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我做太後那一年才十九歲。
明涯費勁心機走到我面前,步步設局,引誘我憐惜,卻在我真正信任他的那一刻,給了我致命一擊。
原來,他只是要那只吊著我的命的蠱蟲,去救他的心上人。
後來,他跪在我腳邊,求我不要恨他。
如他所願,他從此在我眼裏,和死人無異。
1.
又一年初雪。
村裏來了個夫子,清雋挺拔,姿容端麗。
「真俊俏啊,不知道成家了沒?」豆腐攤的陳大娘同村裏人嘮得熱火朝天。
我抱著湯婆子,淡淡道:「快了吧,就算還沒,也是有未婚妻的。」
「你怎麽知道的?」
「我算出來的。」
當然不是。
是他曾經為了那個女子,騙過我。
我這近三十載,如浮雲過萬裏。
前二十年是不順的,後來順了十年,卻是由一堆人為我鋪的路。
2.
我是國公府的嫡小姐。
我上頭有一個庶兄,還有個庶姐,下面有個嫡親弟弟。
我爹被人詬病了許久,寵妻滅妾,但耐不住他鐵了心地愛那青梅竹馬的姨娘。
他娶了我娘,生下我弟弟後,仿佛完成任務般松了一口氣,從此就沒怎麽來過我娘的院子。
只有逢年過節,他會給我和弟弟考教功課,還會給我們包大紅包,比庶兄庶姐的都要大,雖然可能是祖母吩咐的,但那會兒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後來,我娘走了。
那晚,很安靜。
我抱著她漸漸冰冷的身體,一遍一遍喊她。
天亮了,下人進來後吃了一驚。
祖母輕飄飄地說了我爹兩句,怪他對娘不上心。
人走茶涼。
我醒來,弟弟牽著我的手,哭得泣不成聲。
「我們沒娘了!」
我安慰他:「沒事,我們還有爹,還有祖母。」
他哭得更大聲了:「那不是我們的爹!」
我唇瓣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說出什麽反駁的話。
3.
娘走後,府裏未短缺過我和弟弟的吃穿住行,但沒有親娘籌謀照拂,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我的庶姐明媚耀眼,她以國公府的名義,去參加各種宴席。
漸漸地,仿佛她才是國公府的嫡小姐。
庶兄同樣如此。
沒有人記得我嶽玨和弟弟嶽瑯。
直到我十六歲那一年。
爹破天荒來了我的院子。
「玨兒,我們嶽家需要選一位女子進宮,你姐姐寶玉性子跳脫,做不好妃子,怕會給我們嶽家惹禍。你性子好,文靜,更適合。」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娘告訴我,深宮,是吃人的地方。
況且當今聖上已年近半百,與我爹一般大了。
「爹怕不是忘了,我與程小將軍自小就有婚約……」
我爹打斷我:「與程家有婚約的是嶽家女!你姐姐嫁過去也是一樣的!」
「分明是娘同程姨為我定下的……」
「啪!」
猝不及防,我臉上挨了一巴掌。
「逆女!」
「我是你爹!婚嫁乃父母之命!我讓你嫁誰,你就要嫁誰!」
我心中冰涼,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呆呆地盯著他。
他語氣軟了些:「你是我嶽家的女兒,進了宮沒人會虧待你。」
「那嶽寶玉為何不進宮!」嶽郎不知何時出現了。
他看到了我臉上的巴掌印,攥緊了拳頭,雙目猩紅。
他瞪向爹,嘴上不饒:「她不願意去,就讓我姐做這個替死鬼?」
「她不過是個小妾生的!有什麽資格讓我姐為了她賠上自己一輩子!」
「反了你,今天不好好教訓你,你不知道這個家是誰做主!」
「你吃的穿的、享受的,哪樣不是我給你的!」
「來人!拿我的鞭子來!」
我慌忙跪下:「不要,爹,瑯兒還小!」
嶽瑯站得筆直:「姐姐,不要求他,我不怕。」
竹鞭呼嘯著劃破空氣,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
不僅是背上,他的臀上也挨了好幾下。
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最後,我哭喊著:「我願意去,我願意進宮。」
我爹這才停了手。
我止住啜泣聲,抱著嶽瑯,克制著顫聲道:「我若選不上,爹可不要怪我。」
他看向我,眼神譏笑,語氣仿佛篤定我能選上:「自然。」
4
那日,我站在選秀的隊伍裏。
皇後娘娘的聲音從高座上傳來。
「擡頭讓我看看。」
朝陽灑落在皇後的面容上,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半晌,她攥緊了帕子,冷聲道:「嶽玨?回去吧。」
我大松了一口氣。
正要跟著領路太監退下,就聽到由遠及近的尖銳嗓音:「陛下到——」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有一道熱切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後來,我果然被留了牌子。
接過牌子的那一刻,我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皇後不知為何,當場拂袖而去。
當夜,我就被點了侍寢。
我麻木地任由嬤嬤們擺弄洗刷。
緋紅的半透紗衣攏在我身上。
皇帝的轎攆比預計的還要早一個時辰到。
我強撐起笑意行禮。
他直接讓宮人退了下去。
饒是早就做了千萬次心理準備,到了這一刻,我仍是害怕的。
我低頭緊緊盯著他錦繡龍紋的靴子,看著他緩步來到我跟前。
卻不想,他只是拿了寬大的袍子來遮住我。
他看了我許久,仿佛透過我看另外一個人。
他同我嘮了嘮,問了我的年歲,問了我家裏情況。
仿佛長輩一樣。
而不是一個夫君。
「你還有個弟弟?」
「是的,比我小一歲。」
「才小一歲?」他眉頭一皺,似乎有些不悅,「嶽乾就這麽對她!」
嶽乾是我爹的名字。
我似乎知道,皇帝為何留下我了。
未過許久,皇後竟然突然來了。
她行色匆匆,頭上的鳳釵歪到了一邊,她絲毫不顧及皇帝威嚴,一進來就對他甩了臉色。
「陛下猴急,嶽妹妹才十六歲。」
她一雙上挑的鳳眼斜睨著我,站到了我和皇帝中間。
那冰冷的眼神,和隱約的恨意,嚇得我慌忙低頭。
皇後大抵是不待見我的。
5
一晃半年過去了。
我被封了淑妃。
皇帝三五不時會來我的寢宮,卻只如長輩一般問候。
每當皇帝過來,皇後不久也會趕到。
我爹後來遞過折子想見我,但我都沒接。
他寫來的家書裏,提到了嶽瑯,說他該上國子監了,國公府名額不多,姨娘的侄子也想去。
這是在威脅我了。
我一見到他,他便開門見山:「寶玉想嫁給程家那小子,你想辦法讓皇帝賜個婚吧。」
「爹糊塗了,姐姐同程家不是有婚約嗎,為何要賜婚?」
我爹一噎,皺眉道:「你別多問,讓你怎麽做就怎麽做!」
大概是程小將軍不願意吧。
我冷笑道:「我進宮半年,你未曾關懷我半點,如今一見卻要我替你和姐姐辦事。」
他有些怒意,瞪了我一眼:「我是你爹,你現在能舒舒服服做淑妃,還不是得益於嶽家!」
「嶽大人好大的威風!」
皇後施施然走進來,她輕輕一挑眉,我爹慌忙跪下行禮。
「小女頑劣,臣也是怕她這般性子會沖撞了陛下和娘娘。」
「宮妃何時輪到你來教訓了?」
看著我爹慌忙退下的背影,我心中生出一股快意。
若我也能如皇後這般就好了。
傳言,皇後家世不顯,卻有一手好醫術,因治好了太後頑疾才被皇帝納入宮中,之後便一路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皇後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她冷不丁道:「還好你像你娘,不然我怕我忍不住殺了你。」
說著,她甩袖離開。
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懵在原地。
6
宮中的歲月,於我而言,平淡又悠長。
我十九歲那年,皇帝病入膏肓。
除了冊封太子繼承大典的旨意,他生前下的唯一一道旨意就是封我為皇貴妃。
雖然這三年間,我早就知道他對我娘的心意。
但如今,這沈重的鳳冠戴在我頭上,我才清晰地意識到了他對我娘的愛。
「她當年若願意進宮,如今該何等光景啊。」他時常和我這麽念叨。
病榻前。
他抓著我的手,喊我娘的閨名。
「你說你不想嫁給我,不想進宮,可你嫁給嶽乾,又落得什麽下場?」
「你將我救出冷宮,可到頭來,又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這裏。」
「你現在,是不是來接我了?」
我娘同皇帝的故事,俗套又簡單。
她身為侯府大小姐,赴宴進宮時,救了一個被人欺淩的冷宮皇子,後來就是十多年的隨手之勞和默默暗戀。
皇後不知何時坐在了榻邊。
她無情地扯開了他的手:「她早就走了,是你給她選了嶽乾,是你沒有調查清楚嶽乾有個相好,或者說,就是你存了私心!是你害了她!」
皇帝頹然地垂下手。
突然間,他大笑出聲。
「沒事,我就去找她了,我會比你先找到她。」
「她至少還愛過我,而你,她只當你是妹妹。」
我心中驚駭,半晌沒有回過神。
7
我被冊封為皇貴妃的訊息震驚朝野。
若皇帝身體無恙,大抵是有人會說我紅顏禍水的。
但皇帝駕崩了,那道旨意便無足輕重,頂多是先皇對他年輕妃子的偏愛。
他算得很好。
我是真真切切感激他的。
皇後與我,一人成了東宮太後,一人成了西宮太後。
我去見皇後,如今的東宮太後。
她撫過我的面龐。
「我該是厭你的,但你同她長得太像了。」
後來,她就緊閉宮門,開始吃齋念佛。
太子繼位,皇後未冊封,後宮便暫由我掌權了。
如今,嶽瑯進了國子監,沒人敢再瞧不起他。
他不是日漸破敗的國公府少爺,他是當朝太後的弟弟。
我爹再見我時,跪慢了半分,便被宮人譏諷得面紅耳赤。
他空有一個國公的名頭,早沒了實權。
而我,是先在天下最尊貴的人之一。
一切來得太過順利,我歡喜了好久。
卻在某個晚上,吐了血。
再醒來,東宮太後正搭著我的脈搏。
她悲憫又怨恨地看著我:「你和你娘一樣,胎裏帶了病,我把保命的蟲王給了她,她給了你。」
「她看著最是善良,可比誰都心狠,那麽多人愛她,可她到頭來只愛過你們姐弟……」
我終於知道她為什麽不喜歡我了。
那晚之後,她不再吃齋念佛了。
她同我在一起,教我怎麽管理後宮,怎麽禦下,又怎麽將手伸到前朝。
她與我,亦師,亦友,又亦敵。
我不知道,她手把手交我怎麽制衡她的兒子時,是怎樣一種心情。
一年初雪。
東宮太後的寢殿起了大火。
「太後!快救太後!」
她站在火裏,依然威嚴端華。
可她嘴裏的話那般癡狂瘋癲——
「你好狠的心!」
「皇帝,我才是最愛她的!」
「我就要去找她了!」
8
我生了一場大病,總是夢見娘親。
又看到了火裏的東宮皇後,還有纏綿病榻的皇帝。
我昏昏沈沈許久,大半個太醫院的人守在我宮裏。
半個多月,我漸漸好了。
深冬,大宮女蘭時推著我出去看雪。
也就是在這一個冬天,我遇見了明涯。
彼時,他也就十六七八的年紀,與我差了約莫十載。
少年頎長,兩頰泛紅,抱著藥箱跟在我身後。
「新來的?周太醫呢?」
他誠惶誠恐地跪下:「周太醫小女兒重病,由我替他半日。」
蘭時道:「周太醫方才匆匆忙忙離開,奴婢做主允了他半日的假,正想同娘娘說。」
我看向還跪在地上的少年,姿容端麗,眉眼竟有幾分東宮太後的影子。
與東宮太後相處這幾年,我從她零星的話語中,拼湊出了她與我娘的相遇。
她是離家出走的苗女,饑腸轆轆,流落街頭。
我娘是好心的施粥貴女,於她有一飯之恩。
她並不是個知恩圖報的,純粹是覺得我娘好騙,便裝可憐賴上了我娘。
我鬼使神差地問道:「叫什麽名兒?」
他薄紅的唇抿了抿,恭敬地道:「周明涯。」
他低垂著腦袋,頭頂隱約有兩個旋兒,可惜端端正正紮了個冠,十分不明顯。
「這麽年輕,周太醫怎麽放心你來隨侍的?」
他道:「我自小學醫,水平還可以,而且我還是他遠房侄子。」
說著他偷偷擡眼瞧我,形似狐貍眼的狹長雙眸與我對上,又慌忙收回去。
若東宮太後還年輕,怕不是也如這般——
貌美狡猾。
卻又招人喜歡。
「既然周太醫的小女兒病了,那就多給他放些日子吧。」
自此,我宮裏多了個少年。
9
周明涯性子有些跳脫,卻很有分寸。
「太後娘娘,這對西域進貢的紅珊瑚耳墜很襯您的膚色,勉強能配得上您。」
「哪來的?」
他笑了笑,道:「我去太醫院拿藥材時正見他們在往庫房搬,我就打著您的旗號攔下來了。」
他像只狡猾的小狐貍,在外熟練地狐假虎威,回來以後對你伏低做小,想盡辦法討你喜歡。
也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但確實好看。
蘭時道:「我給您戴上試試?」
我點點頭,周明涯道:「我來給娘娘戴!」
見我不反對,蘭時退到了旁邊。
周明涯站在我身側,俯身仔細地盯著我的耳垂。
他圓潤幹凈的指尖不時觸碰到我的耳朵,淡淡的藥材香鉆進我的鼻子裏,讓人不由心安。
除了嶽瑯,我第一次同一個男子離得這麽近。
我下意識皺了皺眉,周明涯連忙退後跪下:「冒犯到娘娘了,臣罪該萬死。」
他跪在我腳邊,語氣小心翼翼,眼角微紅,驚慌地瞧著我。
「我、臣不是故意的。」
說著他苦笑著垂眸:「太後娘娘大度慈愛,讓臣一時得意忘形,忘記了自己身份卑賤。」
他聲音越來越低,少年音清潤又委屈。
我沈默了許久。
他的腦袋越埋越低。
「臣不敢了……」
「起來吧。」
他不可置信地擡眼看我,見到我臉上的笑意,驚喜霎時溢滿了雙眸。
他是個聰明的。
知道我在越來越縱容他。
許是太過高興,他起身時一個趔趄,結結實實撲到了我的腿上。
「大膽!」蘭時怒喝。
我擺了擺手:「不礙事。」
周明涯朝她「嘿嘿」一笑,竟順勢跪坐在我腿邊,枕在了我的膝蓋上。
「娘娘待我真好。」
我輕輕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看著他一臉小人得誌的笑意,像個得逞的小狐貍。
彼時的我還不知,他如此費心的討好我,是為了他那個病入膏肓的青梅。
他得知我的病癥與他青梅的別無二致,我卻還能行動自如。
是以,他來到了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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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啦,貼了好幾天了,現在刪掉。
沒過鹽選,後來給番茄啦,搜【故人來】~