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許真言,他在台下我在台上。
他是打賞的金主,我是西楚的虞姬。
他將一錠金子拋向了我,砸昏了我的頭,也砸開了我的心。
他眼裏灼灼,「茗兒,若是我妹妹還在,該如你一般大了。」
又低聲呢喃:「但還好你不是。」
1
十八歲,我第一次上台,從此,第一旦角的名聲落在了我身上。
人人都驚嘆梨園出了我這麽一位弟子,算是要揚名了。
而我也一時之間,從一個處處低人一等的打雜活計,成了名角兒。
「茗姐兒,富商老爺今日生辰宴,點名要看你的貴妃娘娘呢,這角兒怕是自您之後,無人敢唱了。」
我臉上帶了薄紅,到今天為止,還是有點不習慣周圍人的吹捧。
「那便去罷。」
「姐兒,哪有你這般好說話的?人家都是請了又請的,罷了,這事我來回,保管叫你調子高高的!」
我無措的伸手想要拉住她,但她倒是靈活,竟一下不見了。
臨走了還笑鬧。
「那位先生又來了,賠罪喲!」
我心裏忽的就緊張起來,余光偷偷往後看。
2
這是第幾日了?
自從那日在台上被那金子砸到頭之後,他每日都來。
起初,這後台他是進不來的,他不是常客又算不得行內人,班主堵了好幾次,但後來就不堵了。
不知從誰嘴裏傳出來這麽一句,他是許家那位留學回來的文人老爺,肚子裏裝的都是洋知識,就連報紙都上了好幾次呢!
「溫小姐,今日也叨擾了。」
我擡頭四周看了看,發現梳妝的都走了,偏就剩我一人。
「先生,你到底要如何呢?我早說了,那金子,我不與你計較,台下人給的,我都得受著,何況那還是彩頭。」
「不不,話不當這麽說,我錯了便是錯了,我原想著丟在台上的,但既是錯了,就沒有不賠罪的道理。」
他擰的厲害,道理又是這般一堆接著一堆的。
「那先生要如何?」
「請你吃飯,可願意賞臉呢?」
3
我從未與戲班之外的人吃過飯,但許真言的身份不一般,班主不好得罪,只得讓我去了。
「早些時間回來,功課別落,別以為你位子坐穩了!」
我吶吶的點頭,手指不自覺蜷縮起來。
戲班裏面沒有不怕班主的。
小時的事我記得很少,但再怎麽愚笨,也知道同我一起的還有好幾個孩子,只是慢慢的,都不見了。
沒天分的,懶饞的,都被發賣了。
剩下那些不肯吃苦又要跑的,早就被班主活活打死了。
一大院子的孩子,隔那麽一段時間又要換一批,同我一樣挨到能上台的歲數的少之又少。
更何況......年歲到了,也不是人人都有上台的機會的。
4
許真言拉著我去的是新開的洋人飯館,我局促的站著,他輕聲笑了一下,擡手拉開了我身前的椅背。
「是我不好,居然沒有幫女士及時拉椅子,幸好你坐的慢,不然我又要愧疚了。」
我不知如何答話,在戲班裏面,只要是不上台的,都不能在桌前吃飯。
而我,才剛在桌前吃了幾日飯罷了。
哪裏又知道這些規矩?
我小心的看向面前的碗筷,不,是一個盤子,和亮晶晶的叉子刀子。
「會用嗎?」
也許是看出了我的難堪,他耐心的拿起自己的刀叉,動作極慢的切開了盤子裏的一塊肉。
我就這麽看呆了。
許真言有一雙很好看的手,或者說,他這個人,都是極好看的。
但我總是不敢去看,眼下也只敢借著他教我用刀叉的間隙,小心的沖著他多看幾眼。
可惜,很快就被他發現了。
「溫小姐,你這樣子,總叫我想起我那小妹,她做錯事也這般,莫不是你也背著我做錯了事?」
我鬧了一個大紅臉,胡亂的用刀叉劃拉開了盤子裏的肉。
「許先生不要說笑了,我就是、就是想多看看你怎麽用這些洋玩意的。」
我以為他會繼續取笑我,卻發現他慢慢怔楞住了。
「溫小姐慣用左手?」
我慌忙把刀叉換了一個邊,只是還是不對。
班主說我從撿來的時候就總是用左手,後來被他看到一次打一次,總算是改正回來了。
要上台就不能出現這種左右手的錯誤。
拿筷子的時候還好,我左右手都可以拿住,但是這刀叉我是頭一次接觸,下意識就用慣了左手了。
「原來是拿反了,是我愚笨。」
我背上出了一層汗,雖然知道這點小問題不算什麽,但班主說了,我能到這個位置上,處處都要小心。
許真言還是沒有動作,我食不知味的咽下嘴裏的一塊肉,擡頭卻發現他在看著我發呆。
「怎麽了?」
「就是想起我小妹了,她也習慣用左手,不過她笨的厲害,到五歲的時候還是只會左手,右手是半點都不能夠的。」
「那現在呢?」
他沈默了半天:「死了,就死在五歲。」
5
我向來是不會安慰人的,氣氛從這一句之後明顯就變了,只剩下刀叉在盤子裏的聲音。
尖利的聲音讓我聽著很不舒服。
但我卻沒有勇氣去開口打破什麽,不知為何,聽到死了那兩個字,我居然也難過起來。
「我送你回去吧。」
「好。」
我想問他明日還來不來,但又想到也許他不會來了,他本身就是為了賠罪,如今這飯一吃,他又還有什麽來的理由呢?
更何況,明日我也不在戲班這。
話是這麽說,但我卻忽然就生出幾絲不舍來。
直到他送我回了戲班內,也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話。
6
秋水說要富商老爺三請,我才能去。
沒想到,那老爺居然真的耐下心了,一次比一次禮厚重,到第三次的時候,直接是一套頭面擡了進來。
「老爺說這是給虞姬的,貴妃娘娘的東西,那必須得是真的!穿真的,才有底氣!」
我被那套頭面晃的花了眼,摸都不敢摸。
戲班的衣服平時都是單獨在箱子裏,都有專門的人打理,班主極少讓我們碰,我也是上台了才能穿那麽一會。
更別說,那還是假的呢,都尚且這麽寶貝。
何況......這真的呢?
步搖上金燦燦的顏色讓我生出一點退卻之意來,往前的十八年和現在這一刻,幾乎有點割裂的喜感。
7
「天啊,姐兒,您瞧見這衣裳了嗎?金絲啊!這可是金絲的鳳凰!」
秋水滿臉通紅,想去摸又不敢,只好拉著我的手過去,代替她摸上幾下。
「姐兒,這往後就是你的衣裳,只有你這個虞姬才能穿呢。」
「哼,瞧你那點出息,不過是一件衣裳一套頭面,就這副沒見識的樣子,那日若不是我爬不起身,輪得著你上台?這些看戲的瞎子也是多,無端就捧出一個好笑的第一出來,誰憑的?又是跟誰比的?」
我臉色白了一瞬,收起剛剛沸騰起來的心思。
「梅姐兒。」
「別,這聲姐兒我可擔不起!」
她扭著身子路過我,肩膀撞了我一下,姿態高高的。
秋水有點不服氣,但梅姐兒跟我們不同,她是班主從別的戲班搶來的,其實她也沒說錯,那日若不是她上不了台,也輪不著我。
「我看她就是嫉妒你!那虞姬她又不是沒扮過,按我說啊,就是比不上姐兒你呢!」
「秋水,別講了,香梅姐是前輩,我是比不上的。」
更何況,班主在她身上花了大價錢,若是真的爭執起來,又怎麽會為我出頭?
「把這身收起來吧,明日我們去唱。」
金燦燦的頭面被秋水小心的收了下去,我幹幹的坐在椅子上,不知為何又開啟了抽屜。
我現在已經算是叫得上名字的角兒了,這個梳妝台,平日就是我的。
抽屜裏面,藏著那塊許真言砸過來的金子,我捏了捏,忽覺有點烙手。
這才發現是左手的疤又在痛了,這是班主前段時間用火給我燙的,我要扮的是貴妃,手心的痣太惹眼,不能夠有的。
8
「姐兒,這頭過來!」
「為何不走側門?」
大戶人家都有講究,若不是正經客人,進門都是走側門的,何況我們這種戲子?
秋水神神秘秘的抓著我的手,眼裏是濃濃的羨慕。
「姐兒,你是個好福氣的,這老爺喜歡緊了你的虞姬嘞,說什麽你是天生貴人命,側門,那是萬萬不能走的!還楞著幹嘛呀,幫姐兒把東西都搬過來,咱們今兒啊,也堂堂正正做回人!」
秋水拉扯著我,整個戲班沸騰的歡呼了一聲,互相推搡著進門。
就連香梅都不冷眼了,復雜的瞪了我一眼,也跟著進來了。
她算是我們戲班的台柱子,但這正門,她也是頭一次走。
我一大早臉上就已經畫好了妝了,此時只要換上頭面和衣裳,就能出場了。
秋水在我面前走來走去,瞧著比我還緊張。
「姐兒,這富貴人家裏面唱戲可不比你在大院裏,你緊著點。」
「我曉得的。」
她似是不放心,又偷偷溜出去看了幾眼外邊的客人,這時候的人來的不多,但也有不少眼熟的。
她估摸著認識幾個,通通一股腦告訴了我。
「姐兒,有不少是沖著你來的,那什麽,許大文人?這幾日天天後台守著你那個,也來了!」
9
許真言?
我手指顫了一下,忽然有點感同起秋水的緊張了。
「他不是不愛聽戲麽?」
「那日坐他身邊的公子也來了,姐兒,今日你得了賞,可許我也風光風光?」
我被她一鬧,心情倒是寬松了不少,笑著點點她的額頭。
「少去給那賭場送錢,若是班主知道了,仔細著你的皮子!」
她嬉笑著,又鬧著過來給我重新畫眉。
我等都裝扮好了站上台的時候,頭上沈甸甸的步搖攔了我眼,有那麽一瞬間,光灑在我身上的金絲上。
我竟覺得我真的是那霸王懷裏的真娘娘了。
台上的角兒在我眼裏都活了起來,到了最後一幕,我期期艾艾的唱完了嘴裏的曲子,擡眼,卻看到許真言怔住的眼神。
那神色太過不舍,我手裏的道具軟劍此時也像是送我最後一程的真劍,我狠狠一個閉眼。
「大王......」
婉轉的一聲大王,落幕了一出戲。
半晌,台下噴湧而出的打賞扔了上來。
「好!好一個角兒!」
我被扯著站起來,卻看到許真言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捧著一束花。
「這是國外流行的,話劇落幕了都有人送花,溫小姐,你的虞姬真真是活了。」
我心臟猛的開始砰砰跳,抱住那束花,連話都不知道說什麽了。
從這日開始,許真言從未錯過我任何一次上台。
而我的眼神,從什麽時候也像是有了方向,看向觀眾位的時候,總是下意識的找向他。
借著每個角色的詞,婉婉轉轉的透露些什麽。
自己偷偷的感受著自己內心最深的,不敢透露半點出來的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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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在每個余光掃到的地方,偷偷看一眼他。
但今日,他卻沒來。
「姐兒,聽說街上鬧革命呢。」
「什麽是革命?」
我識字少,除了戲曲台詞之外,能認識的字寥寥無幾,而革命,對我來說是一個嶄新的詞。
跟那日許真言帶我去吃的牛排一樣,是本不應該出現在我生活裏的東西。
「就是、哎呀姐兒,我一個粗人如何說的明白?總之就是報紙上常發表說法的那些先生,都被抓了!就連許先生那樣的家世,都沒躲過!」
許真言,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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