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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击俱乐部】想表达的是什么?是仅仅为了讲述精神分裂的故事吗?里面的爱情有什么用呢?

2012-08-05影视

【搏击俱乐部】是一部非常迷人的作品,关于它有很多方面值得细说。比如你可以用【黑客帝国】的那句话来概括它: 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 。当你这么做的时候,会发现【搏】带你见识的才是真正的荒漠,而【黑客帝国】与之相比就变成了一个用英雄救世故事包装起来的哲学二道贩子。

题主的这个问题很有讨论价值,今天就从这格维度来说说【搏击俱乐部】。

想表达的是什么? 两个字:遗弃

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甚至不是太阳系的中心,人类也不是万物的主宰。作为常识,这些东西几百年前大家就已经知道了,但是从伦理层面接受它其实并不容易。

多年来我们造出了上帝,造出了救赎,造出了来自生命彼岸的终极关怀。社会不止把你活着的生活安排好了,甚至还要回答你死后会怎样的问题。

如此一来,一种有自我意识、向命运索求意义、并知道自己终将死去的动物,终于得以有了片刻的安宁。事出有因,报应不爽。好人和坏人不一样。

即便是有个疯狂的尼采想靠一句「上帝死了」来警醒梦中人,社会这个利维坦仍旧能够启动应急措施,用物质、分工、被细分的生活方式、以及各种似是而非的互助社、心理咨询来营造「世界非常稳固」的假象。

你遇到了问题,社会会告诉你去找某某相应的机构,在那里能够拿到解决方案,完了之后你便可以继续回到正常生活,直到老死。

即便偶然察觉到了荒诞、诡异、魔幻现实,也会立即有些新鲜玩意儿分散你的注意力。

很少有人会冲破现实坚固的外壳,直视自从我们已被确证不是上帝的宠儿、万物主宰以来所出现的道德伦理体系的裂隙。

而【搏击俱乐部】的主人公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

他说道: 必须想到有这样的一种可能,上帝根本不爱你。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

正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意识到了「上帝根本不爱我」这种可能性,杰克这个人格才逐步经历了生活的瓦解,驱动着他和一切被社会安排好的角色断舍离。另一方面,社会经验又在非常粗暴地提醒他:这太疯狂了,你不能这样子。

杰克人格和泰勒人格有一个共同点,从小被父亲抛弃。

没有父亲意味着他从小就处在一种没有靠山的生活里,没有最后的屏障,没有注视的目光,不能构建一种稳定的坐标场。

他们深深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弃儿,这个年代的弃儿。

他们必须在这样的伤口上愈合自己,为「没有父亲意味着什么」这样的问题而困扰,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将自己视为世界的不速之客。严肃面对这种现实是很痛苦的,你可以通过自我解嘲去减轻这种痛苦。

对于「没有父亲」这样的处境,杰克人格和泰勒人格采取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解决路径:泰勒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原始生命力,质疑父亲的必要性,进而是上帝的存在必要性,最终构建起一套完全反社会的价值观体系。

而杰克呢,仍旧试图像成长之路上必然遭遇的那样,在「适应社会」的框架下寻求解决之道,寻找自我与社会的结合点,试图以一种社会的方式治愈自己。毕竟社会给了他一切,成就了现在的他,让他在各种免洗的物品中暂栖精神。

这种妥协,是有问题的。他失眠,紧张,失去了生活的坐标,不知道自己在哪。

荒诞的是,社会并不认为他有病,甚至不认为他有痛苦。

他的那句「你就给我开点药吧」,显得尤其绝望和滑稽。

他像无数次遭遇的那样,又在社会中得到了一个非常不近人情的结果。社会不愿意处理他的焦虑,并且按照社会的运行机制、评判标准,他也压根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你生病了,就看医生。饿了,就吃东西。渴了,就喝水。没钱了,就找工作。但如果你没病呢?

吊诡的是,这个看似无时无处不在为你提供解决方案的世界,偏偏在一些本质性的焦虑上不能给你答案。

当这种问题出现的时候,世界的应对之道就是告诉你: 问题不存在

失眠,似醒非醒,被冷落,渴望关注,渴望宣泄……杰克人格已经直觉到了精神危机,但是由于没有人能够直接给他答案,他只能拼命在现有的社会框架里寻求替代性的治疗。参加互助社并不能解决精神危机,但是能得到关注,能坦荡地宣泄自己都无法深索缘由的悲伤,令他在净化之后得到安宁,暂时睡去。

一个精神上失去父亲(上帝)的被遗弃者,通过自己的努力,又一次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折中方案。

他可以和自己、社会暂时妥协了,虽然不能够帮他上岸,至少也不至于继续沉沦。他可以继续保留那些定义着他、拥有着他的东西,车子,公寓,用钱买来但是带有回忆的一切居家生活品,公司,工作,各种一次性以及浅尝辄止的社会关系……

在泰勒人格出现之前,杰克便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他似乎处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无意再往前跨越一步,他不渴望光明,只是想在黑暗中得到些力所能及的慰藉。

更直接地讲,他可以假装自己在生活。

在故事的开头,杰克描述了一种不深究可以接受、一深究则非常恐怖的未来:现代社会之子——企业——将触角伸向地球之外,正在把自己的基因带向更空旷遥远的所在:IBM星系,微软银河系。

这种延伸一方面继续挤兑着上帝的存在性,另一方面也在把一种内核已开始朽烂的生活方式传染到更多地方。

这是一种已经被人所熟悉、却不见得正常的生活,是杰克的致困之由,也是杰克赖以存在的基础。

玛拉的到来彻底粉碎了杰克这种虚妄的慰藉。与杰克一样,玛拉也是个到处蹭关注的人,是个向死而生者,出现在肠癌、结核病、血液寄生虫病、甚至睾丸癌患者的互助组织中。

玛拉的出现,令杰克意识到自己当下的行为多么荒唐。被关注的假象因为另一个扯谎者玛拉的存在而被无情撕破,逼着他不得不从一种已经上瘾的解决方式里走出来,去另找精神栖居之地。

卑微的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杰克仍旧没有放弃妥协的可能性。

他试图和玛拉划定范围,通过分割互助组避免见面,然后继续依赖这种病态的精神危机解决方案。

导演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反讽态度,把两个社会上的无助者塑造成了扯谎者。他们给自己营造虚妄的温情和关注,不惜以癌症患者的身份再次融入正常社会,却非常戏剧性地遭遇了彼此的揭露,并在互助组「拥抱彼此,哭出来吧」的安慰中拥抱在一起。

这令他们显得滑稽、轻佻、甚至亵渎。

二人自身出现的深刻危机,再一次被社会判定为不存在。

两个痛苦的人,甚至是绝望的人,不仅得不到安慰,反而成了搅局者,成了消遣绝症者的恶棍。

对杰克而言,这等于剥夺了他被治愈的资格。他如果不愿意继续在一种已经自觉到欺骗、因而显得恶心可笑的互助环境里缓解痛苦和绝望,就必须另谋他就,甚至需要在社会框架之外寻找解决之道。

于是泰勒人格出现了。

泰勒出现在由各种一次性物品构造的旅途场景中,并充当了杰克的一次性朋友。

但非常不同的地方在于,泰勒一出现就在重新审视周围看似正常的一切事物。他甚至重读了飞机上的安全须知,并问出「为什么飞机上会有氧气面罩」这样的正常旅客极少会深思的问题。

泰勒是个独特的人。

泰勒的独特,在于他能够抛弃一切成见,抛弃这个社会教给一个人的一切知识、经验、默认的成规,重新审视一切,并给出自己的答案。

对于主人公来说,泰勒人格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正是他一次次对这个世界发生疑问、找到妥协的过程中,累积的、不被严肃对待的不解之处。这些不解堆积在一起,自我生长、阐释,重新理解着世界,最终长出了一个要打破一切、重构一切的人格:泰勒·德顿。

泰勒的出现,代表着一种新伦理、新价值体系的诞生。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否定上帝。从认识上坦然接受上帝的不存在,并从必要性层面上剔除上帝对生活的影响。

泰勒将这种生活命名为「堕落」并非毫无道理。堕落即远离上帝,相信自己,不要怂,就是干,相信自己动物的直觉和人的理性。

这是人类的一次自我加冕。

不借助上帝,完全凭征服力宣布自己是万物之灵,是一切的主人。

与杰克相比,泰勒不犹豫,不反省,即刻宣示答案,即刻开始行动。对于现有的社会他要做的就是爆炸,通过爆炸粉碎旧的生活,也通过爆炸来解放人的精神。

耐人寻味的是,搏击俱乐部一旦出现,便以一种完全地下的方式传遍城市,吸引远道者加入。这也非常辩证地揭露了如此真相:并非杰克一人在遭遇精神危机,假装生活者大有人在。无数个或深或浅遭遇杰克式精神危机的人,被社会机构宣布为正常,甚至不愿开一剂替代性药品。他们只好压抑,妥协,苟且,直到把自己完全消融到社会身份里,成为利维坦的一部分。

搏击俱乐部不止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释放戾气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还给他们送来一位精神导师,指引他们感知到自我的存在。

泰勒·德顿颁布着规则,泰勒·德顿定义生活。泰勒·德顿不是上帝,不是先知,而宣称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泰勒·德顿也得服从规则,甚至在特定情况下会遭遇同样无情的制裁。

俱乐部的人开始了革命狂欢:他们未必知道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是现有的生活显然已经给不了答案。它的荒诞的秩序,它的对完整性的叙述,它的虚伪的人道主义,都令它显得腐朽不堪。

搏击俱乐部要摧毁秩序,重回混沌,

这赋予了故事某种史诗感。

从某种意义上讲,【搏击俱乐部】并不是什么多重人格的黑色电影(就像【致命ID】那样),这是一部现代世界的【失乐园】——人类已被遗弃,你必须重新思考自己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严肃的人,倘若想严肃地活着,像主人公那样分裂出杰克和泰勒的情况将不可避免。

面对生活,你已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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