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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榮公司的歷史觀點有什麽特色?

2016-03-01遊戲

光榮的英雄史觀到達登峰造極的地步,還是得看殺馬特打架的無雙系列。【戰國無雙2】作為十幾年前發行的割草動作遊戲,其內容之充實,底蘊之豐厚,人物之豐滿,講述之流暢,恐怕只有同屬光榮的【真三國無雙6】可以比擬。

【戰國無雙2】的主要武將很少,為了遊戲性,很多戰役出現人物跨時空亂入的情況,但這某種程度上又給不同故事線的人物互相影響、互相埋設伏筆提供了便利。真田幸村的故事始於長筱之戰,歷史上這是他父輩還正值壯年時參加的戰爭。在通說中,長筱一役標誌著傳統武士道的終結,也是天下人所開創的安土桃山新時代的開端。本作中真田幸村就在這裏和武田家一起,作為舊武士走向沒落,直到前田慶次突入解救他。之後的故事裏,真田幸村就開始了上下求索、找尋屬於自己的道路的歷程。他結識了石田三成和直江兼續,為了三人共同的理想而奮鬥。但結果,三成戰死在關原、兼續為了上杉的存續向德川投降,當幸村在大阪城面對全天下的大軍,仿佛又回到了長筱,那個他失去一切、新時代開始的地方。只不過這一次,幸村不再迷茫,新的事物總要替代舊的,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那就是他身為武人的內心,幸村從沒有失去過什麽,因為從始至終他都是在為自己的靈魂而戰。大阪之陣的最後,是幸村單挑前田慶次,從歷史的角度這非常無厘頭,但從故事和人物完整性的角度,這又是完美的呼應。幸村的故事自長筱始,至大阪終,可以說是光榮以自己的史觀,解構了真田幸村這個日本歷史上有著時代意義的形象,更解構了整個安土桃山戰國亂世中武者的

真田幸村的故事帶出來的人物是宮本武藏,他的設定同樣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史實。比如很多說法都表示武藏曾在關原之戰參加東軍,但在本作中他是西軍一側。宮本武藏之章始於關原,他見到了戰爭的慘狀,見到了宛若無間地獄的戰場上,以用劍斬人為樂的佐佐木小次郎(在本作其他角色的章節「杭瀨川之戰」西軍側,小次郎會突入戰場,擊破時他會說「過一會再來玩」。這個添加初看非常多余,直到劇情流程的最結尾玩家才明白,他會在西軍潰敗後出來清掃戰場。是個埋得非常深的伏筆)。武藏於是以小次郎為宿敵,想要尋找自認為的劍道的終極目標「活人之劍」。在這個過程中,武藏結識了宇喜多秀家、真田幸村、加藤清正,詢問他們逆時代之潮流也要奮鬥的原因。明白了武人提刀並不只是為了血腥的殺戮,而是有著這樣那樣的夢想,武藏理解了活人之劍,並最終在江戶城面對風魔小太郎。風魔是本作混沌的化身,有著亂世、人心的黑暗這些代表含義。武藏斬破了小太郎,即是象征著亂世的終結,一個混沌的時代真正的結束。而留存下來的,是武藏、幸村這樣的武者之心,繼續修身至化境,這可以說是幸村之章的威力加強版,是很重要的補充。幸村是本作全形色裏順位第一,而武藏是解鎖了所有人物後才能使用的最後的角色,這也體現出光榮曾是個對稱狂魔。

另一個展示光榮人本史觀精神的角色是織田信長。信長認為結束亂世的方法是化身惡鬼修羅,在大阪灣之戰面對賜予信長天罰的本願寺教眾,信長說「汝等連死都不怕,我又何需怕天?」在雜賀之裏屠戮了雜賀眾後,信長說「生命已經不復存在了,連同著征戰的意義一同消失了,於是亂世也就終結了」。這可以說是本作中他所代表的政治理想,也就是以暴制暴,用激進的手段摧毀舊秩序,讓世間歸於平靜。

如果就扔一個信長的人設在這裏,那他就是個比較一般的動作遊戲大boss,人物塑造非常扁平化。但是光榮的神來之筆,是用人物章節的敘述模式,把對信長的解構留到其他角色的個人傳裏。和信長對標的是明智光秀和雜賀孫市。故事的最開始,明智光秀篤信信長的道路是唯一能結束亂世的方法,於是他加入了織田軍,在金崎擔任九死一生的殿軍。但當見到了淺井長政之死,見到了信長征戰時的所為,光秀對信長的崇拜和信任產生動搖,策劃了本能寺之變。信長最終被雜賀孫市偷襲而死,光秀則立誌在信長的理想、摧毀舊時代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新的太平盛世。在山崎之戰明智軍側,石田三成質問光秀「你所講的理想完全不合邏輯」,光秀回答「有某種東西是高於‘理’之上的,那便是人的內心。」這段對話不僅是對石田三成、德川家康之章的完美對應,也是光榮借明智光秀之口傳達的歷史觀,也就是滄海桑田的歷史規律下,無法抹除的人心的光彩。

信長組的塑造離不開雜賀孫市,這個歷史上就迷霧繚繞的人物在本作中被設定是秀吉的摯友,是本人認為光榮2020年為止水平最高的人物塑造。孫市之章始於他作為僱用軍加入織田側,和秀吉正在基情練手,還說出了些「為大家報仇」之類的中二台詞。這時的孫市是放浪不羈的亂世人,見慣了兵戈相見和拿錢辦事,還是以樂觀的心態笑對人生,在戰場上和秀吉插科打諢,狩獵美女。直到大阪灣之戰,支持本願寺的雜賀孫市真正見到了織田信長的作戰方式,認為後者是特殊的危險存在。緊接著,信長就淪陷了雜賀之裏,孫市這才真正染上了亂世之毒,仇恨和憤怒籠罩內心,正應了故事開頭他假裝說出的那些台詞。孫市認為信長必須被除掉,只要殺了魔王,和平就會到來,於是伴隨著信長深入靈魂的拷問「汝之所望為何」,他在本能寺之變開槍偷襲了信長。

然而,完成了復仇的孫市,卻在金崎的濃霧中徹底迷失了自我。魔王死了,但世道反而愈發混亂,山賊們趁著畿內的秩序崩潰出來魚肉百姓。茫然的孫市遇見了象征混沌、也象征自己心魔的風魔,打退風魔後他被自中國返還的羽柴秀吉找到。面對孫市對秀吉為何不仇恨自己的質問,秀吉說:「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現在殺了你又有什麽用?我當然仇恨殺了信長大人的你,但是殺了好兄弟又能改變什麽?什麽都不會改變。信長大人不會回來,這個世界也不會有絲毫好轉。結果只有你一個人消失而已。所以啊,殺了信長大人的這份仇恨,就只由我來背負好了。笑吧孫市,如果我們不笑的話,又怎麽能建立一個人人都笑著度日的世界呢? 」這段話其實已經點破孫市復仇所必然陷入的悖論,表明秀吉的理想已高於了以血還血的個人仇恨,而是到了為這仇恨歸根溯源、將這悲劇的連鎖斬斷(有趣的是,明智光秀在本能寺之變,也曾說要「斬斷這亂世悲劇的迴圈」)、並培育一片無法再讓其滋生的土壤的層次。於是,秀吉對「人人可以笑著度日的世界」的渴望,超越了對孫市殺死自己主公的仇恨,他邀請孫市為自己而戰。孫市這才嘗試拋棄仇恨,為了秀吉的理想、為了構建一個新世界而戰。

山崎一戰,孫市再見到風魔,並直言自己已經不會被他的鬼話所迷惑,是他斬斷內心的猶豫徘徊的象征,風魔卻已預知了他的悲劇。擊敗光秀後孫市被鐵炮偷襲,這個生在亂世的鐵炮專家,最終沒能見到亂世的終結,被自己最熟悉的殺人工具帶走。孫市臨死前說:「 我好怕死,我好怕死啊,但不是只有我這樣,每個人都一樣。大家都很怕死,但他們還是在不停戰鬥著、他們被逼著戰鬥著、被這亂世逼著戰鬥著…所以像這樣的亂世,一定要讓它結束才行…建立一個人人都可以歡笑度日的世界是必須完成的 」。孫市最終證明自己達到了和秀吉同樣的思想境界。他從個人的苦難中超脫出來,而理解了蕓蕓眾生共同的苦難,並以這苦難的救贖為自己的夙願。這段話以極強的感情張力給整部遊戲的故事背景-戰國亂世敲下審判之錘。亂世是殘酷的,它把人的善意磨滅,讓所有人都和恐懼相伴、以仇恨吊命。所以時代必須要被改變,廢土之上必須仍有希望之火留存,這就是孫市和秀吉以並非魔王信長的霸道、也非聖人光秀的士道,而是以紮根在地的人道為信念,而立下的約定。

孫市的章節補全了信長和光秀的故事,這三個人從三個角度解構了亂世的眾生相。而孫市的結尾又引出豐臣秀吉之章,如秀吉在山崎獲勝後所言「信長大人的理想、光秀的心意,全都由我背負。由我繼承,然後串聯在一起」。豐臣秀吉在本作的地位就是承前啟後,結束一組眾生相,開啟一組新的群像。小牧•長久手之戰前的cg,秀吉說「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個人人都可以笑著度日的天下,很普通吧?但這是我和一個人的約定」。這些都是玩別的角色時會一再聽到的台詞,只有玩家打通了孫市的劇情才能明白其中分量。又有豐臣秀吉在結尾cg裏天下得定、眾大名齊聚時丟擲櫻花,櫻花穿越時空,落到得見太平盛世的孫市手中,孫市摟著姑娘,似是感到了什麽,又似一切只是「浪速之往事」,為「夢中之夢」。只有兩個人的故事都玩通,才能理解到此中的浪漫,這也是個人傳記式的劇情講述給人帶來的獨有的震撼。

本作最後一組討論來自石田三成和德川家康的意誌沖突。如前文所描述,石田三成在故事的開始是個非常實用主義的人,用道理和利益去衡量一切。島左近攜筒井家加入反明智勢力,三成認為他是「可利用的棋子」;立花加入西軍,三成反而說她的選擇不合邏輯。直到在關原決戰的濃霧中,三成第一次感受到了夥伴帶給他的力量,在克服了小早川和毛利的倒戈後,三成直面家康,他不再為了利益、不再為了理想、也不再為了構建什麽義之世,而是「為了幸村、兼續和左近」而戰。連德川家康都驚呼「那個三成竟然不為了理,而是為了人而戰!」這又回到山崎之戰,明智光秀對三成的評價。在最後攻克江戶城的戰役,三成終於理解了人的心,他稱贊誾千代的生存方式變得更美了,立花則也見到了他的成長,慶幸自己加入了西軍。

反觀對立面的德川家康,則是自故事的開始就確立了自己的理想。家康認為自己作為亂世的大名,承擔著家臣對自己托以性命的信任,也背負著自己力之所能及的、改變這個世界的責任。他看不起三成的「義」和「道理」,在關原殺死三成後說「你為了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讓無數人奔赴死亡,但在義的盡頭你看到了什麽,又能看到什麽呢?」對這個人物的最後昇華則來自外傳川中島之戰。在擊潰了東國反抗德川的真田、佐竹和上杉後,家康說「人們所期翼的,是安穩的生活,以及自那安穩中誕生的小小的幸福。任何人打著大義的旗號,而要去破壞太平盛世,都是我所不能允許的」。本作中家康和三成的矛盾,其實是英雄主義的敘事中,最為常見的一個議題,也即是到底是人民為了英雄、還是英雄為了人民。三成代表著前者,而家康代表著後者,光榮未對這個問題作出明確的解答,因為無論是誰,在自己的世界線都實作了理想,戰勝了對方。

總結而言,即使形象和內核經過了再創作,光榮在【戰國無雙2】中展現的史觀,正是它對歷史問題的觀點的一種整合。光榮信奉著英雄史觀,這並不一定代表它就篤信英雄創造歷史,或是認為歷史規律的脆弱,而是對歷史大勢下,人在對夢想和個人意義的追逐上,能夠實作的偉業的一種認可。這是一種浪漫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