,血跡滿地。
時隔四個月之後,5月14日。
從鬼門關逃回來的陶勇,再一次出現在節目裏。
他的傷口已經愈合,手術之後的手上疤痕虬結。
但對著鏡頭,陶勇說:
「受傷之後,患者家屬說甚至願意把自己的手捐給我。
那時候我覺得,我來人世間這一趟,值得。」
受傷醒來之後,得知傷害自己的人是誰,陶勇很驚訝。
他想不通:
「這些年,我也沒有把誰治瞎了啊。」
當時來找他看病的男子,雙眼已經接近失明。
如果不是陶勇醫生給他治療,「他的眼睛,我相信去了90%的醫院,是要放棄掉的。」
「給他做了兩個小時手術,期間無數次想要放棄。
因為太復雜了。」
但這個求醫的病人,轉過頭,對陶勇拿起菜刀。
夜深人靜之時,有時會聽到ICU裏傳來哭聲。
陶勇後來自述,大家可能誤解了當時的眼淚。
那不是哀怨和悲憤,而是生理性的痛苦。
因為 「實在太疼了」 。
後腦水腫、出血,脖子上的傷口還未愈合,整個左手,都打著冰冷的石膏。
這種無以復加的肉體疼痛,常人難以想象:
「所以我現在有些理解,為什麽有些人,寧願死也不願意疼。」
陶勇醫生其實有一雙好看的手,但是現在,變成了這樣。
這雙手曾經拿著手術刀,做極為精細的手術。
受傷之後,他只是吃完一碗餛飩,就燙出來兩個大泡。
傷口的愈合僅僅是開始,等待他的,還有漫長的復健。
為了刺激手部神經恢復,電擊,成為了康復訓練中必不可少的一項。
電錘在手上激一下,陶勇的手臂就跟著顫抖一下。
醫生在上電錘的時候,他就扭過頭,咬著牙皺著眉,不出聲。
想要恢復得越好,就不得不經歷這些。
電擊之後,陶勇笑著說:
「把傷口推開才是最疼的,是無法忍受的疼。」
受傷之後的瘢痕粘連在一起,需要透過手術扒開。
相當於直接用刀,生生把皮肉割開。
扒開的第二天,就得趕緊開始做康復訓練。
一邊出著血,一邊練。
每做一次,都是一場撕心的痛。
他連連喊疼,治療也只能斷斷續續進行。
而這樣的康復訓練,在出院之前持續了兩個多月。
每天,都要進行兩次。
陶勇其實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傷勢:
左手的傷口,最多的一處縫了四十多針,「尺神經」斷了兩下。
一直到現在,他的左手仍然沒有恢復觸覺。
這場飛來橫禍,改變了他原本的人生軌跡。
陶勇醫生受傷之後,微博上一直流傳著一張截圖:
他的病人東拼西湊兩萬塊之後,再也掏不出多的錢。
要麽,放棄治療;要麽,就只做一個眼睛。
左右為難之下,陶勇說:
「還是把他勸回來吧,我一次給他做兩個眼。」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瞎。」
病痛對於一個人的折磨,在陶勇小時候就深有共鳴。
沙眼,曾苦苦折磨過陶勇的媽媽。
對於他來說童年印象最深刻的是,媽媽總會說眼睛裏「磨得慌」。
媽媽那時候害怕陶勇會被傳染上,也害怕失明和疼痛。
看著媽媽在大醫院進行眼科手術,醫生一顆一顆地從媽媽眼睛裏去除結石。
因為親眼見證過病痛,所以想要成為改變它的醫者。
陶勇由此邁上了學醫之路。
17歲,陶勇從江西的一個小縣城,來到北京大學醫學部。
一個從來沒踏出過當地的孩子,踏上火車,站了兩天一夜,來到北京。
陶勇自己形容:
「別人可能無法理解那種心情,因為我爸媽等這一天,等了十七年。」
全家人在天安門前抱頭痛哭,喜極而泣:
「夢想成真,夢想終於照進現實的感覺。」
2002年,陶勇畢業之後,進入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攻讀博士。
十八年之後,陶勇成為全國最頂尖的眼科專家之一,從業十余年,看診病人十萬余計。 慕名而來的病人一波接著一波。
可做一個好醫生,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陶勇形容自己每天到門診,是深吸一口氣,再咬著牙進去的。
因為在這個路上,會有很多人攔住他、詢問他:
「陶醫生,我已經買了火車票,能不能先讓我看看?」
「陶大夫,我們都等了一天了,怎麽還沒有看上……」
一邊有焦急的病人,嘈雜和催促;一邊自己要理清頭緒,去完成一份難度不小的答卷。
盡管如此,他仍然慶幸自己選擇成為醫生。
2009年的時候,陶勇參加了公益醫療隊,給江西某縣城的患者做免費白內障手術。
當地有一個阿婆,白內障病情非常嚴重,雙眼已經失去光感。 阿婆還患有腫瘤,時間已所剩無幾。
孤身一人生活的阿婆,想親手制作自己的壽衣,安詳地離開人世。
醫療隊出發前,老師千叮嚀萬囑咐: 「不要惹麻煩、復雜的病人不要去碰,千萬不要折了自己未來的職業生涯。」
但面對阿婆的懇請,盡管有過百般糾結,陶勇也無法拒絕。
回京後,陶勇收到了當地聯絡員打來的電話。 阿婆在手術後一星期便離開了人世,但她是笑著走的。
因為她終究在那一星期裏做好了自己的壽衣,把丈夫和兒子的照片縫在了口袋裏。
陶勇曾反問自己:
「這是你學醫的初衷嗎?」
給一個即將去世的阿婆7天光明,這或許就是初衷的冰山一角。
陶勇不是沒有打過退堂鼓,「要不要結束醫生這個行業呢?」
「但是一看到這麽多可憐的人,就會有點舍不得。」
願意想想辦法,有時甚至可以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
他會「自告奮勇」地為愛滋病、梅毒等高危患者做眼部手術;
他會特意和患者講明,開一些價格在承受範圍內的藥物;
也會在用自己的錢,補貼付不起醫藥費的患者……
病人與同事們評價陶勇善良、詩意、菩薩心腸。
而在陶勇眼中,是不想後悔:
曾經有一雙有可能重見光明的眼睛,如果沒有努力嘗試抓住最後的可能性。
留下患者被黑暗吞噬,相當於親手關上他的整個世界。
「生命是一份禮物,我不想浪費它。
你不會知道下一手牌會是什麽,要學會接受生活。」
【鐵達尼號】中的這段台詞,或許也是陶勇對於這段經歷的態度。
許多人會擔心陶勇:會不會一輩子生活在這次事件的陰影下,對醫學灰心,對人性失望?
可是說起經歷過的事情,陶勇覺得自己「幸運」:
如果沒有路邊的人伸出腳去絆,可能無法逃脫。
如果沒有和歹徒搏鬥的同事,可能受傷更重;
如果沒有幫忙擋刀的患者,自己後腦上那個接近動脈的傷口,最後也有可能成為致命的一刀……
「看到他們,我真心地覺得這個世界是存在著見義勇為。」
他感謝「或許是老天的安排」,留下了自己的右手。
也感謝受傷之後,病房前擺滿的鮮花。
有感激,但不是沒有後怕。
陶勇說,不願意原諒砍傷自己的歹徒。
「要求兇手,要嚴懲。」
如果走進診室,看到患者坐在自己面前,想到他可能會成為傷害自己的兇手。
這樣的經歷,對於大部份人來講,都難以接受。
只是這場意外,在陶勇看來,像一塊擋在面前的石頭。
絆倒了,需要拍一拍,繼續往前走。
陶勇的釋懷,是同自己的和解。
兇手不必被原諒,石頭必須被搬開。
余下的懲處和責罰,都得交付給法律。
經歷過這些之後,他開始更加深刻地理解醫學,理解人生和愛。
這個世界總有黑暗的一面,即使與人為善,換來的也未必是對等的善意。
怨恨原本是他的權利,我們沒有資格去慷他人之慨。
但陶勇以一種溫和的姿態,推開了面前不解、怨恨和病痛。
他再一次穿起了白大褂,門診室的大門再一次敞開。
陶勇用「被老天保全」的右手,繼續寫下一頁頁病歷和診療記錄。
就像羅曼羅蘭那句話: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真相後,依舊熱愛生活。
在我們看來,他有千百個理由去抱怨,去消沈,甚至去憤怒,去憎恨。
最後,卻選擇正直,選擇溫暖,選擇善良。
不被傷害吞噬,不被不幸壓垮,不成為惡意的一部份。
這份善良不是懦弱,恰恰是對黑暗最好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