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的英雄史观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还是得看杀马特打架的无双系列。【战国无双2】作为十几年前发行的割草动作游戏,其内容之充实,底蕴之丰厚,人物之丰满,讲述之流畅,恐怕只有同属光荣的【真三国无双6】可以比拟。
【战国无双2】的主要武将很少,为了游戏性,很多战役出现人物跨时空乱入的情况,但这某种程度上又给不同故事线的人物互相影响、互相埋设伏笔提供了便利。真田幸村的故事始于长筱之战,历史上这是他父辈还正值壮年时参加的战争。在通说中,长筱一役标志着传统武士道的终结,也是天下人所开创的安土桃山新时代的开端。本作中真田幸村就在这里和武田家一起,作为旧武士走向没落,直到前田庆次突入解救他。之后的故事里,真田幸村就开始了上下求索、找寻属于自己的道路的历程。他结识了石田三成和直江兼续,为了三人共同的理想而奋斗。但结果,三成战死在关原、兼续为了上杉的存续向德川投降,当幸村在大阪城面对全天下的大军,仿佛又回到了长筱,那个他失去一切、新时代开始的地方。只不过这一次,幸村不再迷茫,新的事物总要替代旧的,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那就是他身为武人的内心,幸村从没有失去过什么,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是在为自己的灵魂而战。大阪之阵的最后,是幸村单挑前田庆次,从历史的角度这非常无厘头,但从故事和人物完整性的角度,这又是完美的呼应。幸村的故事自长筱始,至大阪终,可以说是光荣以自己的史观,解构了真田幸村这个日本历史上有着时代意义的形象,更解构了整个安土桃山战国乱世中武者的
真田幸村的故事带出来的人物是宫本武藏,他的设定同样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史实。比如很多说法都表示武藏曾在关原之战参加东军,但在本作中他是西军一侧。宫本武藏之章始于关原,他见到了战争的惨状,见到了宛若无间地狱的战场上,以用剑斩人为乐的佐佐木小次郎(在本作其他角色的章节「杭濑川之战」西军侧,小次郎会突入战场,击破时他会说「过一会再来玩」。这个添加初看非常多余,直到剧情流程的最结尾玩家才明白,他会在西军溃败后出来清扫战场。是个埋得非常深的伏笔)。武藏于是以小次郎为宿敌,想要寻找自认为的剑道的终极目标「活人之剑」。在这个过程中,武藏结识了宇喜多秀家、真田幸村、加藤清正,询问他们逆时代之潮流也要奋斗的原因。明白了武人提刀并不只是为了血腥的杀戮,而是有着这样那样的梦想,武藏理解了活人之剑,并最终在江户城面对风魔小太郎。风魔是本作混沌的化身,有着乱世、人心的黑暗这些代表含义。武藏斩破了小太郎,即是象征着乱世的终结,一个混沌的时代真正的结束。而留存下来的,是武藏、幸村这样的武者之心,继续修身至化境,这可以说是幸村之章的威力加强版,是很重要的补充。幸村是本作全角色里顺位第一,而武藏是解锁了所有人物后才能使用的最后的角色,这也体现出光荣曾是个对称狂魔。
另一个展示光荣人本史观精神的角色是织田信长。信长认为结束乱世的方法是化身恶鬼修罗,在大阪湾之战面对赐予信长天罚的本愿寺教众,信长说「汝等连死都不怕,我又何需怕天?」在杂贺之里屠戮了杂贺众后,信长说「生命已经不复存在了,连同着征战的意义一同消失了,于是乱世也就终结了」。这可以说是本作中他所代表的政治理想,也就是以暴制暴,用激进的手段摧毁旧秩序,让世间归于平静。
如果就扔一个信长的人设在这里,那他就是个比较一般的动作游戏大boss,人物塑造非常扁平化。但是光荣的神来之笔,是用人物章节的叙述模式,把对信长的解构留到其他角色的个人传里。和信长对标的是明智光秀和杂贺孙市。故事的最开始,明智光秀笃信信长的道路是唯一能结束乱世的方法,于是他加入了织田军,在金崎担任九死一生的殿军。但当见到了浅井长政之死,见到了信长征战时的所为,光秀对信长的崇拜和信任产生动摇,策划了本能寺之变。信长最终被杂贺孙市偷袭而死,光秀则立志在信长的理想、摧毁旧时代的基础上,建立一个新的太平盛世。在山崎之战明智军侧,石田三成质问光秀「你所讲的理想完全不合逻辑」,光秀回答「有某种东西是高于‘理’之上的,那便是人的内心。」这段对话不仅是对石田三成、德川家康之章的完美对应,也是光荣借明智光秀之口传达的历史观,也就是沧海桑田的历史规律下,无法抹除的人心的光彩。
信长组的塑造离不开杂贺孙市,这个历史上就迷雾缭绕的人物在本作中被设定是秀吉的挚友,是本人认为光荣2020年为止水平最高的人物塑造。孙市之章始于他作为雇佣军加入织田侧,和秀吉正在基情练手,还说出了些「为大家报仇」之类的中二台词。这时的孙市是放浪不羁的乱世人,见惯了兵戈相见和拿钱办事,还是以乐观的心态笑对人生,在战场上和秀吉插科打诨,狩猎美女。直到大阪湾之战,支持本愿寺的杂贺孙市真正见到了织田信长的作战方式,认为后者是特殊的危险存在。紧接着,信长就毁灭了杂贺之里,孙市这才真正染上了乱世之毒,仇恨和愤怒笼罩内心,正应了故事开头他假装说出的那些台词。孙市认为信长必须被除掉,只要杀了魔王,和平就会到来,于是伴随着信长深入灵魂的拷问「汝之所望为何」,他在本能寺之变开枪偷袭了信长。
然而,完成了复仇的孙市,却在金崎的浓雾中彻底迷失了自我。魔王死了,但世道反而愈发混乱,山贼们趁着畿内的秩序崩溃出来鱼肉百姓。茫然的孙市遇见了象征混沌、也象征自己心魔的风魔,打退风魔后他被自中国返还的羽柴秀吉找到。面对孙市对秀吉为何不仇恨自己的质问,秀吉说:「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杀了你又有什么用?我当然仇恨杀了信长大人的你,但是杀了好兄弟又能改变什么?什么都不会改变。信长大人不会回来,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丝毫好转。结果只有你一个人消失而已。所以啊,杀了信长大人的这份仇恨,就只由我来背负好了。笑吧孙市,如果我们不笑的话,又怎么能建立一个人人都笑着度日的世界呢? 」这段话其实已经点破孙市复仇所必然陷入的悖论,表明秀吉的理想已高于了以血还血的个人仇恨,而是到了为这仇恨归根溯源、将这悲剧的连锁斩断(有趣的是,明智光秀在本能寺之变,也曾说要「斩断这乱世悲剧的循环」)、并培育一片无法再让其滋生的土壤的层次。于是,秀吉对「人人可以笑着度日的世界」的渴望,超越了对孙市杀死自己主公的仇恨,他邀请孙市为自己而战。孙市这才尝试抛弃仇恨,为了秀吉的理想、为了构建一个新世界而战。
山崎一战,孙市再见到风魔,并直言自己已经不会被他的鬼话所迷惑,是他斩断内心的犹豫徘徊的象征,风魔却已预知了他的悲剧。击败光秀后孙市被铁炮偷袭,这个生在乱世的铁炮专家,最终没能见到乱世的终结,被自己最熟悉的杀人工具带走。孙市临死前说:「 我好怕死,我好怕死啊,但不是只有我这样,每个人都一样。大家都很怕死,但他们还是在不停战斗着、他们被逼着战斗着、被这乱世逼着战斗着…所以像这样的乱世,一定要让它结束才行…建立一个人人都可以欢笑度日的世界是必须完成的 」。孙市最终证明自己达到了和秀吉同样的思想境界。他从个人的苦难中超脱出来,而理解了芸芸众生共同的苦难,并以这苦难的救赎为自己的夙愿。这段话以极强的感情张力给整部游戏的故事背景-战国乱世敲下审判之锤。乱世是残酷的,它把人的善意磨灭,让所有人都和恐惧相伴、以仇恨吊命。所以时代必须要被改变,废土之上必须仍有希望之火留存,这就是孙市和秀吉以并非魔王信长的霸道、也非圣人光秀的士道,而是以扎根在地的人道为信念,而立下的约定。
孙市的章节补全了信长和光秀的故事,这三个人从三个角度解构了乱世的众生相。而孙市的结尾又引出丰臣秀吉之章,如秀吉在山崎获胜后所言「信长大人的理想、光秀的心意,全都由我背负。由我继承,然后串联在一起」。丰臣秀吉在本作的地位就是承前启后,结束一组众生相,开启一组新的群像。小牧•长久手之战前的cg,秀吉说「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个人人都可以笑着度日的天下,很普通吧?但这是我和一个人的约定」。这些都是玩别的角色时会一再听到的台词,只有玩家打通了孙市的剧情才能明白其中分量。又有丰臣秀吉在结尾cg里天下得定、众大名齐聚时抛出樱花,樱花穿越时空,落到得见太平盛世的孙市手中,孙市搂着姑娘,似是感到了什么,又似一切只是「浪速之往事」,为「梦中之梦」。只有两个人的故事都玩通,才能理解到此中的浪漫,这也是个人传记式的剧情讲述给人带来的独有的震撼。
本作最后一组讨论来自石田三成和德川家康的意志冲突。如前文所描述,石田三成在故事的开始是个非常实用主义的人,用道理和利益去衡量一切。岛左近携筒井家加入反明智势力,三成认为他是「可利用的棋子」;立花加入西军,三成反而说她的选择不合逻辑。直到在关原决战的浓雾中,三成第一次感受到了伙伴带给他的力量,在克服了小早川和毛利的倒戈后,三成直面家康,他不再为了利益、不再为了理想、也不再为了构建什么义之世,而是「为了幸村、兼续和左近」而战。连德川家康都惊呼「那个三成竟然不为了理,而是为了人而战!」这又回到山崎之战,明智光秀对三成的评价。在最后攻克江户城的战役,三成终于理解了人的心,他称赞誾千代的生存方式变得更美了,立花则也见到了他的成长,庆幸自己加入了西军。
反观对立面的德川家康,则是自故事的开始就确立了自己的理想。家康认为自己作为乱世的大名,承担着家臣对自己托以性命的信任,也背负着自己力之所能及的、改变这个世界的责任。他看不起三成的「义」和「道理」,在关原杀死三成后说「你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让无数人奔赴死亡,但在义的尽头你看到了什么,又能看到什么呢?」对这个人物的最后升华则来自外传川中岛之战。在击溃了东国反抗德川的真田、佐竹和上杉后,家康说「人们所期翼的,是安稳的生活,以及自那安稳中诞生的小小的幸福。任何人打着大义的旗号,而要去破坏太平盛世,都是我所不能允许的」。本作中家康和三成的矛盾,其实是英雄主义的叙事中,最为常见的一个议题,也即是到底是人民为了英雄、还是英雄为了人民。三成代表着前者,而家康代表着后者,光荣未对这个问题作出明确的解答,因为无论是谁,在自己的世界线都实现了理想,战胜了对方。
总结而言,即使形象和内核经过了再创作,光荣在【战国无双2】中展现的史观,正是它对历史问题的观点的一种整合。光荣信奉着英雄史观,这并不一定代表它就笃信英雄创造历史,或是认为历史规律的脆弱,而是对历史大势下,人在对梦想和个人意义的追逐上,能够实现的伟业的一种认可。这是一种浪漫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